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洪水退
山間的洪水漲得快,落得也快。短短不過兩個日夜,那河水便已經回到河道中。
街道上,退卻的洪流留下了一層淤泥。那裏曾經有沒膝的渾水奔流——所幸河水漫過街巷時,已經失去了全部力量。
雨已經停了,漫到高處的河水也是強弩之末,很快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不過,一漲一跌,足足兩日時間。
兩日時間啊……
早毀了山穀中百頃稻田。
……
官道泥濘,天晴難曬幹含水多於土的淤泥。已有百姓自發帶上工具,一鏟,一推,撇去泥水,留下勉強可以承重的路麵。
可哪怕是人,都很容易陷下去。
可他們不懼。沿著路是田地,及時放走地裏的水,或許可以保住三成收成——盡管少,也比絕收強。
一腳深一腳淺踏在田埂,時不時踉蹌一下。的身上淨是泥點斑駁——沒穿衣裳,是怕玷汙了它。
一時間,濁黃的泥漿排入田間水溝,翻帶著漩渦,匯入還沒有平靜下去的河流——而這一切,都能在那城外一角的客棧窗口看到。
……
“非今日之事,我不知貧民之苦啊!”那一角,盤木青感慨,看著那曾經蒼翠,現在卻褐黃一片的田地。
“這還算不得差,畢竟毀去的隻是田地,還沒有淹沒房屋。”杜安菱眼中飄過一絲鄙夷——沒辦法,有些成見是一時半會消不去的。
也隻能說,盤木青被京城裏那些紈絝子弟害了。
不過情況已經在改變了——至少,她已經知道他和那些官家子弟不一樣。假以時日,官拜宰相,他的這些經曆,必然會給他留下“知民間疾苦,為萬民分憂”的賢名。
所以,不經意間,杜安菱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上了期許——好幾次,盤木青都被看得心裏發慌。
怎麽這麽像那嚴肅的先生!
可他不敢說,隻能強迫自己忘記——可越想忘記,記憶就越清晰,以至於身邊的這個女人的身影,逐漸和記憶中的先生重合。
“為什麽?”
他心中說。
……
可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因為又一次的,他甘心做一名學生。
是他的一句“這樣洪災,影響幾何”引發了話題。於是,談論一發不可收拾。
年少如杜瑜若,吟出“洪旱多荒宅,流民遍地來”的句子。一個“廢話”,一句“吃不上飯就逃荒”,把富家公子駁斥得說不上一句話。
“可有王令,民不得擅離其地。”半晌,盤木青反應過來。
“盤哥哥忘了,我如何出京城的了?”杜瑜若針鋒相對。
終究是杜安菱介入了爭執,說出了“災後賑濟”的原則來。又指出,如遇大災,災民可憑戶牒,進入各大城市接受救濟。
又說,大災之後,這些流民在故鄉的田地,往往被地主豪強占據。而這些人,有些變為佃戶,部分成為奴婢,也有的鬻兒賣女,靠乞討維持生計,更有甚者,索性拋了顧忌為匪為盜——終究是無奈。
一句“如此一來,富人越富,窮人越窮,一場大災窮死一堆人”結束了教導,杜安菱把災後流民遷移的現狀,從百姓的角度完整地講了一遍。
看到了盤木青眼中的痛苦,她滿意地點了下頭。
這人,還可教。
……
可盤木青的心思,杜安菱怎能猜全?
過去的他並不是沒有見過流民——每逢大災大難,總是有大波流民前往京師。有時,是幾千人;有時,有十幾萬。
國家不大,但各地水災旱災蝗災的,十年裏倒是有七八起——各處的難民,除了就近安置,就是向京城去。
所以,饒是盤木青年紀不大,也見多了流民。
流民進京,衣衫不整。官府要各大富戶出錢施粥不說,那流民裏麵的個別“精明的”,也打上了這些富戶的主意——於是,糧鋪布莊裏的東西,多半是保不住的。
盤家雖說是以詩書興家,可官員俸祿少,那麽大戶人,到底也是做了不少米麵生意的——故而“流民搶糧”的事情早早入了盤木青的耳,讓他對這種“窮而作惡”的人沒什麽好感——不過是借著逃荒的名頭,為非作歹的賤民罷了。
如今一來,聽了杜安菱一席話,盤木青倒也弄清這“流民”命中苦楚。不經意間,卻是對自己過去的偏見多了悔悟。心裏麵暗下決心,要改了這現狀!
倒是比杜安菱猜的更深刻了些。
……
眼裏的農人還是在勞作,盤木青卻沒有了旁觀的心思。心中的目標成形,少不得找友人商議——而身邊,還能有什麽友人?
自然隻有杜安菱。
可杜安菱也是不留情麵的,一個“必然實施不下去”否決了年輕才子的想法。仿若私塾先生把文章打下去重寫一般,要他重新修改。
“征稅之事不可輕易改變,農稅之事豈能一減了之!”“賑災之物級級克扣,你這辦法早有人想出!”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春月樓裏偷聽來朝廷大員的談話,此時化作聲聲告誡。
“照此說來,弊病已深,改也沒法改?”看得到盤木青眉頭皺起。
“也不是沒辦法,我等平民隻期待盤公子的魄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