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毀滅
“……不到一萬”
嘴裏念叨著這個冰冷的數字,雲柯隻覺得全身冰寒,仿佛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這已經不能用慘烈來形容了,哪怕是世間最悲傷的劇本,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看著麵前和陳誌清一樣,陷入悲傷的儒衫老者。
雲柯暗自歎了口氣,起身走出船艙,將空間讓給這兩個同病相憐的人。
站在烏篷船頭,望著天空中已經下降一半的暗紅大日,蒼穹愈漸深邃,細密地波紋時不時掠過其表麵。
像是一顆裝滿水的氣球,在孩童的手掌中微微搖晃。
雲柯收回目光,拍了拍右手衣袖。
“你說,九州的毀滅到底是因為什麽?為什麽千年前的道門突然消失,末日前又再度出現?虛雲宮又去了哪裏?”
麵對雲柯一連串的問題,他的衣袖中傳來幾句淡漠的回答。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紙人從袖口中滑落,變作玄真模樣,他站在雲柯身後,與其同樣抬頭,望著麵前即將破碎的天地,麵無表情道:
“沒有誰,可以逃脫歲月輪替。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這天地也是相同的,藍星也會毀滅,九州自然也逃不過生死的宿命。隻是我們,來的時間太巧了。”
看著眼前和記憶中,沒有半點相似的世界,玄真繼續開口:
“百年可看生老病死,千年可歎王朝興衰,萬年可證鬥轉星移。或許在幾萬年以前,蔣治民和張文遠就已經故去,虛雲宮也化作曆史的背影,毀於戰火。至於道門的消失,曆史有太多的原因,巧合也或是也隻因為時間足夠漫長。”
玄真一把扯住雲柯衣袖,將後者的臉轉過來,和他四目相對。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一個過客。感慨對現在的九州而言毫無意義,你現在更應該做的是,好好想想等會兒如何渡過忘川。”
雲柯看著玄真那張和張道臨有八分像的麵容,伸手拍了拍被抓住的衣袖,重新轉過身去。
“我並非傷春悲秋,隻是在感歎這次我們肩上的擔子有多麽沉重。”
雲柯長歎一聲,話語幽幽響起。
“故鄉是心靈和**的歸宿,是遊子們最後的精神寄托。九州毀滅了,那剩下的一萬人,每一個都是九州延續的火種。我們要保存、要擺渡的,是這個世界所殘餘的最後留痕。”
玄真默然,他走上前來和雲柯並肩而立,與後者一起注視著,九州的最後時刻。
時間還剩最後一刻鍾,這是九州最後的倒計時。
轟——
地麵緩緩震動,遠處似乎又有地縫開裂,隔著不知多少距離,雲柯瑤瑤望見遠方有煙塵升起。
頭頂上空的黃昏在這一瞬,突然明亮了起來。
將金黃色的倒影撒滿天際,在這最後一刻,照亮了九州的天際。
不知何時,儒衫老者和陳誌清已經站在了船艙入口,後者懷中抱著清醒過來的道童。
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正瞪著幹澀的雙眼,記錄著九州最後的光影。
哪怕,這是末日的場景。
沒有鮮花,沒有芳草。
隻有幹枯的河床和龜裂的大地。
可他們還是那般渴望,似乎想將自己的天靈蓋掀開,倒出多餘的腦漿,把眼前所有的一切灌入其中,直到頭顱破裂再也塞不下為止。
雲柯已經感覺到身後的三人,但沒有去打攪他們,而是站到一旁,讓開了前方的視野。
“消失的虛雲宮,突然離去的道門……他們和九州有什麽聯係嗎?”
餘光瞟了一眼被陳誌清抱在懷中的道童,雲柯心中暗自思量。
“還有這個小道童口中的人宗到底是什麽?新的道門?而且為什麽……他會一個人出現在石竹林中,身邊還帶了一條妖犬,他的師長去哪兒了?”
疑惑還有很多,但現在雲柯隻能暫時壓下心底的疑問,將最後的時刻留給眼前的三人。
望著眼前墜落的紅日,雲柯心底雜念四起,突然腦海中蹦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要是有一天,藍星也這樣毀滅了?我又該何去何從?
鞋底輕輕摩挲著烏篷船的表麵,雲柯抬起頭,望著下沉的天幕。
難道我也要像今天這樣,乘坐一艘度世寶筏,逃離那個生我,養我的世界嗎?
他轉頭望向玄真,後者站在他身側,沒有絲毫回頭的動作,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龐上盡是淡漠。
你也沒想好嗎?
雲柯收回目光,正準備和三人一齊,注視著九州最後的謝幕。
時間還剩一分鍾。
突然,雲柯眉頭一挑,他轉身望向那片被砍伐殆盡的石竹林,眼底閃過一絲欣喜,可他又想到了什麽,眼中的欣喜瞬間化作驚駭。
“怎麽了?”
玄真察覺到雲柯的不對勁,同樣轉過身來,他沒有後者那麽強大的靈覺,感知範圍遠遠比不上雲柯。
“有人來了。”
“有人?”玄真重複了一句,突然他也想到了什麽,左側眼角明顯跳動了一下。
雲柯臉色有些難看,他伸手扶住烏篷,擴散地靈覺中,有幾個絮亂的氣息正在朝他們的方向迅速跑來。
十秒鍾後,伴隨著一大串雜亂的沉重腳步聲,稚嫩的石竹被一對沾滿泥垢的雙手扒開,緊接著從裂紋中,鑽出一個滿頭灰塵的狼狽人影。
似乎因為跑得太快了,人影沒有看清腳下的石竹根部,被一下子絆倒在地,翻滾半圈後,落在烏篷船外五米的地方。
人影雙手撐住地麵,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使勁搖搖頭,甩出大片灰塵,一對滿是血絲的疲倦雙瞳正好撞上雲柯複雜的眼神。
人影明顯愣住了,可緊接著他便看見麵前由石竹構造的烏篷船。
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他使勁揉了揉雙眼,發現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覺後,人影那張幾乎分不清的五官的臉上,湧出一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欣喜。
就像是被困在沙漠中的旅人,生命垂危之際看見不遠處突然出現的綠洲。
“這……這,這裏有船!”
不像是人類的嗓音,更帶著一股子生命最原始的野望。
砰砰砰——
雜亂的腳步紛至遝來,柔嫩的石竹被幾隻伸出的赤腳踏破。
陳誌清和儒衫老者也發現了這裏的情況,他們轉過身來,看著不遠處那幾道狼狽的身影,神色明顯一滯。
仿佛在說,怎麽可能?為什麽現在這裏還會有活人?
“船!這是船!”
“快……快上船!”
那幾道人影完全沒有在意雲柯幾人,在他們眼中,隻有這條由最後長成的石竹,所修築的寶筏。
“你們……”
看著麵前的人影,雲柯下意識地伸出手掌。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所選擇的這條寶筏,最多隻能容納四人。
一隻手掌潔白纖細,另一隻肮髒腫脹,就在它們即將相觸的瞬間,一道金光突兀地插入其中,擋住二者之間。
“砰砰砰——”
一連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幾道人影被一層金光阻擋,彈回原地。
雲柯的手掌也被金光攔住,一隻有力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大力傳來,將其甩到身後。
“你在幹什麽,他們……”
雲柯的話還沒說完,但時間已經到了。
大日在最後一刻綻放出耀眼的光芒,整片天空為之閃爍。
大地裂開,混沌而無色的河水湧上,將一切盡皆吞噬。
天空破碎,像是裝水的氣球被人用細針捅破,無量忘川從天際墜落。
天地瞬間失去所有色彩,聲音這個概念仿佛不複存在。
時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掌按下了暫停鍵,烏篷船四周騰起一道灰色地屏障。
外麵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
雲柯跌落在甲板上,他還保持著伸手的姿勢,望著前方那幾道連臉都沒看清的身影,被忘川吞噬,一點一點地墜入其中。
……
“這……也是抉擇嗎?”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沒有盡頭的黑夜中,響起一陣嘶啞的嗓音。
一點燈火浮現,映入眼簾的是一盞青銅油燈,玄真低頭從烏篷內走出,看著地麵上眼色迷茫的雲柯,蹲下身子,讓後者能與他平視。
玄真將手中的青銅燈盞放在船甲板上,語氣淡漠道:
“這不是抉擇,隻是你所選的這條路上所必經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