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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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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里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家,灰塵積得厚厚的。豫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象不愿意他來似的,但是豫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個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豫瑾坐下。豫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見得著,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佛有什么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干凈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只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么?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后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里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豫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疊經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著豫瑾微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豫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倚賴著她生活,她好象還余勇可賈似的,保留著一種閑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沉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么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愿意說,豫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豫瑾望著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沖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里,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豫瑾那樣凝神聽著,她忽然腦筋里一陣混亂,便又沖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著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里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豫瑾到她家里來送喜柬的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點余地,因為豫瑾過去和曼璐的關系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么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后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后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象變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么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楨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產后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曼楨又說到她姊姊后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說到這里,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里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心里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豫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啟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豫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豫瑾抱著胳膊垂著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么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豫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么能夠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于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豫瑾一口氣說過這么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它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著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并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象都沒有多大關系。譬如她已經死了。


  豫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著他哭算什么呢?豫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五斗櫥上覆著兩只玻璃杯,


  她拿起一只來迎著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里忙著擦茶杯找茶葉,豫瑾卻楞住了。她為什么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象是不愿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楨也沒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著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里想這里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么。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里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著她怎么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么時候動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豫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后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著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于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著點了個頭,隨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著,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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