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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走了

  一曲《如夢令》唱畢,這采花宴也告一段落。


  賓客的喧囂逐漸稀少,終究歸於平靜。杜娥卻倚著案頭睡著,今宵真心疲憊。


  她是要離開了啊。


  她真的要離開了啊!


  可是終究,還是在案頭忘了自己迫切的想法。一側過身子,一切都虛化了。


  ……


  醒來已近天明。


  早已是四更時候,沒有月色的天空一片愁雲。零星飄落的雨絲,模糊了天和地。


  她打量一下床上不知何時多出的人影——那顯然是之前就催她離去的含春姑娘。她再看一下那些被丟棄在地上的、屬於自己的物品,微微愣神。


  還算好心,沒有直接把她攆出去。


  自嘲,居然還會有這樣的情形。杜娥揉一下酸痛的後頸,清點一下隨身的物品:金銀器物,還有那些好不容易積攢的銀莊匯票。


  一點不缺。


  推開門,走廊裏卻是很平靜。整家春月樓,都仿若陷入了沉睡一般。


  回屋裏點上紅燭,又一次推開門。手中燭火映照著光影搖擺。輕手輕腳,踏過木板鋪就的走廊,她推開通向春月樓側院的門。


  ……


  轉軸用得久了,又兼久雨,早就掉了漆,響聲出奇大,驚動了邊上一位守門婆子。


  ——“是要帶著兒子離開?”


  杜娥微微點頭。


  她在這裏的故事終將成為過去。那八歲大的兒子,杜瑜若,終究是要隨她離去。


  “為什麽走?妳在這春月樓裏留下,還能繼續當教引琴師。”守門婆子有些疑惑。


  “我兄長在鄉間。”回答她的,是杜娥帶笑的言語。


  那婆子打量杜娥兩眼,語氣中帶著忠告:“妳還是不要再回去。”


  杜娥不解。


  “他不會再認妳這個妹妹。”


  婆子補充的語氣帶著哀聲,目光裏多有惋惜和同情。


  ……


  杜娥一愣:自家的兄長,或許還真的會以自己為恥。


  但,真的會這樣嗎?

  她記得,九年前,他曾經來春月樓來贖回自己——可那時的自己,正是春月樓裏的花魁。


  所以,春月樓用銀子打發了兄長——記得,那時用的是好幾張百兩的銀票。


  九年前,兄長看著還過得不錯,見了她也甚是驚喜——當年賣她的銀子,支持了整個家好幾年。


  她犧牲了自己,養活了全家。


  兄長,應該是記著自己的吧。


  ……


  “瑜若那小子,現在也長得清秀。”守院的婆子沒在意杜娥的愣神,自顧自繼續說下去。


  杜娥一笑。


  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別人誇他,也就是誇她。


  “不過,妳一個女子,往後要吃苦了!”看著那傻笑的杜娥,守門婆子好心勸告。“趁著年紀還不算太大,又有姿色,換個地方,找個好人嫁了不成問題——偏偏又帶個孩子,怕是麻煩了!”


  “我沒想著再嫁人。”杜娥緩緩道出心中所想。“有瑜若,有兄長,買片田收租子。”


  保持著溫和的笑容,婆子卻搖頭。


  “妳晚些就會知道的。終究是嫁出去踏實。”


  ……


  沒有再理會守院婆子的勸告,杜娥走進偏院。細雨寒風,鑽眼籠罩了她單薄的身軀。


  偏院是一圈回廊,除去靠著主樓的這一麵,剩下的三麵都是一排平房,圍著中央小片空地。


  二十七間屋子,住下了一百多個人——大多是雜役和侍女,也有十幾二十人,是樓裏麵姑娘的子女。


  杜娥徑直走過去。


  推開虛掩的木板門,裏麵是一間窄小的屋子。一趟大通鋪,睡著六位少年。年紀都不太大——這些都是那帳中荒唐的產物。


  他們的父親,甩手拋棄他們;他們的母親,也等不及他們正常出生的日期——通常提前一個多月,就一碗藥下去。


  這樣辦,求的是“效率”。


  ……


  屋內一角是杜瑜若的身影。


  他是一位八歲的少年。那時還沒有失去花魁身份的她,選擇留下這個孩子,留下了他的生命,也保全了她自己的驕傲——被“比下去”的花魁,總比自己“退下去”的花魁要來得沒有麵子。


  杜娥回憶起過去的日子,嘴角微微笑意。


  一聲“瑜若”,喚醒熟睡的少年。他睜開惺忪的眼,看見是母親。


  “走了?”他問。


  “走了。”她答。


  “就現在?”他問。


  “不等天亮。”她答。


  “不去看下璞姊?”他問。


  “不必,她還在休息。”她答。


  於是,少年掀開被子,三兩下套上了自己的衣服,把臥具亂放在一邊:“那就走吧。”


  “也要把東西再整一下。”杜娥上前,把被少年棄在一邊的被子折了幾下,總算是順眼多了。


  “那就走吧。”少年再一次說道。


  “走吧。”杜娥回答。


  ……


  夜色未盡,細雨不停。春月樓裏,一片安寧。


  她頓住腳步——這裏承載了她整整二十四年的記憶,而今天就要告別。


  身邊的杜瑜若搭上了她的手。


  她回過神,終於轉過頭,踏上了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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