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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碧雲春樹

  隨侍在鑾駕旁的劉公公見狀,急忙邁著小碎步走到裴南秧的麵前,接了紙箋後,掀開禦輦的車簾,遞到了天成帝的手中。


  看見天成帝翻開了花箋,裴南秧俯下頭,言語悲痛懇切地道:“這張花箋上的四句詩,前兩句‘朱門曉看煙霜白,初涼淡覺鳥雀愁’暗含朱雀二字,而昨日臣女聽洛寺卿說,朱雀乃是北周暗衛組織的名字;後兩句‘靈泉競日逐流水,相思不去難登樓’暗扣了靈泉寺和登科樓兩處,而這兩個地方都是北周暗衛的行刺之所。還有那十壇蒲城產的桑落酒,因在陳掖也是流通之物,故臣女當時未覺得有何不妥,可昨日想想,北周蒲城產的桑落酒極為少見,更是千金一壇,他們這般送到府上,就是為了擴大我裴家勾結北周的嫌疑,想通過這種卑劣的手段,讓大寧少一個領兵之將啊!”


  天成帝聽了裴南秧的話,神色未變,他沉吟片刻,將手中的箋紙遞給劉公公,淡淡吩咐道:“將此物拿去給洛愛卿看看。”


  劉公公立刻領旨,將箋紙送到了洛衍的手裏。


  洛衍躬身接過那張花箋,翻來覆去地看了許久,之後蹙著眉,拱手朝天成帝稟報道:“回陛下的話,這張箋紙是北周信雲堂特製的碧雲春樹箋,極為名貴,一般隻有北周的世家貴族才會用得這種箋紙。而這首詩從字麵上來看,也確是情詩無疑。不過裴小姐雖然聽起來所言非虛,但也不排除裴小將軍是靠這種詩箋來傳遞消息、掩人耳目。”


  “洛大人此話簡直荒謬!”裴南秧雙目圓瞪,厲聲說道:“我大哥要是真想掩人耳目,為什麽不立刻銷毀掉這些證據,難道是要等著洛大人上門來搜嗎?更何況,我裴家要是真與北周有所勾結,我還會將那塊北周暗衛的玉扣掛在身上,等著別有用心之人來汙蔑我們通敵叛國嗎?!”


  說罷,裴南秧朝著天成帝深深一拜,忍著眼眶中的淚,一字一句地說道:“臣女的父兄多年來為大寧守疆護土、征戰四方,硝煙裏來,烈火中去,血刃敵虜、衣不離甲,從未有過半分不臣之心。記得父親在家中常說,為將者生則頂天立地,堂堂正正;死則蕩氣回腸,不改傲骨。臣女雖然愚鈍,被賊人蒙蔽,但卻也懂得家國當前,知恥重義的道理。所以臣女特來向陛下請罪,願一力承擔全部責罰。還請陛下明鑒,放過我的大哥,不要錯殺了大寧的忠臣良將!”


  話語終了,裴南秧一磕到地,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聽著心口劇烈的跳動,等待著天成帝的宣判。


  就在這時,國子監主簿陳紹突然走出了大臣的隊列,彎膝跪地,朝著天成帝的禦駕說道:“陛下,微臣以為,裴家小姐雖與北周暗衛有所往來,但確是遭人蒙蔽,並非本意,應當從輕處罰;至於裴小將軍,雖在大理寺說了些不實的證詞,但都是護妹心切所致,加上這些年來,裴小將軍為大寧立下的赫赫戰功,應當可以功過相抵,不再追究。”


  聞言,武定侯元朔亦是翻身下馬,跪地拱手道:“陛下,裴家姑娘雖然有錯,但今日她在禦前直言上奏,所陳所請,有理有據,絕不似私通北周的模樣。是以臣鬥膽懇請陛下,看在裴家這些年為大寧出生入死、征戰沙場的份上,從輕處置。”


  “陛下,”霍廷躬身出列,沉聲說道:“臣以為,眼下當務之急是根據目前的線索查出北周潛藏在京城的暗衛,至於追究罪責,大可從輕從緩。”


  新上任的吏部尚書馮越見此情狀,亦跪地求情道:“微臣以為,霍尚書所言極是,請陛下三思。”


  在馮越之後,又有一些朝臣陸陸續續加入了求情的行列,可天成帝始終端坐於車駕之中,未發一言。


  又過了片刻,就在裴南秧寒意滿身,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得到天成帝的回應之時,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側響起:“陛下,先前在靈泉寺時,微臣和家姐曾遭北周暗衛襲擊,若非裴小將軍和裴姑娘不顧安危、施以援手,我和家姐恐怕早已難逃一劫。這件事宣寧軍和大理寺的官兵皆有目睹,是以微臣覺得裴姑娘隻是無心之失,並未與北周有所勾結。懇請陛下明察案情,對裴家網開一麵。”


  裴南秧聽罷一愣,她跪伏在地、微微偏過頭,在看見韓硯清的身影後不由瞪大了眼睛。他竟然會為自己求情?!記得秋菱昨日說過,這件事本就是惠王與北周做的局,韓昭既是惠王的擁躉,免不了會參與其中。那韓硯清此時這番行事,豈非……一時間,她的心頭五味成雜,衣襟內韓硯清送的那把匕首也驟然變得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九皇子一派的朝臣看見韓硯清如此,隻當是韓昭與惠王授意,也紛紛就勢求情,很快便跪倒了一大片。


  韓昭早已被韓硯清氣得麵色鐵青,他偏頭看向禦駕右側的王列,隻見除了惠王和十二皇子薑霖外,其餘的皇子也是紛紛開口求情。他不由暗暗歎了口氣,一掀朝服的衣擺,直直跪了下去。


  就在韓昭跪地拱手的那一刻,沉默了很久的天成帝突然淡淡說道:“忱兒,這件事你怎麽看?”


  薑忱聽到天成帝喚自己,雙眉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挑,不過瞬間的功夫他便換上了一副謙順恭敬的麵孔,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說道:“兒臣以為,裴家姑娘被人蒙蔽,可憐可歎;裴小將軍愛妹心切,無可厚非。但無論多麽情有可原,他們終究是與北周有所牽連,情理國法之間,兒臣著實難以權衡,還望父皇聖斷。”


  天成帝不置可否,而是轉頭向十二皇子薑霖問道:“霖兒有什麽高見?”


  “兒臣認為九哥說的極是,國法在前還是情理在前,著實難以簡單定斷,還請父皇聖裁。”


  天成帝依舊沒有回應,他目光沉沉,掠過跪了一地的大臣,嘴角浮起了一抹極淡的冷笑,片刻之後他緩緩說道:“朕心中已有決斷,你們都起來吧。”


  眾人聞言,紛紛謝恩起身,屏息凝神地等待著天成帝的宣判。


  “宣寧軍統帥裴若承偽造證詞、欺瞞大理寺,理應按重罪論處,但朕念在其往日戰功的份上,免去刑罰,判他削去官職,回府思過,”天成帝頓了頓,看向跪在大街中央的裴南秧,肅聲說道:“至於裴家姑娘,雖是遭人蒙蔽,但與北周賊子確有往來,國法在前,不容有失,就先將她押入大理寺審問,再行定罪吧。”


  聽完天成帝的話,韓硯清隻覺得如墜冰窖,渾身彌漫著一片刺骨的寒意。他上前一步,剛想再做些什麽,就見身旁的裴南秧重重叩首,高聲說道:“臣女叩謝陛隆恩。”


  車簾落下,一錘定音。


  韓昭幾乎是立刻鬆了口氣,他抬起頭,用可以吃人的眼神瞪向不遠處失魂落魄的兒子。然而,韓硯清卻完全沒有接到他的信號,隻是怔怔地看著跪在一旁的少女,眼中交雜著痛心、後悔等眾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韓昭見狀,恨鐵不成鋼地咬咬牙,隻希望天成帝立時起駕,免得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又做出什麽駭人之舉。


  天遂人願,就在此時,天成帝的聲音自禦輦之中淡淡響起:“洛愛卿,這樁案子牽涉國本,斷不可懈怠輕慢,你今日先留下處理公務,太子那邊你便晚幾日再去祭拜吧。”


  “臣遵旨,”洛衍躬身揖禮,長袖隨風一掠,恭聲道:“臣必不負聖上所托。”


  天成帝“嗯”了一聲,眉峰淡攏,扭頭朝車簾說道:“時候不早了,劉公公——”


  劉公公立刻會意,急忙扯長了嗓子吆喝道:“聖上啟駕——”


  馬車緩緩前行,大寧的文臣武將隨侍在禦駕兩側,依次穿過陳掖的北門,往昭陵而去。當這隻浩浩蕩蕩的隊伍完全消失於百姓的視野之後,議論和感歎之聲從人群中驟然響起,無數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望向街中兀自跪伏的身影。


  被下令留京查案的洛衍早已站起了身,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踱至裴南秧的麵前,搖搖頭歎道:“裴小姐,你鬧至這一步,又是何苦呢。不過聖上既已下令,下官隻能奉旨而行,還請裴小姐移步,隨我一同回大理寺受審。”


  裴南秧依舊保持了跪拜的動作,她盯著洛衍近在咫尺的白色高靴鞋麵,不知怎地,眼淚就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滴落在寬闊的街麵之上,無人在意,亦無人理會。周圍,百姓的議論聲不絕於耳,她幾乎可以想見明日茶樓裏熱鬧的光景;可以想見說書人們編撰著今日的見聞,唾沫橫飛的樣子;可以想見自己的故事又會被添上多少分香豔淒清的色彩。


  而此時此刻,比起死生難測,比起滿巷皆聞,有一個不願承認的事實卻在更狠厲地噬咬著她的心扉,那就是——從今往後,她就是裴家赫赫戰功之上唯一的汙點,所有的清譽、所有的尊嚴,終究是落在了今日的長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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