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顏真卿祭侄
大燕皇帝安慶緒怎麽也想不到,鄴城之圍剛解,自己卻成了史思明的階下之囚。
此刻,他身上的龍袍早被人扒了下來,五花大綁著跪倒在“大聖燕王”史思明麵前。
他惶恐地看著麵前的許多熟人,仿佛第一天認識他們。
“大聖燕王”史思明居中而坐,一雙狼眼發著幽幽的光,簇擁在他身邊的是李歸仁、田承嗣、安太清、張通儒、阿史那承慶等文臣武將。這些人也都曾是他的臣子,如今卻都麵色鐵青的看著他,目光冰冷。他身後還跪著一些與他同樣身遭綁縛的人,那是他的四個弟弟和高尚、孫孝哲等人。
他不敢正視史思明的那雙眼睛,卻將目光轉向安太清的身上,大呼道:“安太清,你不是說大聖燕王願意與朕約為兄弟之國,鼎足而立嗎?如今,怎……怎又這樣?”
安太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將頭一轉,不去理他。
居中端坐的史思明冷冷責道:“鼎足而立?安慶緒,鄴城被圍時候,你派人來找我,說要將皇位讓我。解圍之後,你又與身後那幾個賤奴商議拒我入城。你怕我引兵來攻,故此才派安太清來試探於我。我若不誆你一下,你個狼崽子敢出城來嗎?還鼎足而立,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安慶緒向前膝行了兩步,哀求道:“燕王!燕王!我前番想將皇位托付,的確是出自真心,隻是聽了張通儒、高尚他們的挑唆,才一時糊塗……”
此言一出,還未等史思明說話,在一旁端坐的張通儒就立即蹦了起來,罵道:“你這賊殺才!前番你與我說以托付皇位為名,先誆燕王來救,待到燕王大敗唐軍救了鄴城,你又出爾反爾,甚至想恩將仇報,誘殺燕王。你敢說不是?”
安慶緒聽了,滿麵漲得通紅,竟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張通儒所說不假,但這番密謀本也有他張通儒一份,如今看來,自己早已被他出賣。
史思明笑道:“大燕的好皇帝!安家的好兒子!我的好侄兒!”這笑雖是笑,但卻透著無比的陰狠。
安慶緒連連叩頭哀求道:“臣棄失兩都,久陷重圍,不配繼承大燕的國祚,望阿叔看在太上皇的麵上,繼承大統,饒侄兒一命!”這一番話裏又是稱臣,又是喊“阿叔”,極盡阿臾諂媚之能事,可見此刻他為了保命,已什麽體統都不顧了。
豈料這番話不說還罷,當眾人聽他提到了“太上皇”安祿山的時候更是大為激憤,老將李歸仁手扶刀柄大聲怒斥道:“虧你還有臉提什麽‘太上皇’!”說罷他轉過頭去看向史思明,似乎隻要他一聲令下,自己便會衝上去將這個不肖的“狼崽子”亂刃分屍。
安慶緒聽李歸仁如此說,早就嚇得魂不附體,忙轉向坐在一邊低頭不語的田承嗣央求道:“田將軍!我平日待你不薄,你還不替我求求情嗎?”他自覺田承嗣在平日裏對自己十分恭順,自己也待他不錯,而且他是“四虎”之一,說話還是有分量的。如果他肯替自己說點好話,或許史思明能放自己一馬……。
哪知田承嗣卻將眼皮一翻,冷冷譏諷道:“待我不薄?你勾結嚴莊,殺了自己的老子,我怕替你求了情,將來你再殺我!”
安慶緒見他竟然如此落井下石,萬份失望之餘又不禁惱羞成怒起來,當即破口大罵。
跪在他身後的高尚歎道:“我高不危跟了這麽個主子,也是活該落此下場!”言罷便將眼一閉,垂頭喪氣地跪在原地等死。
而平日殺人如麻的孫孝哲哪裏還有半點“立地魔君”的威風,此時他早已嚇得屎尿橫流,蜷在地上抖成了一團,嘴裏不住地念叨著:“饒命!饒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史思明見已將他們羞辱得夠了,一拍桌案,叱道:“安慶緒,爾棄失兩都,亦何足言。爾為人子,殺父奪其位,天地所不容!吾為太上皇討賊,豈受爾佞媚乎!”言罷,他傳令將安慶緒像狗一樣牽了下去,連同他的四個兄弟以及孫孝哲、高尚等人一起用弓弦活活勒死。
自此,史思明吞並了安慶緒的全部人馬和地盤,自稱大燕皇帝,改元“順天”,又將範陽改名燕京,定為“國都”。他的長子史朝義被封為懷王,拜李歸仁為大將軍,周掣為宰相,其他如田承嗣、安太清、張通儒、薛嵩、張忠誌、令狐彰、牛廷介、向潤客等人各有封賞,不在話下。
燕軍備軍整武,準備卷土重來,再攻洛陽。
……
再說長安城中,殿中監兼太仆卿李輔國正在向天子李亨密奏著什麽,
“……”
“李輔國,你說的可都是實情?”天子李亨麵色凝重,語氣遲疑的問道。
跪在地上的李輔國叩了個頭,語氣懇切道:“陛下,太上皇居住在興慶宮中,時常與外人交結。近幾個月來愈加頻繁。除了他老人家身邊的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之外,還有羽林大將軍郭英乂!”
“郭英乂?”
“對,近兩個月來,太上皇已經在興慶宮長慶樓兩次接見郭英乂。老奴怕……怕……”李輔國故意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沒把話說完。
天子李亨呆呆的坐在龍椅上,眼睛注視著前方的某個點,出了半天的神。大將郭英乂在長安收複之後被擢升為羽林大將軍,掌管禁軍,如今竟屢次與太上皇交通,難道是……?他又突然想起了當年的永王李璘,胸中登時騰起一股燎心的火焰,臉上愈加陰沉的可怕。
李輔國不失時機地又加了一把火:“不過,陛下放心,現在的禁軍將士都是在靈武擁立陛下即位的有功之人,都是忠心不二的。得知他們都在議論此事後,老奴也已向他們解釋過了,隻是事關重大,故此也不敢不報……”
李亨歎息道:“父皇仁慈,怎麽會有那種事呢!”
李輔國又說:“太上皇他老人家是萬萬不會做那種事的。但在他周圍的那些小人就難說了!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以社稷為重,消亂於未萌,怎麽能夠遵從“小孝”而誤了國家大事呢?再說,老奴覺得興慶宮與坊市居民相混雜,宮牆低矮,也不方便他老人家的居住。陛下不如把太上皇迎進宮來居住,不僅與原來一樣方便,而且還能夠杜絕那些小人蠱惑,惟其如此,不僅可以讓他老人家享享清福,還方便陛下晨昏請安盡孝,不知聖意如何?”
李亨鼻子裏“嗯”了一聲,仍是未置可否。
……
到了七月的一天,太上皇李隆基遊覽西內苑歸來,車駕剛到睿武門的時候,便望見禦道上有黑壓壓的一群騎兵阻攔,眾人定睛看時,見他們都是殿前英武軍的裝束,足有五百來人,當前一人身著華貴的內侍監服飾騎在馬上,正是李輔國。
太上皇李隆基見到這個架勢,也不禁大吃一驚,額頭上已經滲出點點冷汗。遊覽初秋時節的西內苑所獲得的大好心情登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莫名的寒意。
車駕還在轔轔向前,但顯然禦者也已因驚懼而放慢了速度。
“哎!吾兒為輔國所惑,不得終孝矣!”在車中端坐的李隆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車外馬蹄嘚嘚,隨駕而行的高力士已催馬迎上前去。
高力士早看清了李輔國身後的那群英武軍已經弓上弦、刀出鞘,顯是不懷好意,但此時他已顧不上個人的安危,昂昂護在李隆基的車駕之前,尖聲喝道:“李輔國何得無禮!”
此時,太上皇李隆基也叫禦者卷起輦簾,望著高力士催馬上前的背影,忽覺眼中有些潮濕。
初秋的日暮時已有些冷的微風吹過高力士滿是皺紋的麵龐,將他鬢上幾縷淩亂的銀發吹散,他的身材顯然也已比當年佝僂了許多,騎在那匹膘肥體壯的馬上顯得極不協調。當年,這位驃騎大將軍可是精於騎射和擊鞠的高手,如今,他和李隆基一樣,都老了……以至於顯得與這片曾經完全屬於他們的天地有些格格不入!
而攔在禦道中間的李輔國卻被麵前這位老人身上散發的某種氣勢所震撼。實際上,今天他並未請得天子李亨明確的旨意,但他也清楚,這種事即便沒有旨意,自己做了也絕不會錯。這種自信來自於他對自己主子深入骨髓的了解。所以,他願意主動替主子完成這件事,並以這種看似冒險的行動換取更大的利益!
然而,當他的目光與高力士渾濁的雙目相對的時候,一種習慣性的自卑便再次無可遏製地占據了他的心頭——那是幾十年來自己在這位“老前輩”的麵前形成的下意識反應,他痛恨自己這一點,但又無可奈何。
此刻,他隻得硬著頭皮答道:“皇帝以興慶宮湫隘,迎太上皇遷居大內。”
高力士卻沒接他的話茬,隻將眼一瞪,叱道:“此刻太上皇正在車駕之中,你這大膽的奴才焉敢不跪!”
李輔國沒奈何,隻得下馬跪伏在地,口中稱:“老奴不知太上皇駕到,唐突冒犯,望太上皇恕罪!”他口中隻提“請太上皇恕罪”,卻看都不看高力士一眼,顯然也是在用他的方式向對方示威。
高力士回頭看了看車上的李隆基,四目相對,他歉然一笑,對著那位自己侍候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說“抱歉,老臣也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便又對李輔國身後的英武軍將士們高聲宣道:“太上皇道諸位將士辛苦!”
那五百英武軍見長官李輔國已經下馬跪拜了,又聽高公公說太上皇慰問他們的辛勞,就紛紛將手中的兵器收了,滾鞍下馬向著李隆基的車駕跪拜,口中呼道:“太上皇安好!太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在那一刻,李隆基渾濁的眼中撲簌簌地流下兩行熱淚,打濕了衣襟,他顫巍巍地伸出一隻皮膚幹枯,還生著老年斑的手,揮了揮,示意諸人平身。
高力士也從馬上下來,緩步走到李輔國麵前,說道:“李輔國,既然你是尊皇帝詔旨,就應與我一起引導太上皇的車駕入宮!”
李輔國心中雖然痛恨不已,行為上卻不可遏止地服從,忙點頭道:“是!是!”此刻,他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在高力士身邊接受訓練的小宦官,不敢違拗對方的指令。他心中雖頗不情願,但也隻得老老實實地與高力士一左一右拉著禦馬的韁繩,引著李隆基的車駕轔轔向太極宮而去。
……
後來,懷恨在心的李輔國終於尋了個罪名將高力士貶謫至偏遠的巫州,又勒令陳玄禮致仕,隻為李隆基留下了幾十個老弱殘兵充當太極宮的侍衛。最後,他連太上皇身邊的宮人、內侍也都一一攆走,而李隆基的三百多匹禦馬也大多被這個家夥矯詔取走,隻剩了十匹羸弱的老馬留在空蕩蕩的禦馬監中日夜哀嘶。
而當天子李亨得知這些以後,隻象征性的申斥了他幾句,便不了了之。
刑部尚書顏真卿義憤填膺,當即率領百官上表問候太上皇的起居,實則是在用這種方式責難天子李亨的“不孝”和李輔國的肆意妄為。
李輔國得知此事後痛恨不已,他夥同張皇後尋了個借口慫恿天子李亨將顏真卿貶出了長安。後來,羽林大將軍郭英乂也被調任陝西節度使,他是名將,在此平叛之時還有大用;而其他朝中忠直的大臣就沒那麽好運了,李峴、崔伯陽等人也都一一被貶謫出京。
偏偏就在這時,在經曆了半生超乎尋常的憂慮勞苦之後,李亨的身體也終於垮了,先是一場大病時好時壞,直至最後臥床不起,如此一來,李輔國與張皇後相為表裏,反而逐漸掌握了朝中大權,權勢熏天。
……
卻說顏真卿被貶出京,先後在蒲州、蓬州等地任職,整日憂國憂民,心情鬱鬱。
一日,顏真卿正在書房中寫字,管家顏墨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稟道:“老爺,泉明回來了!還找到了姑奶家失散的閨女……”顯然事情緊急,否則書童出身的顏墨斷然不會如此冒失地闖進書房打擾他。
顏真卿也沒有責怪他,忙放下手中筆出門去看,隻見院中站著一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直如叫花子一般,仔細一看,真是自己的侄兒顏泉明,他身後還站著一位少女,十幾歲的年紀,雖然麵色憔悴,但容貌端莊,衣服整潔。
原來,當年顏杲卿、袁履謙、顏季明、盧荻等人在洛陽慷慨就義之後,安祿山下令將他們曝屍街頭,百姓畏於叛軍的淫威不敢收斂他們的屍骨。後來,據說有位身著黃衫的遊俠趁夜盜取了顏杲卿、袁履謙的大部分屍骨,偷偷背出城去安葬了,故此後來馬燧入洛陽盜骨時,隻找到少量遺骨送回。
也是機緣巧合,不久以後,果然有一位黃衫客尋到了顏真卿,他自稱姓張名湊,正是當年盜骨之人。顏真卿在他的指引下尋回了顏、袁等人的大部分遺骨安葬,而顏季明的遺骨卻未曾尋到,這成了顏真卿心中永遠的創痛。故此,他派侄兒顏泉明繼續查找失散親屬的同時,叮囑他想盡一切辦法尋回季明的遺骸。
所謂“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的名言果然不虛!好個顏泉明,他不辭辛勞,在過去的兩年中發瘋了一般走遍了黃河兩岸,尋遍了洛陽周圍。終是蒼天有眼,他先後尋得了不少顏家離散的親屬和父親的摯友袁履謙的妻兒。
就在去年,他還將三弟季明的遺骨尋了回來。
那夜,顏真卿看著侄兒季明那一堆殘破不堪的白骨的時候心中陣陣刺痛,他想起自己兄長顏杲卿在世時的音容笑貌,想到這四年之中那些身遭荼毒的百姓和陣亡的烈士,又想到奸佞當道,朝綱不振,不知何日才能克定禍亂,胸中的悲憤更是難以抑製!他隨手抄起架上一支舊筆,飽蘸濃墨,奮筆疾書,在一張大紙上寫下一篇祭文,那一筆一劃之間蘊含著開山劈地之力,一勾一捺間猶如揮出的大刀巨斧,要將那些害國害民的亂臣賊子殺個幹幹淨淨!
文曰: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侄贈讚善大夫季明之靈曰。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閑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凶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頃刻間,他已將這篇《祭侄文稿》一氣寫罷!他擲筆於案,仰天太息。不知什麽時候,屋外突然狂風大作,聲音猶如神哭鬼泣一般,頃刻間又是電閃雷鳴,一場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似乎連蒼天都為之動容哭泣,要將這天地之間的汙濁洗滌個幹淨。書案上的燭光搖曳,照在他已有些皺紋的臉上,那副略有些花白的胡須早已被涕淚打濕了……
此後,顏真卿一家節衣縮食,終日食粥度日,卻始終如一的用他有限的俸祿供養親族和烈士們的家小,不曾對他們有半點虧待。
此後,顏泉明又先後去淮南、江南、山南等地繼續尋訪,一路上風餐露宿,還要躲避亂兵,吃盡了苦頭。如今,他終於又將自己姑姑的女兒——珠兒,尋了回來。
顏泉明握著叔父顏真卿大手,口中咕噥了一句:“貞兒,她……”便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一家老小立即七手八腳的趕上來救護,掐人中的掐人中,灌黃酒的灌黃酒。
顏真卿伸指搭了一下他的脈搏,知他是積勞疲倦,急火攻心所致,並無大礙,才略略放了點心。
正在這時,那位少女突然奔上前來,抱住顏真卿的胳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顏真卿仔細看時,才依稀認出是顏杲卿胞姐的女兒,姓張,閨名叫做珠兒的。他撫摸著外甥女的頭,輕聲寬慰道:“珠兒不怕,你泉明哥哥是累的,並無大礙!”
誰知珠兒一聽,反而哭得更凶,抽噎道:“舅爺,舅爺,你快去救貞兒!你快去救貞兒!”
顏真卿大吃一驚,忙問道:“貞兒?是顏貞嗎!她在哪裏?”
顏貞是顏泉明的女兒,常山陷落後便下落不明,聽珠兒話裏的意思仿佛是她知道顏貞的下落,可是,為何顏泉明卻沒能將自己女兒一同帶回來?
珠兒一邊哭著,一邊講出了她們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