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思量落遍
裴南秧被幾名官兵包圍著,順著狹窄昏暗的甬道一路往前走去。雖然這不是她頭一回來到大理寺的監牢,但確是她第一次真正窺見此處的全貌。
記得幾個月前,因為十七皇子墜馬一事,她曾被洛衍關進過這裏,但此時她才發現,那隻是大理寺最外間的牢房,而眼前這個充斥著慘叫聲、哭泣聲和刑具聲的人間煉獄,才是大理寺真正的模樣。
裴南秧跟在洛衍身後兩步之遙的地方,所經之處,鐵鏈拖地的鐺鐺聲,兩邊牢房中犯人的唾罵聲、哀求聲不絕傳來,吵得耳膜陣陣生疼。而洛衍卻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閑庭信步地往前走去,都不屑於施舍給犯人們半分眼神。
隨著不斷地往深處前行,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就越發的濃重,讓人漸漸難以呼吸與適從。裴南秧的心漸漸懸了起來,這牢房之中,顯是越往深處刑罰越重,那裴若承……會不會也被動用了酷刑?
她的念頭剛剛轉過,洛衍就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鐵門前停下了腳步。他揮了揮手,一名官兵立刻上前,掏出鑰匙,轉開了鎖頭,將這扇沉重的鐵門推了開去。
“裴小姐,請吧。”洛衍回過頭,對裴南秧揚眉說道。
裴南秧沉沉看了他一眼,沒有應聲,抬腳走了進去。
大門在她的身後砰地關上,幾十級深不見底的台階驟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洛衍當先而下,裴南秧和官兵們跟在他的身後,一級級往下走去。與外麵的牢房相比,這裏的光線較為昏暗,隻有牆壁上的幾盞油燈閃著微弱的光亮。
當行至台階盡處,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突然在空曠的地牢中響起:“小秧!”
她猛地抬頭,倏地越過洛衍,往聲音的方向不顧一切地跑去。
待她跑到近前,果不其然看見了裴若承驚訝扭曲的麵孔。
“哥,你怎麽樣了,他們有沒有對你動刑?”借著微弱的光亮,裴南秧焦急地打量著裴若承的全身,在發現他的衣袍上並無血跡之時,不由驟然鬆了口氣。
而裴若承完全沒有理會她的話,他猛地扒住了牢房的鐵欄,雙眼赤紅,怒不可遏地對著洛衍喝道:“我不是跟你說了,這件事與我妹妹無關,你為何還要將她牽扯進來!”
“裴小將軍,奧不,裴大公子,”洛衍上前幾步,一臉無奈地說道:“你這可就冤枉下官了,若不是裴小姐跑到聖上和文武百官麵前認下了罪行,我此時早就去昭陵祭拜先太子了,又怎會出現在這裏。”
“什麽?!”裴若承一愣,轉過頭,麵色鐵青地看向裴南秧。
“大哥,這件事本就是我的錯,你不必為我遮掩,”裴南秧直視著裴若承圓睜的眼睛,緩緩說道:“是我當街攔下了聖上的禦輦,在文武百官和陳掖百姓的麵前承認了自己的罪責,陛下已經下令,讓大哥免去刑罰、回府思過。”
“你?!”裴若承咬著牙,本就冷硬的麵孔上盡是厲色,抓著鐵欄的手越發用力,關節已經微微泛白:“我這就去找陛下,說你是頂下罪責,為我開脫……”
“開脫?”裴南秧打斷了裴若承的話,麵容沉靜地說道:“大哥,你知道這塊北周暗衛的玉佩為何會在我的手上嗎?你知道我除了這塊玉佩,還有一封北周特製的花箋嗎?你知道又是誰給我送來十壇蒲城產的桑落酒嗎?”
“你什麽也不知道,陛下又如何會信你,”裴南秧看著裴若承急怒攻心、絕望失措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將掌心輕輕覆在了裴若承緊抓著欄杆的手背上,輕聲說道:“大哥,小秧已經長大了,不能總讓你來為我遮風擋雨。今天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就該由我來承擔後果。我雖是遭人蒙蔽,但絕無叛國之舉,不會有什麽大礙的。”
“可是……”裴若承欲言又止,目光如刀鋒般看向了一旁的洛衍。
“裴大公子,裴小姐是聖上下旨關進來的,又不是我要抓的,你這般瞧著我做什麽,”洛衍被裴若承的眼神瞪得後退了一步,歎了口氣道:“下官如今也是聽命行事、身不由己。不過你放心,我一定將裴小姐好吃好喝的供著,絕不對她用刑,裴大公子意下如何?”
見裴若承冷著臉沒有說話,洛衍一揮手,讓士兵打開了牢房的大門,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客客氣氣地說道:“裴公子,請隨下官出去吧。”
裴若承眸底一片陰寒,他大步跨出牢房,沒有理睬洛衍,而是徑直走到裴南秧的麵前,拉住她的手,湊到她耳邊輕輕說道:“你不用擔心,大哥很快就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大哥,你什麽也不用做,我不會有事的,”聞言,裴南秧的眼圈驀地一紅,她搖搖頭,目光粼粼地看向裴若承道:“趕緊回去吧,大娘還在府中等你……回家。”
聽到裴南秧的話,裴若承心中一陣酸澀,他深吸了一口氣,冷硬的麵容難得柔和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裴南秧的頭,無比認真地說道:“相信大哥,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家了。”
裴南秧鼻頭一酸,她抑製住流淚的衝動,擠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裴若承朝著裴南秧極淺的一笑,隨後在一瞬間收斂了全部的情緒,目光森然地看向一旁的洛衍。
洛衍也不著惱,他笑了笑,微微躬身引著裴若承往台階上走去。
兩人還未走出幾步,裴南秧突然開口喚道:“大哥!”
裴若承立刻回頭看去,就見自家妹妹站在不遠處的燈影裏,眼中早已蒙上了薄薄的水汽。可她依舊揚著一張故作明媚的笑臉,緩緩說道:“哥,好好照顧爹和大娘,讓他們不要擔心我。還有……,無論什麽時候,你們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裴若承聞言微微一愣,隨後提起嘴角,輕輕點了點頭。
燭燈搖曳,萬籟俱寂。裴若承走完大理寺地牢的幾十級長階後,不禁停下腳步,回頭向身後望去。可映入眼的除了一片晦暗的黝黑,什麽也看不見。
“裴公子,我們走吧,”一旁的洛衍看見裴若承遲疑的回顧,不由開口說道:“裴公子請放心,下官定然不會對裴姑娘施以刑罰的。”
聽了洛衍的話,裴若承的耳邊不禁響起了裴南秧最後道別時的話語——隻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叮囑,不知為何,竟生出了幾分訣別的意味。他清楚地記得,曾幾何時,十八歲的蕭哲也對自己說過極為相似的話語——“若承,你放心,這次我們去了戰場,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然而,不過隔日,便是音訊全無、一別經年。光陰似箭,朦朦朧朧間,今日無法掌控的離別會不會又是一場物是人非,山長水闊,觸處思量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