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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前塵今朝

  赫赫溫風扇,炎炎夏日徂。


  正午時分,盛夏的暑氣一陣陣地熏蒸著大地,就連武定侯府屋脊上精心雕刻的鼇魚似乎都被炙烤得昏昏沉沉。


  屋內,素有“京城第一混世魔王”之稱的元小侯爺正背對著房門,斜臥在紫檀雕花的大床上。隻見他左得頗為專注。他的床頭還放了張和慶齋的油紙,上麵零零星星擺著幾塊金麵銀幫的水晶餅。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元小侯爺似乎是在書上讀到了什麽有趣之處,竟然一咧嘴,哈哈笑出聲來。


  “元祥。”幾乎在同時,一個清越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響起。


  元小侯爺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他一個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過床邊的薄毯,將手中的書和床頭的點心一把塞了進去,隨即自己也鑽進了毯子,兩腿一伸,閉上眼睛裝起睡來。


  “少爺,快別裝了,”床邊,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與身畔穿著男式青衫的裴南秧對視一眼,無奈地道:“裴小姐來了。”


  “小秧來了?”元祥聞言,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抬手就要掀毯子下床。可是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一向厚如城牆的臉皮上竟然出現了幾分尷尬之色。他嗬嗬一笑,雙手攥著毯子角,頗有些羞澀地開口道:“小秧,我剛剛休息起來,需得換身衣服,你先回避一下可好?”


  誰知裴南秧非但沒有出去,反而一撩青衫的衣擺,在房間裏的圓桌邊坐了下來。元祥心裏一陣著急,他趕忙朝著自己的小廝使了幾個眼色。可那小廝連眼角的餘光都沒給他一個,反而跑上前,頗為殷勤地給裴南秧倒了杯茶。


  元祥氣得咬牙切齒,正思忖著要怎麽將這小廝好好教訓一頓之時,裴南秧忽然呷了一口茶,波瀾不驚地問道:“元祥,《鴛鴦秘譜》好看嗎?”


  頓時,元祥的臉漲得通紅,他衝下床來,揮舞著拳頭朝著那名小廝奔去,高聲罵道:“大祥,你這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天天到處告你家少爺的惡狀,看我不打死你。”


  那小廝反應奇快,一股腦縮到了裴南秧的身後,滿臉哀怨地道:“少爺啊,這回我真沒告狀,是裴小姐進來的時候自己看見的。再說了,京城裏誰不知道,要是元小侯爺能讀書,豬都能上樹了,就說您給我和大元取的這名字,也就是讀讀春宮圖的水平啊。”


  “噗嗤,”裴南秧忍俊不禁,輕笑道:“你的小廝一個叫大元,一個叫大祥,也虧得你喊的出口。”


  元祥黑著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大祥,嘟嘟囔囔地道:“我怎麽覺著這兩名字取得挺有境界。”


  裴南秧搖了搖頭,沒有像往日那般與他調侃爭辯,而是正色道:“元祥,今天我過來這裏,是有事想求你幫忙。”


  看著她認真的神色,元祥揮了揮手讓大祥出去,自己轉身走在桌邊坐下,語氣帶著幾分驕矜地問道:“說吧,什麽事是我能幫你的?”


  “我想請你帶我去一趟纊騎營。”


  元祥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她青碧色的抹額,突然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小秧,你頭上的傷好了?”


  “都在床上躺了快半個月了,怎麽可能不好,”裴南秧神色平淡,不以為意地道:“隻是疤痕還沒消,才帶著這條抹額。”


  “哈哈,疤痕都還沒消,你家裴大都尉又怎麽會放你出門,”元祥很是突兀地大笑起來,前仰後合地說道:“小秧,論偷偷跑出家門的次數,放眼整個陳掖,你要是敢稱第二,連我都不敢自稱第一。”


  然而,裴南秧並沒有笑。她靜靜盯著男人的眼睛,沉聲說道:“元祥,你我從小一起長大,言語間不必如此彎彎繞繞。我知道去纊騎營的事確是有些為難,但還請你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幫我這一回。”


  聞言,元祥緩緩收回了臉上誇張的笑意,低聲問道:“小秧,你為何非要去纊騎營不可?”


  “如果沒猜錯的話,陛下明天早朝就該宣布由我大哥接管纊騎營了吧,”看著元祥驚詫的模樣,裴南秧肅著臉道:“我隻是想去找我大哥,求他千萬不要接下纊騎營都統的位子。”


  “你怎麽知道明日……”


  裴南秧目光微閃,立時截口說道:“自從我受傷後,大哥曾回府看過我一兩次,可每回還沒說上幾句話,便會有纊騎營的人來尋他議事,就連晚上都宿在營中。是以,纊騎營的都統定是由他來接任,隻不過陛下尚未頒布明旨罷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大哥接任都統又有什麽不好?這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元祥,如果你現在帶我去纊騎營,我自會當著大哥的麵把其中道理說給你聽,”裴南秧打斷了他的話,語氣中半是急切半是懇求:“你隻需回答我,到底能不能幫這個忙?”


  元祥被她問得一滯,目光微閃,沉吟片刻,竟是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


  裴南秧眉頭緊蹙,她知道,自己著實是為難元祥了。大寧自建朝以來,一直都有著女子不得進入兵營的規矩,倘若自己稍有不慎,被人發現了身份,元祥的罪責必然不小,再加上他和陸尚書公子的事情還未過去多久,隻怕到時候,他要承受的就不僅僅是武定侯爺的雷霆之怒了。


  可是,她已經沒有了辦法。


  記得十幾天前,當她睜開眼睛重新回到這個世上的那刻,她便發誓不會再讓任何一個至親之人離開自己,她也絕不能像上一世那樣,眼睜睜地看著父兄、薑昀、大娘一個接一個地成為各方勢力鬥爭的犧牲品,看著自己無知無覺地落入右相韓昭與惠王薑忱布置的陷阱。


  然而,當她發現自己重生的日子和大哥出征的時間竟然隻相隔一個多月的時候,她幾乎陷入了絕望。她也曾崩潰無助地失聲痛哭,怨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但哭過之後,她清楚地意識到,時間已經不允許她悲戚難過抑或是自怨自艾。


  既然上天給了這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哪怕擺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死局,她也得從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而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在北周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之前,讓大哥裴若承回到與長平相距甚遠的義陽,回到父親的身邊,避開這一場莫須有的飛來橫禍。隻有這樣,大哥才不會被派往長平,才不會背上督軍不利、保護皇子不周的罪名,那些居心叵測的朝臣也就失去了栽贓陷害裴家的契機。因此,這纊騎營都統的位置裴若承是萬萬做不得的,於他,隻有盡快離開陳掖回到西北駐地,才有可能獲得一線生機。


  但是,打從自己受傷後,裴若承似乎每天都有無窮無盡的事務要處理,夜夜宿在纊騎營中不說,就連回府探望她的時候,都會有兵士前來稟報軍務,沒有一次可以停留超過半柱香的時間。她若是想找機會說服大哥,便隻能去纊騎營找他。而武定侯爺作為纊騎營的前都統,給自己的兒子在營中謀了個郎將的官職,所以,由元祥帶自己進去,顯是目前最可行的辦法。


  可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元祥這條路似乎已經走不通了。


  裴南秧強壓下心中的無望和悲楚,站起身來,苦笑道:“想來我的要求也確實有些不講情理,你就當我剛剛是在胡鬧,不用放在心上。”


  “小秧,”就在她正要轉身離開之時,元祥忽然抬起頭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其實,之前我隻是在想,這一回要是被發現了,我爹大概會給我多少下板子,好讓自己有個準備。”


  裴南秧有些發愣地看著元祥,輕聲道:“你這是同意了?你就不怕……”


  “怕什麽,”元祥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我想了想,有生之年如果不多做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我‘京城第一混世魔王’的稱號豈不是要被別人搶了去?”


  “元祥,”裴南秧嘴唇動了動,似乎有滿腹的感謝要說,卻終究隻化作一句:“真的……謝謝你。”


  “哎呀,別學著霍彥那小子淨說些嘰嘰歪歪、虛頭巴腦的話,”元祥狀似毫不在意地擺手說道,但臉上卻寫滿了高興得意之色,他扯開嗓門,對著外麵一聲大吼:“大祥,快去給我備一輛馬車!”


  “你什麽時候坐起馬車來了?”


  元祥哈哈一笑,大咧咧地道:“上次田獵的時候,我趁著寧遠郡守和我爹敘舊的功夫,偷了他的千裏馬出去,結果你一騎就出了事,我爹說了,三個月內不準騎馬出門,否則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聞言,裴南秧瞠目結舌地扶額說道:“原來,那匹馬是你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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