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的故事
“夫人,天晚了。”車廂前傳來聲音。
“那就先在這裏休息吧。”到了這一處城郭,杜安菱也知道,該歇息了:趕夜路,不安全。
馬車停下。掀開帳簾,她對著車夫一笑,一句“辛苦了”,柔如扶柳微風。
她帶著幼子下車,身姿依舊是那麽優美。
……
此間隻是一座普通縣城。
城名曲浦,城牆東西一裏,南北一裏,周長總共四裏。縣城占據了山穀中最大的一片平地,四周全是青蔥的稻田。
一條三十丈寬的河流從東方激蕩而來,在城南繞了小半圈,折向西北流去。
城南,斑駁的城牆磚與奔流的大河間,兩排三五十座房屋矗立,夾著河堤上泥濘的小道。
昨夜開始的大雨在今日午後就已經放晴,但路上的積水是不會那麽快就蒸幹的——城牆腳下,渾黃的水在土路上橫流,匯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從所有可以利用的縫隙泄下,混入河道中。
河水奔流,河麵上漂著幾根枯木。
隱約有上漲的趨勢。
……
一間上房,一夜隻需一百文。
兩份簡餐,合起一共四十銅。
客棧小樓,雕窗對著大河上。探身向外,朝東看。山林蒼茫,一穀平曠,長河浩蕩。
杜安菱淚下,河出叢山,叢山是她的家鄉——明日傍晚,最多後天清晨,離鄉二十多年的遊子,就將回到家鄉。
很是期待,為什麽卻是隱隱有些懼怕?
或許,是近鄉情怯罷!
……
春季的夜來得很快。
流水激蕩,山間回響,一刻也不得停歇。紅燭燈滅,瑜若早早睡了。一室空,她難眠。
水流聲一陣又一陣從窗外傳來。她稍整衣冠,憑窗遠眺。
看不到故鄉,但想得到故鄉。
她沒有梳妝,任青絲披散。明月正圓,從東邊緩緩升起,萬縷銀光。
如今,三月望。
卻不知,故鄉,長兄是否還記掛著她。
……
泰和十六年,她十二歲。
杜安菱記得,廿四年前的她,已經逐漸長大。三年來飲食普通,她略顯消瘦,但長高沒有落下:她比尋常少女高出大半個頭。
三年時光,三兄妹過得不好不差。農閑時光,她甚至還有時間從木箱中翻出落灰的書籍,伴著長兄,溫習將就遺忘的文章。
她很聰穎,那幾本書,她比長兄還熟悉。寫文作詩,也不弱那發誓要當舉人的長兄——以至於有些時候,她會被長兄打趣。
“安菱代我去考科舉,都比為兄好。”他曾說。
“那我就扮男裝,替兄考一場!”她曾答。
“妳這性子,貢院那地方,坐的住?”他曾笑。
“那,你就能熬過那半天?”她曾言。
然後,長兄常常一笑。末了,常常哀歎,為什麽自家三妹是女郎。
“若妳生是男,舉人早就是囊中物!”
……
那時,她曾經一笑:為什麽,本朝就沒有女性的舉人。
長兄卻是揉了她的頭,卻說,她不能當官,但他一定會考回來功名——那時,她就是舉人老爺的胞妹,自然享不盡榮華富貴。
之後,給她許個大官的兒子當夫婿。吟詩作畫,讀書作文,繼續當一位才女。
彼時,她麵露嬌羞,口中連著喊“別說了”,心中卻不知多麽歡喜。
長兄說,隻有那極有福氣的,才當的上她的夫婿——但話語未盡,她已不知躲到哪裏去。
可如今……杜安菱眼角滑落一滴液體。
那是的話,終究,隻能是少年美好的夢。
……
那年夏季,一場蝗災席卷京城四周大地。叢山一帶亦有波及。
本來就沒有多少存糧的三兄妹,在大災麵前麵臨斷糧的危局。
迫不得已了,長兄到集鎮上賣書。十幾本書,換不來半袋米——然後,是準備賣田。
那時,村裏麵有一半的人都準備這樣做了:沒有田,至少好過沒有命。到地主那當佃戶,日子雖苦,好歹可以活下去。
事實上,長兄也已經在這麽做了。那十畝田地的地契,從箱底翻出,等著那地主來人就交過去。
但,一天晚上,村裏來了個外鄉人。
那天,地主和那外鄉人闊談甚歡。
……
杜安菱記得,第二天,地主帶著外鄉人來到屋裏時,發生的那段,決定了她命運的事。
地主是客,三兄妹是主。但做為主人的人,同時也是求人的人。
地主對十畝地,開價僅有十兩銀子——而那時,糧價飛漲,這十兩銀子,還買不到供三個人吃八個月的米。
長兄自然不同意,出價二十兩。
爭執大半天,各執己見的兩個人談不到一起。
於是,經過了一刻鍾的爭吵,地主發氣了。起身就走,直言那田不會再買。
長兄挽留,卻被外鄉人攔下來。
……
“貴家詩書傳家,剛才旁聽,小子談吐真心不俗。”一句誇獎,外鄉人的笑引得長兄有些驕傲。
謙遜地推脫,卻是心底高興。
“小子謙虛了。你這樣的讀書人,實在不該被那地主刁難!”外鄉人好似在指責地主,卻是在坑陷。
那還差一年弱冠的讀書人,她的長兄,向來是決意做舉人的。外鄉人這麽一說,她長兄也樂意聽,也就輕易地掉進了坑。
半個時辰後,長兄帶著笑把外鄉人送出家門。還說,這一次,多謝。
於是,三十兩銀子,外加十石大米,成了她“去京城一家官員”裏當個丫鬟的酬勞——還送上一份帖子,說是“中舉後,我家老爺自有提攜”。
於是,長兄被騙了——其實那官員真的有,但那“官員宅院”,是官員入了股的春月樓。
……
她,一去廿四年。
她知道,過去這麽多年,長兄必然會後悔,當時年少,輕易被蒙騙。
她不會悲怨,更不會責罪。
因為,那三十兩銀子,還有十石大米,讓家中長兄和幼妹,得以活過那年冬天——那年,京城附近三百裏方圓,多少人倒在路邊!
長兄保住了農田,而她,日子也算不得過得不好。隻是有些遺憾罷了。
她心想,過個若幹年歸去田間。那時回思,這廿四年,應該就像一場夢。
一場有喜有悲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