第二十一章 長兄已變
“累月迷煙雨,煙雨四月愁客旅。愁客旅,客旅久行,唱斷故鄉曲。”
“故鄉歸何處?彼處芳草侵古路。侵古路,路連遠村,遠村舊茅廬。”
心情得到了片刻的放鬆,杜安菱腦海中有了靈感。不消得半刻鍾構思,隨口編出一曲還鄉的詞來。
“娘親是高興還是傷心?”
小男孩聽著這婉轉的曲調,敏銳地覺察到杜安菱聲音的顫抖。歪過頭,卻看見母親眼裏藏著淚。
“是高興。”
袖口拂去眼角的淚,杜安菱強迫自己再一次平靜自己的心情:“娘親這是回家了啊!”
回家嗎,應該是的。
……
村口附近有一株銀杏樹,樹下不再是茅屋。
那間茅屋,曾經是杜家三兄妹的居所——而現在,茅屋所處?
一座占地足有三五畝的大宅赫然屹立在村口,前後三進,屋簷下不知多少房屋,竟比分家前的老屋還要宏偉壯觀!
門楣上一塊木匾書寫著“杜宅”二字,昭示著地方沒錯。不過,氣象與過去可是天差地別——杜安菱可不知道就,自從自己賣身入了春月樓,自家長兄就起了經商的心思。
那大災之時留下的銀子,被長兄省吃儉用節約下大半。存下來,買了些貨品來回販賣,很快翻了好幾倍。
一畝薄田一兩銀,中田二兩,良田三兩。長兄這裏本來就有十畝中田,這一趟回來就翻了倍,一下子成了富農來。
再過數年,有了點存糧,重拾起讀書事務。幾次趕考順道行商買賣,刨去路費,還憑空得了不少結餘,一並用來購置新田——然後就是從春月樓裏得了那百多兩銀子,新修了宅院,有了寫高門大戶的氣派。
接著,中了舉人,縣裏人都來拜會,更有幾個老輩往來提攜。同村的農人臉上有光,夫人的娘家地位高抬,小妹的夫家也跟著富貴——反正就是興盛了。
泰和三十一年的旱災讓村裏顆粒無收,半數農人難渡難關。於是,低價收了許多地,連田千餘畝,赫然大家模樣。
哪還是當年樣子!
……
遠遠地看見田裏麵走來一群人,是一位富態的地主和他的仆人。
地主三十多歲,在田裏走得趾高氣昂。三五個仆人垂著手,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麵。遠遠看著農田千畝,佃戶大多已經回家,農村裏炊煙四處。
地主從田間走來,越發近了——杜安菱也看清了他的容貌。比過去胖了些,多了些成熟和氣質,也多了些詩書氣韻——但依舊是過去的他。
是她的長兄!
走上前去,叫一聲“長兄”,卻看著那發福的身影微微一顫。
他的麵貌是熟悉的,但他的表情卻帶著一絲絲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嫌棄。他確實是她長兄,她長兄偏過頭去,不願再看她一眼!
雖說已是晚春,杜安菱卻覺得身上的風有點冷。
在春月樓裏呆了二十四個春秋,這眼色裏的含義杜安菱怎能不懂?莫大的哀傷襲來,眼角沁出晶瑩的淚。
並不意外,隻是打碎了自己心中的幻想罷了。
這世間,還真和那管門婆子說的一樣。
……
製止了兒子的出聲,杜安菱看著長兄帶著人走進宅院。守門的仆從畢恭畢敬地躬身,門口幾位幼童歡快地迎接,全入了她的眼。
原來,自己已經成了那多餘的人。
他們沒有自己,一樣過得很好。
杜安菱心中明白了,有些後悔沒聽那管門婆子的話——如果自己還留在春月樓裏,當一個教引婆子,也好過白白回這裏來受氣!
她恨。
她恨的是自己那個長兄杜安才嗎?並不是。她理解自己長兄,畢竟在旁人眼裏,自己一個三妹活得如此不堪,是會敗壞自家長兄名聲的,如何能怪他薄情!
她恨的是自己,分明應該能預想到今日的情形,偏偏又抱著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眼裏已經沒有淚水,隻有心頭憂傷難免。自己該何去何從的問題從沒有現在這樣強烈,杜安菱有些迷茫。
不過是不能留在這裏了。
那就走吧,隻要不是走太遠,總有能回來看看的機會。
……
屋邊銀杏,早有百歲了。二十四年未見,似乎又高了些許。濃密的枝葉籠罩在村口,夕陽下拉出一條陰涼。
杜娥停下來,想著過去的日子。二十四年前,自己,還有村裏的其他幾個被家人放棄的女孩,就是在這裏告別家人,上了春月樓的馬車。
那天,自己被賣了……杜安菱苦笑,自己倒是值不少錢,抵得上許多田地……為了免當佃戶而犧牲了自己的利益,自己走出了那一步,再也沒法回還。
那有怎麽樣呢,自己不過是個犧牲品罷了。
四顧,本應是故鄉的茅屋早已是氣派大宅——瞧吧,妳的家?那裏不會是妳的家,自從那天拿了錢開始,自己就不再是杜家的人!
長籲一口氣,她心頭湧出詞句。
低吟,曲調間散不盡的憂傷。
“昔日兄長賣妹去,今朝小妹還鄉來,故鄉銀杏蔽新宅。”
“淒苦歸途何處在?眉頭皺起青絲白,回望舊居久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