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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七


  第十五章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著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蜂的影響,人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著進學校。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

  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豫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于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于曼楨被祝家長期禁鎖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后,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豫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說得很冠冕,彷佛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見得知道里面的隱情,但是她對于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了。


  豫瑾聽到這消息,雖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盡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么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顧太太非常生氣,心里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么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里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后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注銷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幾行,以后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杰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里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著,給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杰民現在在銀行里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片銀行。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杰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一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榮寶卻又不作聲了,隔了一會,方才仰著臉悄悄的說道:媽,小舅舅腿上有個疤。曼楨向杰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著長大了。杰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著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說到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應著,然后忽然握著拳頭在腿上搥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么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沉世鈞。也是因為說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佛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沉世鈞。他到我們行里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曼楨微笑道:你倒還認識他。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著,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么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出來,杰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里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里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么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她母親的信,也沒什么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里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著叫她到上海來。杰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里。偉民那里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娘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后,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愿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里。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后,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于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愿。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后,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后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里了,還有什么事是值得計較的。什么都沒有多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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