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昔年舊案
廳上沈敬的話音將將落下,一直沒有出聲的右相韓昭眉頭一皺,拉長語調道:“沈尚書,聖上都沒有說話,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韓昭此言一出,尚在觀望的眾人立刻會意,九皇子一派的朝臣們更是瞬間將心放到了肚子裏,紛紛屏息凝神,期待著事態的發展。裴南秧下意識地朝九皇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卻發現坐在薑忱身後的文十一正麵色陰沉地看向沈敬,完全不複往日雲淡風輕的模樣。
“沈大人不必著急,有些你知道的事情,在座的其他大人不一定清楚,”吳勇的目光掃過沈敬,聲音平靜地幾乎沒有情緒:“紀子銘伏罪自盡後,家中親眷被判流放南疆。由於紀子銘與微臣在戶部共事多年,微臣實在不忍看他的親眷受苦,便托人帶了點金銀細軟送去。然而,幾日後,所托之人回來告訴我,紀子銘的家眷在去南疆的路上遇到了賊寇,悉數被屠,無一活口。”
“雖然紀子銘一家死的蹊蹺,可微臣不敢妄自猜測,隻得將這件事置於腦後,不去多想。又過了幾日,刑部按紀子銘留下的名單抓捕了一大批販賣私鹽的商賈,還搜出了幾處私鹽廠,從而坐實了宣懷太子挪用國庫銀錢,通過私鹽賺取暴利的罪名。宣懷太子難辨清白,被壓入天牢候審,而名單中那些涉案金額巨大的鹽商,均被抄家斬首以儆效尤,”話及此處,吳勇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可巧的是,在戶部事後依照名單清點鹽商們的抄家財產時,我竟然在上麵看見了許墉和青州商賈們的名字。雖然不能全然記清,但我可以肯定,我賑災時上書請求聖上嘉獎的那些青州商人幾乎全在這張作奸犯科的名單上。”
“沈大人,我倒是想問問,當年我按製將寫有嘉獎名單的奏書報至吏部的司勳司,為何之後卻石沉大海、未達聖聽?又為何我奏書上提及的商賈名字大多出現在了涉案鹽商的名單上?”
“吳大人這話是何意?”沈敬重重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幾,一臉憤恨地說道:“司勳司每年上報的嘉獎名單少說也有百來封,我為何會獨獨拿出你的奏書?至於那個什麽許墉,我與他素不相識,為何要加害於他?吳大人,你莫要在此處血口噴人!”
“沈大人獨獨拿出我的奏書,隻因為我上奏的這些商賈均來自於大寧的鹽倉——青州府,”吳勇眸色一沉,目光攫住沈敬有些慌亂的雙眼,冷冷說道:“其中這個許墉雖然與沈大人素不相識,但卻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鹽商,並且常年向朝廷捐款捐糧。眾所周知,官鹽和私鹽的作坊本就難以分辨,隻要有心陷害,說他倒賣私鹽,賺取暴利後捐獻銀錢為太子鋪路,不過是易於反掌之事。”
“簡直荒謬!”沈敬拂袖而出,走到大廳中央,朝天成帝跪拜道:“陛下!微臣執掌吏部以來,一直忠心耿耿,為朝廷任賢選能,從未有過半分逾製之舉。可吳大人今日卻拿一樁十一年前的舊案來汙蔑微臣,要陷臣於不忠不義之地,還請陛下為微臣做主啊!”
天成帝聽罷神色沉鬱,麵容也變得愈發陰冷。他並沒有理會沈敬,而是翻動著手中的書冊,半晌才緩緩說道:“吳勇,你繼續說下去。”
“是,陛下。縱使這些事情在微臣心裏埋藏多年,但畢竟隻是些捕風捉影的推測,所以從未向外人提起。可是,一個多月前,睿王殿下奉命去裕洲治理水患,微臣本想查看一下戶部曆年來的卷宗來核定賑災錢款數額,卻沒想到在一箱卷宗的最下麵發現了一本賬本。”
“這本賬本裏詳盡記錄了永定五年至永定十年間戶部被挪用的各項錢款,還有各地鹽商生產私鹽的斤兩以及上繳的錢款,條條狀狀,觸目驚心,”吳勇眸色烈烈,提高聲音說道:“在這本賬本的最後一頁,更是赫然蓋著十一年前的戶部大印。微臣仔仔細細看完了每筆錢款的去向,隻覺得膽戰心驚、如坐針氈。微臣本想立刻將此事上報陛下,但又怕像當年一樣,平白冤枉了牽扯其中的大人們。所以,微臣便托大理寺卿洛大人對賬本上提到的人和事先行探查了一番。”
“洛衍,”天成帝麵色鐵青,聲音中已經染上了一層怒意:“你查出什麽來了?”
洛衍似乎早已料到天成帝會叫自己,他從容不迫地起了身,走到吳勇身旁跪下,揖禮稟報道:“回陛下,依照賬本上的記錄,戶部被挪用的錢款都轉到了一個名叫朱祀的人那裏,經過多方探訪,微臣找到了這個人,他的身份雖然隻是個普通的富商,但他的妻子卻有個顯赫的姓氏——公良。”
此言一出,大廳中頓時一片嘩然,眾人齊齊瞪大了眼睛,盡是不敢相信的模樣。
洛衍麵色不變,聲音平靜卻無情地繼續說道:“為了查到當年的真相,微臣派人封鎖了朱祀的府宅,斷絕了他們向外傳遞消息的機會。在小施刑罰後,朱祀向微臣招認,當年皇後娘娘命紀子銘多次將戶部錢款轉到他的名下,隨後再由他轉至南疆撫遠軍處充作軍費。至於各地鹽商生產私鹽所得,大多是皇後娘娘用來疏通朝中大臣的,其中流入吏部沈大人處的銀錢是最多的,因為這些鹽商大多需要吏部上報嘉獎,為他們的孩子謀一個入朝為官的機會。”
“這些事不都是當年宣懷太子的罪狀嗎?!原來竟全都公良氏的做的?!”“公良崢貪墨朝廷錢款養兵在前,通敵叛國在後,簡直是大逆不道!”“當年宣懷太子何等光風霽月,沒想到竟被此等佞臣陷害,最終落得個以死明誌的下場,當真令人唏噓……”
一時間,驚異聲、唏噓聲、唾罵聲四下響起,九皇子一派的朝臣紛紛慷慨陳詞,痛斥公良氏霍亂朝綱,而二皇子一派的朝臣個個噤若寒蟬,額頭上冷汗直冒,生怕禍事一不小心就牽連到了自己身上。
“陛下,微臣冤枉啊!”沈敬跪伏在地,在一眾譴責聲中高呼道:“朱祀不過是一介草民,怎能僅憑他的一麵之詞,就要定臣下的罪,還請陛下明察!”
“陛下,朱祀確有隨意攀咬的可能,”洛衍聞言不慌不忙,從袖子裏拿出一張薄薄的宣紙,神色平靜地說道:“可是微臣按朱祀提供的名單去查處販賣私鹽的商賈時,發現這些鹽商的孩子幾乎都是由沈大人破格提為貢生後入朝為官的。怎麽,沈大人是要說這也是巧合嗎?”
沈敬麵色慘白如死,汗滴順著他的背脊不停地往下流,而他隻是兀自跪著,將額頭貼在了大廳中鋪著紅毯的石磚之上。
“不僅如此,朱祀的這張名單上並沒有出現當年那批青州鹽商的名字,”洛衍將手中的名單遞給了天成帝的侍從,徐徐說道;“臣還特意向朱祀詢問了青州鹽商許墉的事,但朱祀卻說他根本不認識許墉。可奇怪的是,紀子銘死前留下的那封奏書中,許墉通過私鹽賺取的錢款可是商人中數一數二的,朱祀又如何會不識得?還是說,紀子銘那份奏書的內容乃是根據司勳司的嘉獎名單胡亂編造,專門用來陷害宣懷太子的?”
話及此處,十一年前的舊案真相已經呼之欲出,大廳中的眾人驚異萬分,不約而同地看向天成帝的臉色。
天成帝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目光冷硬,俯視著匍匐在下首的男人,緩緩問道:“沈敬,你還有什麽話說?”
“微臣冤枉啊,”沈敬急得滿臉通紅,悲聲喊道:“就算微臣與鹽商有所來往,但微臣與宣懷太子並無仇怨,斷沒有偽造名單、嫁禍太子的必要啊,還望陛下三思啊!”
“沈大人此話差矣,”洛衍挺直了身子,直直迎上天成帝的目光,拱手說道:“宣懷太子當年心係西南七省災情,親自至戶部督查賑災款項等事宜,不想卻發現戶部的賬目存在問題,於是太子便讓大理寺暗中探訪。微臣當時還是大理寺少卿,奉卿正之命暗中探訪,發現戶部錢款的去向與一個鹽商有關,而這個鹽商與沈大人多有往來,便去沈大人處問詢了幾句。可沒想到,隔了不到兩日,戶部尚書紀子銘就自盡謝罪,還將戶部錢款和私鹽一事全數推到了太子頭上……”
“微臣不知啊!這都是巧合啊陛下!”沈敬聞言,將頭在地上磕得砰砰直響,一遍又一遍喚道:“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見到場麵著實難以收拾,一直沒有開口的馮長齡突然從案幾後站起身,走到大廳正中,揖禮下拜道,“陛下,今日吳大人、洛大人所奏,事涉十一年前的宣懷太子舊案,個中糾葛絕非三言兩語、口舌之爭能夠道清。此案時日已久、牽連甚廣,王公貴戚亦涉足其中,若有錯判,著實難平朝綱、難安民心。故臣鬥膽懇請陛下,著三司會審此案,還當年真相、還逝者清白。”
“馮閣老所言甚是,”韓昭一甩袍袖,緩步行至馮長齡身側跪倒,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今日兩位大人所奏若查明屬實,沈尚書等人便是陷害皇子、霍亂朝綱的大罪,臣懇請陛下集三司之力,徹查此案。”
見此情狀,大廳中的大臣們紛紛起身請旨,不過瞬間的功夫就跪倒了一片。
天成帝的目光冷冷掃過堂上的大臣,最後在惠王薑忱的地方停留了須臾,一字一句地說道:“著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徹查宣懷太子舊案,一旦查有實據,無論高低貴賤,立刻將涉案之人押解候審。”
說罷,天成帝從座位上起了身,步履沉重地緩緩走下台階,目光從薑忱、馮長齡、洛衍、吳勇、沈敬的臉上掃視而過,最終落在了門外遙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