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別去
“廿四年前,匆匆一睹,今日方才回顧。雖忘了車外行人,還記得路邊店鋪。”
“琴染風塵,詩消豔色,難叫群芳再妒。離城走誰問歸途,歸鄉去我答故路。”
一闕《鵲橋仙》詞成,杜娥眼底,浮上了一絲憂傷。低吟出,聲音雖小,卻留有綿長餘韻。
“安菱姑娘,妳可是不會回京城了?”聽出杜娥的意思,盤木青——也就是那年輕的書生,心頭有些許失落。
“能否一路同行?”
……
掃過他的目光,帶上了一絲悲憫。杜娥不忍拂了他的意:“隻是問公子,卿往何處去?”
瞥見他眼中的亮光,她接著一句:“萍水相逢,終是分別;求師問友,如何能耽擱著!錢義兩清,即是分離;我往叢山,君自應隨風去!”
盤木青猶豫許久,還是開口:“若無礙,自隨行。”
杜娥一怔。
盤木青急切說出的話,讓她都忍俊不禁。
“小生知道,安菱姑娘是識了字,讀過書的女子,縱難成佳侶,終可為良友。再如,先生說過,外出遊曆,若與人談得投機,便是難得的機緣。”
“若安菱姑娘真的知道小生所想,卻不知,千杯美酒可夠?”
這裏邊,倒是蘊藏著“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典故了。
……
忍住笑,杜娥心中思索著,這“盤木青”,應該是一時趕不走了。
心中沒有煩躁,卻有一點欣喜。
剛想說什麽,手被拉了一下。杜娥一頓,兒子的聲音傳來:“娘親,走過了。”
走過了?
杜娥回頭,果不是——那京城幾家票號的分號,皆是三層高的木樓。幾麵幌旗都是錦緞,繡著花邊,從二樓的遊廊邊攜探出來,在晨風中微微擺動。
宏偉,卻沒有多少人來往於門庭。
……
跨過塗著朱漆的門檻,杜娥耳邊傳來了小廝謙卑的聲音——那一口一個“夫人”,讓她想反駁又不敢反駁。
約莫三尺高的杜瑜若,早躲向她身後。
“換匯票可是這裏?”杜娥問。
“夫人請隨小人來。”小廝答。
“現銀兌付有何規矩?”杜娥問。
“夫人要換多少現銀?”小廝問。
“一百兩,大致夠了。”杜娥稍稍思索,斟酌過,報出了一個數。
“那不麻煩,直接換了便可。”小廝顯然是知道錢莊規矩的,見慣了各種來客。
平心而論,百兩銀子,對於錢莊來說並不是多大的交易。請進一間小屋,驗了匯票真偽。核好銀錠輕重,扣了些辦事的雜費,一塊綢布包著大大小小三十多錠白銀,分外墜手。
出來錢莊分號,不過小半柱香時間。
一錠五兩銀子交去,一壺清酒遞過,這段交情兩清。
……
酒一口,愁一重,盤木青看著眼前人,心頭的煩躁愈發多了。
城門口初見時,她正被眾人議論。
頎長身段,青絲挽成發髻;淡綠上裳,淺黃下裙,珠釵發間一別,綢帶腰間一係,在那昏沉沉的清晨,甚是吸引他的目光——可帶著個半人高的小兒,她是那樣孤單無助!
先生說過,不圖錦上添花,但應雪中送炭——自己,就在這麽一種情況下,站上前,遞過去那五兩現銀。
她就那樣回過頭,他也看到了她的臉,對上了她的眼。
她很高,比自己還高過三兩寸,可那雙秀美的眼眸中,並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氣——有的,隻是一種不可思議,還有隱約的感激。
那一眼,讓他回憶不盡。
然後,她開口了。卻是一句反問“怎麽行”。
……
她謝絕了他遞過來的筆。可用半禿的舊筆,依舊寫下了娟秀的字跡。
她為那幼童的唐突道歉——可那七八歲的孩童,說出的話語,他根本就沒有在意。
她去換了銀錠,一壺酒打發自己在一旁,還說“錢義兩清,有緣或會再見。”
她就那樣,帶著個年幼的孩童,沿著大路走了!
而自己,卻一連喝去小半壺酒——店家的酒,寡淡,帶著微微苦澀,沒讓他昏沉,卻使他更加清醒。
腦海中忽然閃過她的名姓,還有她的身影。
明明隻是初見,卻那麽清晰。
……
忽然,酒壺一放。小桌前的盤木青猝然站起。
他嘴角忽而湧出笑意:像她那樣帶著幼童的人,絕不會是徒步就可以到得了故鄉!
想來,應該是會去尋馬車。
她要是去尋馬車,說不準,弱女幼兒,又少不了一番波折。
罔顧了她倡女的身份,也忽略了她身邊已然帶著個七八歲孩童的事實,盤木青將行囊一背,三兩步已經出了酒肆——追人!
可是,天已微明。集鎮裏人馬往來,不絕如縷。要尋一對母女,談何容易!
還記得她離去的方向,盤木青縱步前行。
……
臨近酒肆,一條支巷,探出幼童的一雙眼。
“他走了?”幼童身後傳來女子聲音。
“他往北邊去了。”孩子回過頭,一雙眼天真無邪:“他出手救了急,可是,娘親,為什麽不願與他同行?”
女子歎息,沒並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隻是牽住了兒子的手,回到大道,掉頭向南走去。
“老家在北邊,不該往北走嗎?”幼童問。
“剛過橋的地方有一家車場。”女子加緊腳步。“總不能一路走回去吧。”
快步向前,她沒有停歇。烏雲又欲雨,柔絲斜飄盡沾衣,一柄油紙傘,麗人行,朦朧中帶著些許詩意。
……
雇一趟車,五兩現銀。
取筆,冊頁上提名“安菱”。她踏上那窄小的馬車,也踏上了歸家的路。
馬蹄聲有規律響起,車輪激起水花,送來的春風,掀起窗邊簾幔——她一眼看去,卻見著路邊,站著一個打著傘的讀書人。
他,沒看到她。
她,卻看到了他。
她心中隱約有痛。但更多的卻是祝願。
盤木青,你的恩,我杜安菱記下了。
你應有你自己的路,可否恕我不願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