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香積寺大戰(下)
安守忠的槊尖距離王難德的後心已不到一個馬頭的距離了,隻要再追幾步,王難德就會被他搠斷脊骨,死於馬下。
突然,白龍駒一聲長長的嘶鳴,徑自騰空而起,帶著王難德足足向前躥出三丈多遠。
就在這一瞬間,安守忠已經感知到了危險的來臨,他的腦中一道電光閃過:“怎麽!他的馬力未疲?”與此同時,他猛覺身下一沉,胯下的金眼五花虯一聲淒厲的嘶鳴,立即陷入一座爛泥陷坑,巨大的衝力導致下沉的速度飛快,那寶馬還不及叫出第二聲,就被黏糊糊的爛泥塞住了口鼻,但它仍然奮力掙紮著,想將自己背上的主人頂出陷坑之外。
安守忠見勢不妙,忙將大槊使勁的往下撐去,希望能借力跳出泥潭,但這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他手上一滑,大槊已沒在爛泥之中無影無蹤;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已成了巨大的負擔,胯下的寶馬已完全沒入爛泥之中,身體不再掙紮,似已氣絕。
就在這時,一麵木製盾牌被丟到他的麵前,他急忙用手攀住,暫時滯緩了下沉的速度,他抬眼望去,隻見王難德策馬立在陷坑邊上冷冷地看著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數百名打著赤膊的唐兵,手持撓鉤弓弩,將陷坑團團圍住。
“王難德!你暗算害人,算什麽英雄!”安守忠咬牙切齒的罵道。
王難德沒有回答,隻是冷冷說道:“安守忠,你隻要投降,我就將你拉上來,免得你葬身泥沼,如何?”
安守忠罵道:“呸!你戰場上不是我的對手,隻會用齷齪伎倆害人,不是英雄行徑,……小爺寧死不降!”
此時,他用力攀著的那麵盾牌也正在緩緩下沉,爛泥已經沒過了他的胸口,呼吸已大為費力。
王難德心中敬佩安守忠的本事,聽他如此說,也隻得歎了口氣,令人用撓鉤將他拽了出來,又用繩索將他五花大綁了起來。
安守忠此時已累得筋疲力盡,口中呼呼喘著粗氣,似已沒了先前的氣勢。半天,他才用略帶著點哀求的口吻說道:“王難德,你讓人帶我去河中洗洗泥汙,歸降的事可以再議……”
王難德聽了,隻道他回心轉意,便傳令道:“用河水為他衝洗衝洗,顧全一下將軍的體麵!”
有幾個唐軍士兵押著安守忠到了灃水河邊,正要打水為他衝洗,不料身遭五花大綁的安守忠突然暴起,飛起一腳踢翻了一名唐兵,又一頭將另外一人撞翻,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發狂了一般,三步兩步跳入洶湧的河水之中……
“莫叫他逃了!”唐兵們發了一聲喊,剛要有人想向水中射箭,便有人製止道:“要活的!捉活的啊!”
有幾個水性好的唐兵跳下水去擒拿安守忠,大家如此大費周折才將他擒獲,豈能讓他白白逃了?
事出倉促,王難德先是一愣,隨即心頭一歎,並沒有催馬上前。以他胯下白龍駒極為出色的水性,泅渡去捉安守忠絕無問題,但他發現安守忠是身著重甲,臂膊被綁縛著主動跳下水去的,當即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不是逃跑,而是跳水自戕!”他心中不由得起了一股相惜之情。
這條河段水深流急,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三五個唐兵才合力將安守忠打撈上來,隻見他臉色煞白,二目微睜,已經溺水身亡,可憐一個有勇有謀的“碧眼狻猊”,到頭來竟得了個如此下場。
王難德見安守忠已死,心中竟有些怏怏不樂。
他還年輕,一貫自視甚高,本以為自己可以在大戰中憑本領取下安守忠的頭顱,卻被軍師委派了個“詐敗誘敵”的差事,又遭敵手指責是“齷齪伎倆害人,不是英雄行徑……”頗覺麵上無光。
他賭了一口氣,狠狠地殺回陣中,直撲安守忠帶來的那兩千騎兵。猶如被凶神附體一般,也不答話,隻瞪著血紅的眼睛,將一條銀槍舞得千樹萬樹梨花開,燕軍兵將碰著就死,挨著就亡。他見副將哥舒曜正被敵軍三騎圍攻,似已漸漸不支,便一聲怒喝便衝上前去,轉瞬間就刺翻了三敵,救下了哥舒曜……偏就在此時,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支流矢,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左眉眉骨,也虧得這支箭力道將盡,又被頭盔邊緣擋了一下,這才沒有將他的頭顱射穿。
王難德“啊”的大叫一聲,忍著劇痛,抬手抓住箭杆將那支箭生生拔了出來,左眉上的皮肉登時裂開一個大口子,深可見骨,鮮紅的熱血立即噴湧而出,鮮血和耷拉下來的眼皮遮蔽了他的左眼。哥舒曜大驚,忙搶來救護他,呼道:“難德,你快退下包紮,我來斷後!”
然而,滿麵鮮血的他卻在突然間清醒了過來,仰天一聲怒吼道:“戰場之上,你死我亡,角力鬥智,本是平常!何談暗算,何談齷齪伎倆!”那安守忠等人如此悍勇,如果不是軍師設計將他除去,一味硬打硬拚,不知又有多少同袍會命喪他手!
他將那支帶著自己鮮血的雕翎箭狠狠往地上一擲,不顧傷口的劇痛,又如餓虎撲食般向敵人衝去。
哥舒曜等唐軍將士們見“屠獅天王”如此英勇,登時士氣大振,齊聲呐喊著衝上前去拚死力戰。
縱然那兩千燕軍鐵騎盡是身經百戰的老兵,見這群唐兵潑風般不要命的打法,都駭得人人膽寒,他們又失了主將,隻得各自死戰……最終全數戰死——這是平叛以來,在人數大致相等的情況下,唐軍首次在騎兵的正麵對抗中戰勝燕軍,由此也極大地鼓舞了全軍的士氣!
然而,對於燕軍來說,他們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就在此時,前去偷襲唐軍後陣的孫孝哲部遭到了四千回紇“鐵鶻勇士”的沉重打擊,八千幽州鐵騎幾乎全軍覆沒。
“立地魔君”怎麽都沒有料到會有一支詭異的回紇“鐵鶻勇士”在等著他們?雖然他的兵力要比對方足足多出一倍,但在這隊回紇重騎兵的馬槊和角弓的犀利攻擊下,他們的馬上優勢被完全壓製住了——往往是他們的戰刀還沒有揮出,就已被對方長大的馬槊戳翻在地;他們剛射出一箭,回紇騎兵就已經完成了兩輪精準的速射;以逸待勞的回紇人所披的重甲也遠勝燕軍為奔襲突擊而穿戴的輕便皮甲——“鐵鶻勇士”在這場騎兵對戰中占盡了優勢。
這些還都不算稀奇,更令人驚愕不已的事情隨即發生了!
一群鶻鷹尖鳴著從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過人們的頭頂,一瞬間就準確地啄瞎了許多燕軍騎士和戰馬的眼睛!士兵痛苦的哀嚎聲和戰馬淒慘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登時一陣大亂。
就在這時,回紇騎兵又乘機對亂做一團的燕軍展開了無情的殺戮。
回紇人平時善於豢養這種奇特的鶻鷹進行捕獵,“鐵鶻勇士”更是此中高手,這三百餘支鶻鷹經過嚴格的甄選和訓練,不僅能夠在對戰之時出其不意地啄瞎敵方人馬的眼睛,還可以在輔助斥候承擔“戰前偵查”的工作,孫孝哲的八千騎兵悄悄向唐軍右翼迂回包抄的時候,就已經被天空中的鶻鷹發現,故此,回紇人才能從容不迫地在半路上準確地截殺他們。
戰前,安守忠、劉駱穀等人雖然獲得了回紇有四千人前來參戰的情報,但由於對這支“鐵鶻勇士”的獨特作戰方式缺乏研究,故而隻將他們與西域、大食的援軍看做了一類,並沒有多加防範,這才釀成了大錯。
平日殺戮成性的孫孝哲見己方反而成了被屠殺的對象,登時嚇得肝膽俱裂。
他在驚慌之中抬弓向天上掠過的一隻鶻鷹射了一箭,哪知卻惹了個大麻煩!
隨著“——啾——”的一聲尖銳鳴叫,那支鶻鷹在空中靈巧的打了個旋兒,向太陽的方向飛去。
孫孝哲再次拉弓搭箭仰頭去尋,卻被陽光耀得睜不開眼睛,突然他覺得麵前一黑,一股勁風迎麵撲到,他心道:“不好!”正要縮頭躲閃,卻哪裏還來得及?他右眼一陣鑽心的劇痛,連眼皮帶眼珠已經被那支鶻鷹啄碎!
他“啊”的一聲慘呼,拋了手中的弓箭,抬手去捂,鮮血卻已順著指縫汩汩流出了。
孫孝哲的親兵侍衛見勢不妙,忙護他逃走。這位“主將”哪還顧得上向所轄部隊發號施令?他隻含混地喊了一聲:“撤!”便率先帶著手下的五百餘騎脫離了戰場。
如此以來,正處於被動的數千燕軍立即陷入更大的混亂,在“鐵鶻勇士”怪異淩厲的攻擊下幾乎毫無招架之功。不到半個時辰,這隊燕軍就損失了六千餘騎,其餘的一千餘騎也人人帶傷,隻得隨著孫孝哲向長安城的方向逃竄。
葉護王子將戰刀往空中一舉,“鐵鶻勇士”用弓箭掩殺了一陣,仆固懷恩見大功告成,驅馬到他馬前賀道:“王子完勝逆賊!首建奇功!末將佩服!”
豈料葉護哈哈一笑,說道:“這才隻算是開始!”
仆固懷恩一愣,還沒明白過味來,隻聽葉護傳令道:“受傷不能戰鬥的留下,其餘人換馬,跟我追!”
蒂德等人“諾”的一聲領命!頃刻間就有人趕來了三千多匹戰馬換了,葉護口中打了個呼哨,隨著空中又是一陣陣“——啾——啾——”的鶻鷹尖鳴,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的“鐵鶻勇士”便隆隆地向燕軍側翼陣地攻去了。
在唐軍中央的將台之上,元帥郭子儀、軍師李泌和廣平王李俶早已將這邊的戰況看了個清清楚楚,不由得喜憂參半。
三人對視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很顯然,他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回紇“鐵鶻勇士”這種令人恐懼的戰鬥力已經大大出乎三人的意料之外,雖然這隻是葉護本人的一支禁衛軍性質的部隊,並不能完全代表回紇軍的一般水平,但他們在半個時辰內就將八千幽州鐵騎打的幾乎全軍覆沒,也當真不可思議。要知道唐軍左翼的兩千精銳騎兵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殲滅了失去正、副主將的兩千幽州鐵騎,以此類推,恐怕回紇騎兵的戰力遠在唐軍騎兵之上……。
元帥郭子儀很快鎮定了下來,對李俶、李泌二人說道:“回紇軍力強勁,亦是血肉之軀,況且戰之勝負往往在於廟算多寡,豈在區區數千勇士身上?”
李泌點頭道:“元帥所言大是!用兵五事,道、天、地、將、法,多算多勝,少算不勝。況且我大唐自有無數忠勇將士,必不在回紇之下,如今賊軍伏兵已被我軍擊潰,當看元帥如何計較!”
李俶聽了,心中一寬,也點頭稱是。
郭子儀將手中令旗晃動,唐軍的十餘萬人馬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向燕軍發起了主動進攻。
“神通大將”李嗣業親自帶領著他的陌刀手們向燕軍衝去,剛好與葉護、蒂德、仆固懷恩等人率領的“鐵鶻勇士”匯合,這兩支精兵猶如神兵天降,登時殺得燕軍四散奔逃。
小將郭昕左右開弓,弓弦響處必有一名燕軍將落馬,“玉馬雙刀”安太清被他一箭射中左臂,隻得丟了一把寶刀,在偏將的保護下奪路而逃;“屠獅天王”王難德猶如瘋了一般帶傷殺敵,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殺死無數燕軍兵將,還將燕軍陣中的將旗生生砍斷,這下子唐軍士氣更旺,燕軍人人膽寒;馬璘、白孝德、李晟、郭晞、渾瑊也都毫不示弱,各自催動本部人馬向燕軍發起了猛攻,斬獲無數;唯獨前軍副將“賽韓信”段秀實和“朱雀大陣”的主將馬燧不急不緩,有條不紊地催動弓弩手保持隊形向前推進,專門尋找最佳的射擊位置射殺敵人,盡心竭力地掩護各軍的衝鋒……
郭子儀見了這兩人的氣度,讚道:“此二人良將也!”當即傳令隨軍主簿為段秀實和馬燧首先記上大功一件。
與此同時,王思禮、郭英乂、渾釋之等三位老將也催動後軍跟了上來,王思禮先派出一萬輕騎直撲長安城下,希望趁燕軍潰敗之際搶下長安南門,在騎兵之後,三萬步軍也已經迅速集結成攻城隊形,攜帶著攻城器械隆隆開去……
一場鏖戰,又從午時殺到酉時,直到日暮西斜才漸漸止住。
如血的殘陽映照在這片剛剛經曆了一場血腥殺戮的戰場上,讓這幅慘烈的畫麵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到處都是橫七豎八倒斃在一起的人馬屍體,有燕軍的,也有唐軍的,更有已經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楚的;還未死絕的傷兵躺在死人堆裏痛苦地呻吟著,乞求能有人給他一個痛快的了斷;瘸了腿的戰馬低頭碰觸著主人早已冰涼的屍體,發出淒涼的哀鳴;戰場上到處彌漫著血腥的味道,鮮血匯集成一道道汩汩流淌的殷紅色的溪流,將破敗不堪的軍旗染成了紅色,將山崗和平原染成了紅色,將整個大地都染成了紅色……
此戰,燕軍損失慘重,陣亡六萬餘,被俘兩萬餘,最為精銳的三萬幽州鐵騎幾乎全軍覆沒;除安守忠、劉駱穀之外,燕軍將佐還陣亡了近三十餘人,李歸仁、孫孝哲、安太清、田乾真各自帶傷,各自引了數千殘兵逃之夭夭;把守長安的張通儒見大軍一敗塗地,也無心固守,當夜就帶著手下三萬燕軍棄城而逃……。
唐軍的損失也忒不小——王難德頭部中箭,雖然支撐著血戰到底,但最後一頭栽下馬去,昏迷不醒;李嗣業、馬璘、白孝德、渾瑊、郭晞、李晟、哥舒曜等人也都各自帶傷;充當前軍的安西軍損失最為慘重,折了近一萬餘人,陌刀手損失了八百有餘,西域、大食各路援兵更是折損了近一半,回紇兵將死傷一千餘……合計全軍陣亡超過三萬,兩萬餘匹戰馬損失殆盡,十餘員唐將戰死沙場。
然而,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的唐軍也終於換回來了他們期盼已久的重大戰果——長安光複!
第二天清晨,郭子儀已傳令各軍在城外紮營休整,並嚴令無將令者不得擅入長安,以免騷擾百姓。
一切安排停當,他這才請廣平王李俶在自己和軍師李泌以及眾將的陪同下進入長安城,五千衣甲鮮明的唐軍唱著軍歌,邁著整齊的步伐,精神抖擻地護衛著他們入城。
不料,正在此時,仆固懷恩慌慌張張地催馬來報:“葉護王子一早率回紇騎兵殺入城中,正在劫掠百姓!末將阻攔不住,故急來請元帥定奪!”
還不待郭子儀答話,廣平王李俶已是大驚失色,口中喊一聲“糟糕!”,縱馬衝進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