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李亨繼大統 二將出朔方(上)
四十五歲的李亨,已經做了十六年的太子。
在馬嵬坡的一株鬆柏下,他正與自己七十一歲的父親——天子李隆基相對長座。
嘩變的士兵們已經被安撫下來,貴妃等人的屍體也已經被草草安葬,包括高力士在內的所有人都遠遠的退了開去,陳玄禮帶著一些侍衛在更遠的地方放哨戒備。
此刻,這裏隻有這一對父子,山嵐間的風掠過了茂密的鬆柏林,發出陣陣的鬆濤聲,這讓人覺得方才還是沸反盈天的馬嵬坡此刻雖然已經在表麵上恢複了平靜,但那些看不見的暗流依然在時刻湧動……
父子兩個麵對麵靜坐了一炷香的時間,彼此注視著對方的眼睛,那是他們李家特有的,雖然不是很大,但黑白分明,眼角微微有些吊起的眼睛。
還是天子李隆基先開了口:“他們殺楊國忠的事情,你事先知道嗎?”
李亨恭敬的一躬,答道:“兒臣知道。”
“那是你在背後支持軍士的嘩變嘍?”
“昨夜,高公公和陳玄禮將軍找兒臣請示過這件事,可兒臣並沒有同意!”
“但是,你也沒有反對!”
“是的!”
“為什麽要這樣做?”
“父皇,楊國忠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難道您看不出來?”
“為什麽要這樣做?回答我!”
“為了大唐社稷不落入他人之手!”
“嗯!是為了早日能繼承大統吧?”
“不是!”
“怎麽不是?明明就是。”
“如果那樣,先被誅殺的恐怕就是兒臣了。他們兩位畢竟是父皇的心腹,而兒臣也自謂沒有這個膽量和能力!況且……”
“算你還有自知之明!況且什麽?繼續說……”
“請恕兒臣狂悖之罪!身為儲君,繼承大統也隻是遲早的事。反倒是,如果在這裏傷了父皇,儲君就會被詬病為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放肆!”
“事到如今,兒臣說的都是實話,請父皇恕罪!”
“……哈哈哈……”李隆基竟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念叨:“好!好!朕終究是沒有看錯你!……隻是,隻是可惜了玉環……”言中似有悲聲。
李亨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如同瘋魔了般的李隆基,緊緊地抿緊了嘴唇。
“朕已看出楊國忠包藏禍心!他算個什麽東西,也想做曹操?”李隆基獰笑著道。
“什麽?父皇你早就知道?”
“他在讓他的黨羽們偷偷準備儲偫!還在成都囤積了千萬的資財,暗中蓄養了三千死士!他以為朕老了!糊塗了!以為能瞞得過朕的眼睛!……哼……癡人說夢!”
“那父皇為何在長安時候不除掉他?”
“潼關一失,長安就成了一座危城,守是守不住的!朕身為天子,也需要有人先提出來‘巡幸’的方案,否則何以麵對群臣和後世史家的刀筆?”說道這裏,他重重地捶了一下大腿,語氣中似乎帶著深深的遺憾。
他繼續說道:“我本想臨近劍南再動手,也好有時間將玉環她們支開……。可惜!可惜!都是天命啊!”
“父皇聖明!兒臣愚不可及,不及父皇之萬一!”李亨誠心誠意的拜服道。
“聖明?這種聖明,還有什麽意思?忒自被後人恥笑而已!”李隆基苦笑道。
“那父皇為何偏要去劍南成都?”
“成都天府之國,物富民豐,東連山南、江南等富庶州道,且我們這一行老老小小,能走的幾快?蜀道難行,叛軍不易追趕,較為穩妥。”
“兒臣亦是這樣看!兒臣願意帶衛率將士殿後,護佑父皇車駕平安入蜀!”
“不!你聽著,你要去的不是成都,而是朔方!”
“父皇?緣何如此?”
“你真不明白?”
“父皇是要兒臣去朔方與郭子儀等組織平叛?”
“不僅僅是平叛!你和朕,必須要分開!隻有我們分開,大唐社稷才不會傾覆!”李隆基堅定地說道:“蜀道難入,也更難出!諸葛孔明窮盡一生之力,尚且不能取得中原半寸土地,一旦我們都入了劍南,誰敢說不會有人將劍閣通路掐斷,到那時候,誰又敢說西北各鎮還會聽從朝廷的節製?
西北有精兵猛將,但財源有限,給養要依靠朝廷供給!朕坐鎮成都,提調南方的錢糧,而你,就在西北給我好好的打!有了充足錢糧供應,克複長安、洛陽,河南、河北,也並非難事!
同樣的道理,一旦我們一同去了朔方,萬一錢糧被掐斷,反而更加危險!而且,一旦有人擁兵自重,誰又敢說,李氏江山將來不會沒有姓安,卻又姓了郭?”
“父皇!”李亨聞言大驚,竟然嚇出一聲冷汗,忙道:“兒臣以為郭子儀與朔方諸將皆是忠臣良將,而且他們已經在河東屢破叛軍,緣何父皇如此猜忌他們?”
“太子!”李隆基似乎動了氣:“倘若你一直心存如此幼稚的念頭,我大唐江山不亦危乎哉!”
他平靜了一下,緩緩說道:“我唐代隋,統一寰宇,在此之前,晉室衰微,南北兩朝分立,華夏大地支離破碎,割據政權更迭不斷,就說宋、齊、梁、陳四朝,哪個不是被大將弑君奪權?劉裕、蕭道成、蕭衍、陳霸先這些人,你敢說他們在沒有篡權之前就不是前朝帝王眼中的‘忠臣良將’?
或許,他們一開始的確是懷著一顆報國之心投身行伍的,可一旦當他們手裏有了兵權,在軍中有了威望,有了能力可以決定國家大政的走向,心中對於權力的貪婪就恐怕不是簡單的‘忠孝仁義’四個字就能壓製得了的!
跟手中握著刀的人,你沒辦法平等的去講“忠孝仁義”,隻有你手裏也有刀,而且你的刀還比他們的更快,到那時候,或許他們才肯老實坐下來跟你談論那些。
再說句實話,當年高祖皇帝龍潛之時,不也僅僅是個前隋的太原留守使嗎?難道,這些書,你沒有讀過?這些史,太子太傅沒有說給你聽?”
李亨歎道:“這些書兒臣讀過,也聽太傅講過曆代興衰治亂,可從來沒有如父皇此番話般振聾發聵。可是,兒臣心中總是不敢相信,人心居然能險惡至此!”
“兒啊!如果好好地,誰願去碰觸人心中的這片陰暗地帶?你若是個平常人家的讀書郎,不想這些,不信這些,也無所謂。可你生在帝王之家,你不去想,這些血淋淋的史實就沒發生過嗎?你不去信,這些肮髒的權利遊戲就不會上演了嗎?錯!你越不敢正視,它們就越會找上門來,你越不相信,它們就會真的在你麵前上演!切記!切記!”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對這些武將的態度,實際就是帝王對待天下極致權力的態度——既要用,又要防,既要給他們足夠的權力,以保證他們能替你戰勝對手,又要有足夠的製約,讓他們知道不可有非分之想!做到恩威並施,收放自如!
“父皇!兒臣明白了!”
“三郎啊!天下最難的事,便是做皇帝,天下犧牲最大的事,也是做皇帝!父皇那樣做了,或許做得並不完美,但也並不代表不應該去做,這一點你要想清楚!父皇希望你將來能做得更好!畢竟,你身上留著的是高祖、太宗的鮮血!”李隆基平生頭一次喚起他的三兒子李亨“三郎”來,竟仿佛是一位正在諄諄教導兒子的老父,又仿佛是在呼喚年輕時候的自己。
李亨聽了,登時淚流滿麵,仆伏在地,諾諾連聲。
四十餘年來,他從來沒有聽過父皇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這位老父親,如此時這般地像一個父親。
“兒啊!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無需虛言!你是否在心裏怨恨我當年貶黜了你的韋王妃?”
“是!兒臣怨恨過!”
“好!這就是實話!你一直想問朕,為什麽要那樣做,對吧?”
“是!”
“韋堅鋒芒太露,皇甫惟明氣量狹窄,那兩個人留在你身邊,遲早會讓別人拿到你的把柄,也會最終害了你;有了韋堅那樣一個兄長給她撐腰,你那韋王妃將來有一天變成第二個韋皇後也未可知!”
李亨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父皇竟然把自己的前妻韋氏比喻成毒殺中宗李顯的韋皇後來,但父皇所說這些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如今仔細思量一番,竟覺茅塞頓開……為何當年李林甫、楊國忠等人瘋狂的構陷自己這個太子,父皇清除了許多與自己走得近的人,卻從來沒有真正動過自己。
李隆基見他似乎已經懂得了自己的心思,突然百感交集,眼中泛著淚花,盯著李亨道:“雖然犧牲在所難免,但朕的兒子,豈容他們想糟蹋誰就糟蹋誰!”
“父皇!”李亨哭跪在地,十幾年來的委屈,幾乎全部傾瀉了出來。
父子二人的四隻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
或許,即便是這樣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也終究不能完全打消這父子二人內心中最深處的那一點寒冰。
或許,這就是作為帝王的宿命,也或許是帝國的最高權力給它的擁有者所留下的詛咒,還或許是隱藏於人心最深處的那一處黑洞存在的證明。
這時候,高力士從遠處小步急趨而來,對李隆基和李亨各一躬道:“大家!太子!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啟程了!”
……
他們不知道,此刻的長安城已經淪為人間煉獄。
首先帶兵殺入長安城的果然是安祿山的三個幹兒子孫孝哲、田乾真和安守忠。
“四虎”中首先拿下洛陽的“神槍太保”田承嗣,則一直奉命駐守在河南,準備進擊淮南;拿下潼關立了大功的“鬼見愁”崔乾佑則被突然命令揮軍北上,侵占河東道各州郡;而叛軍的大元帥史思明則先被安祿山調去平定河北道各州郡的“叛亂”,隨後就被要求與“劈山巨靈”蔡希德一起兵出井陘,攻擊太原……。
如此一來,“四虎”中就隻有最為安祿山所倚重的“金翅大鵬”李歸仁跟在三位“禦兒幹殿下”的身後,催動中軍開進長安。
人們完全可以想象,這群常年在範陽、平盧等苦寒之地打拚的驕兵悍將在突然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花團錦簇的長安後會是怎樣的狀態,或許他們一開始是驚訝,然後是恍然大悟,繼而欣喜若狂,再然後就將一切拋在腦後,開始了瘋狂的搶奪!
琳琅的珍寶——搶!
豔麗的布帛——搶!
耀眼的金銀——搶!
……
躲在家中的——從進去搶!
走在街上的——抓過來搶!
正在逃跑的——追上去搶!
……
搶不走的,就砸掉!
看不懂的,就燒掉!!
不聽話的,就殺掉!!!
孫孝哲在軍中有個諢號叫做“立地魔君”,是個極其凶殘暴虐的家夥,他第一個進了長安,下手比誰都快、比誰都狠。然而,當他興衝衝地直奔左、右藏庫而去,卻發現庫中的許多東西已經被搬空了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暗道:“難道有人比老子下手還快?”
他派人盤問了抓來的內侍監邊令誠才知道,就在天子禦駕離開長安後不久,左、右藏庫就被長安城中的許多遊手好閑的潑皮無賴哄搶了一遍,還有人騎著毛驢來皇宮中偷竊。
孫孝哲登時氣得火冒三丈!還不等他傳令將邊令誠殺了,這位頗“識時務”的內侍監卻立即呈上了皇宮內藏庫的鑰匙,滿麵諂笑地獻策道:“將軍不如派人挨家挨戶搜查,定然能將那些寶物都尋了回來!”
孫孝哲聞言大喜,立即傳令全軍在長安城中挨家挨戶的搜查,但凡是搶掠左右藏庫的物品一律取回,違者殺無赦。
如此以來,不僅是左、右藏庫流失到民間的寶物,就連一些豪門富戶家自有的古玩珍寶也被劫掠了個幹幹淨淨,有人反抗當即就會被亂刀殺死。
有一位曾經在長安城內被稱為“首富豪門”的王寶寶,家中就被叛軍搶了個一幹二淨,連庭院中的地麵都被翻了過來——是的!誰不知道他家的地麵都是用無數銅錢立著鋪起來的?據說是為了下雨不積水……
是的!這些人窮奢極欲的故事,不僅長安的百姓知道,叛軍,也知道……!
安祿山這位忠心耿耿的“幹兒子”當然不能忘了他遠在洛陽的“幹爹”!他派人將皇宮中的珍寶、宮女、宦官、樂工,以及禁苑中的珍禽異獸全部用大車和貨船運往洛陽!由重兵看護的運輸車隊和船隊浩浩蕩蕩,足足延伸了幾十裏地出去。
到了後來,光是搶掠還遠不過癮,“立地魔君”的凶殘本性大發,命人將還沒有來得及逃跑的皇親國戚、公主駙馬,楊國忠、高力士等人的親眷以及隨駕出行的將士們的家屬統統抓了起來,就在西市大街上當眾對他們施以酷刑……
這些昔日錦衣玉食的金枝玉葉,朱門大戶的紈袴膏粱,朝廷中的勳貴大員的家屬,全都遭了滅頂之災!
有人被剖腹挖心,有人被割鼻剜眼,有人被用鐵棍砸開了天靈蓋,有人被砍去手腳丟在路邊,還有的人被扔到鬥狗場中逼迫著角鬥取樂……至於淫辱婦女,屠戮嬰孩,殺人縱火種種惡行更是比比皆是。
長安市上人頭滾滾,西京街頭血流成河!
天若有眼,天必垂淚!神若有知,神定憤怒!
長安城的繁華落盡,繼之而來的是兵災的血腥恐怖!盛世的帷幕垂下,取而代之的是百姓的無邊苦海!
……
而在八百裏之外的洛陽,安祿山已經僭越稱帝,取國號為“大燕”,年號“聖武”。
這天,在嚴莊、阿史那承慶、李豬兒等爪牙和奴仆的陪同和簇擁下,他晃動著肥碩的身軀來至洛陽皇宮的內苑,檢視他的義子孫孝哲從長安運來的無數珠寶珍玩、衣服裝飾,皇家儀仗,還有大批大批秀色可餐的宮女和技藝高超的樂師、百工、伶人……這都是作為皇帝應有的“裝飾”,似乎沒有這些,一個皇帝就會像一棵落光了葉子的大樹一般寒磣!
他裹在身上的袞服是嚴莊逼著洛陽織造上的衣工們用數月的時間趕製出來的,之前量體裁衣時候本已是加肥、加大了富餘的。可誰知做出來之後,他的身軀又已大大發福,故此仍顯得有些緊巴巴的,裹在身上也很是難受。
但他仍小心翼翼地穿著,就像穿慣了麻衣短裝的農夫,突然披了件大戶人家公子的道服一般,既覺得自己已改頭換麵,又著實擔心萬一哪裏穿錯了惹人笑話——既希望人們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明顯改變,又的確會因為被過分的關注而有些局促不安。
長安那邊運來的皇宮內藏庫中的寶貝著實不少!
此時,安祿山也來了興致,他得意洋洋地跟身邊的人講這個是辟寒犀,那個是自暖杯,這個是占雨石,那個是知晴傘,還有什麽夜明杖、夜明珠,夜明枕,又有什麽龍皮扇、警惡刀、七寶盤,零零總總數百件珍玩,他卻居然能認得大半!
嚴莊在一旁奉承道:“原來聖人早就識得這些寶物,看來由您繼承大統的確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這些寶物本就是應該歸聖人您的!”
安祿山一陣仰天大笑!這些都是他曆次入長安覲見時候,聽人講到或者觀賞過的。
他心中雖然十分得意,但嘴上仍不屑地說:“這些玩意兒餓不能充饑,冷不能禦寒,稱作刀的不能上陣殺敵,叫做盤的又盛不了什麽吃喝,整天把這些當成寶貝,大唐豈能不被我大燕取而代之?”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稱是。
又見到內苑中運來了不少珍禽異獸,有長鼻獠牙的大象,也有高大斑斕的麒麟,有鬃毛獵獵的雄獅,也有羽毛美麗的孔雀,還有許許多多見都沒見過的珍奇動物,整整占去了大半個內苑的地盤,有啃食樹木的,有咆哮撲人的,有東竄西跳的,也有已經奄奄一息的,鬧哄哄一群,亂糟糟一片!
安祿山又大笑道:“這些玩意兒,不能當馬騎著上陣打仗,也不能當牛拉犁下地耕田,每天好草好料的養著,有的還要頓頓吃肉,真不知道當年的‘聖人’在長安怎麽就喜歡這些東西”,他幾十年稱呼李隆基為“聖人”,已叫順了口,如今自己也成了“聖人”,竟然一時改不過口來。
嚴莊等人既不敢糾正,也不敢答應,隻得滿臉堆著諂笑,“嗯、嗯”地連連點頭敷衍。
他們來到一群身著素雅白衣的樂工身邊。
嚴莊忙介紹道:“這是‘聖……’,……剩下來沒跑掉的樂工,孫孝哲來信說他們都是李龜年調教出來的“梨園子弟”,特意為您供奉雅樂的!”
他方才略一走神兒,差點順口說出“聖人”二字來,虧得及時將話頭轉了,才免得“欺君之罪”,心中亦是暗自驚駭。他雖然是安祿山的心腹,但也知道這家夥翻臉不認人,更是說動手就動手,一句話說錯或一個主意出錯,都可能遭到一頓暴打!偏偏安祿山還有個“好毛病”,每次都是打完就完,絕不再找後賬,這一點對經常被打的嚴莊和李豬兒二人來說,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安祿山在長安時候也曾聽過梨園弟子的演奏。說實話,相對於這種絲竹管弦的雅樂,他更喜歡自己常玩的鼙鼓。尤其當他騎在馬上隨著馬蹄聲拍打鼙鼓的時候,就會感到一種自由和舒暢。
但現在自己畢竟已經成了大燕國的“皇帝”,總如一名騎兵般拍打鼙鼓也不太成體統,故此才耐著性子,背著手,走上前來看。
嚴莊湊上前,向那些表情木然的樂工們命令道:“速速將那曲‘霓裳羽衣曲’為聖人奏來!”
安祿山見他居然知道“霓裳羽衣曲”,心道:“朕這個宰相還真不賴!”也轉頭向他微笑問道:“嚴莊,你也知道這曲嗎?是劉駱穀與你說的吧!”
豈料,嚴莊還未及答話,突然眼神一變,驚呼了一聲“啊……小心!”
一位白衣樂工突然起身,掄起手中的一張桐琴,朝安祿山的後腦拍去!
安祿山與他身邊的爪牙哪裏想到這些弱不禁風的樂工中還能有“刺客”,竟然全無防備。
“哢嚓”一聲,那張琴被結結實實的拍到安祿山的脖頸和後背之上,登時四分五裂!
虧得安祿山身材極為魁偉,而那人身體瘦削,力量也不大,故此並未拍中他的後腦,卻也將安祿山打了個踉蹌,幾乎摔倒。
嚴莊等人大驚,忙飛身搶上前去攙扶安祿山!
眾侍衛也一擁而上,頃刻間將那個青年樂工打倒在地,綁了起來。
安祿山在眾目睽睽之下挨了這麽一下,實在是丟盡了顏麵,他抬手將嚴莊、李豬兒等人甩到了一邊,衝上前去對那人左右開弓就是一頓耳光,嘴裏罵道:“狗日的!是誰叫你來暗算老子!”
此刻,他左眼的眼角已被繃斷的琴弦割傷,鮮血順著麵頰流了下來,看上去十分猙獰。
那白衣樂工不是別人,正是琴師雷海清。此刻他已被打的口鼻躥血,牙齒脫落,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此刻,他看著散落一地的桐琴碎片,眼中盡是淒婉,自始至終嘴唇都緊緊地抿著,既沒有豪言壯語,也沒有乞情告饒。
他把自己最心愛的“春雷琴”拍碎在了安祿山的身上,而沒有為他彈奏一個音符,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又是出於何種原因做出了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
安祿山狂吼著:“來人,將這雜種的手腳都砍了!快!快!快!”
……
在長安,除了邊令誠之外,陳希烈、張垍等數十位曾經享受著大唐高官厚祿,平日裏滿口“忠孝仁義”的勳貴大臣們都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叛軍麵前,卑微的乞求活命。
在洛陽,一個沒有什麽官職,也從未學過什麽孔孟之道的樂工雷海清,依據自己樸素的判斷和信念,用他微不足道的力量對凶殘的暴君揮出了奮力的一擊,然後無聲的死去。
這種頗有諷刺意味的對比,會不會讓人意識到,這世間的強大和弱小,高貴和卑微,也並不總是如平日裏看上去的那樣容易分辯?或者說,加持了某種信念的弱小會轉化為強大,具備了某種精神的卑微也會蛻變為高貴。強者在鄙視弱者之前,是否應先衡量一下自己的強大?高貴的人在嘲諷卑微的人的時候,是否應先審視一下自身的卑微?
洛陽的血在流!
它的“新主人”安祿山住進了搶來的皇宮!
長安的火在燒!
它的“舊主人”李隆基逃進了劍南道的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