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魂斷馬嵬坡 顏杲卿罵賊
在洛陽,哥舒翰活著!
關押哥舒翰的“囚牢”是嚴莊為他精心準備的。
這本是洛陽左藏庫中的一間庫房,原本儲藏的珍玩珠寶早已被人搬空,頂梁和窗檻都離地極高,室內的牆壁都被精心的用棉被圍了起來,室內隻有一張矮榻和一張矮幾,食器餐具也都是木製的,連油燈都沒有一盞。
這倒不是嚴莊有意為難他這位故友,恰恰正是為他“考慮”而特意布置的。
哥舒翰卻早就沒了自戕的力氣,他肥碩的身軀蜷曲在榻上,奄奄一息。
他已經折騰了整整三天!沒有了阿芙蓉,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發起瘋來簡直如一位重度的癔病患者,要麽在室內沒頭蒼蠅般亂撞,要麽大聲哭嚎求救。
他時而覺得骨縫中奇癢無比,時而覺得渾身都針紮般刺痛難忍。
他有時會覺得頭痛欲裂,恨不得用斧頭劈開;又有時覺得五髒六腑翻騰,真想用手掏出來扔掉。
他煎熬著!翻滾著!呼嚎著!痛哭著!胡須上滿是鼻涕和粘液,渾身沾滿了糞便和塵土。
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大唐上將,此刻卻猶如地獄中最肮髒的一個瘟鬼,在無盡的痛苦與折磨之中掙紮、呼救,卻永世不得超生。
突然,他鼻中聞到一股熟悉的奇香!
那香味從鼻孔中進入一點,身上的痛苦就會減少一點,會莫名轉化成一絲舒爽,但如果失了那股香味,那僅有的一絲舒爽不僅會立即消失,還會轉化成更多的痛苦。
香味還在不斷地飄來,哥舒翰登時有了點精神,勉強爬起身來,向香味飄來的方向尋去。
是嚴莊!
就是當年那個在洛陽街頭被人討債毆打的嚴莊!那個被賣湯餅的嚴老漢責為“不成器”的兒子,嚴莊!那個被他和高適、岑參、杜甫一起救下,又在董家樓一起喝酒的嚴莊!
如今,他卻是安祿山的頭號謀士嚴莊!擔任著叛軍錢糧軍需的總調度官的嚴莊!儼然將成為安祿山的“大燕國”首任“宰相”的嚴莊!
他麵帶和煦的微笑走了進來,手拿了一個小巧的香薰銅爐,哥舒翰幾乎殘疾的雙腿猛然有了力量,他衝上前來,一把將那個銅爐搶了過來,趴在地上,貪婪地嗅著,爐中的一點“香料”很快燃盡,那股奇香也漸漸消失了。
哥舒翰仍是渾身難受,但是精神已比方才略好了一些。
“哥舒大兄!”嚴莊仍是如當年在洛陽董家樓時那般稱呼哥舒翰。
“你是誰?”哥舒翰有氣無力地應道,似乎沒有認出他來。
“我是嚴莊,洛陽嚴莊啊!”
“哦?你是嚴莊?”哥舒翰似乎不信,揶揄道:“我認識的嚴莊已經死了?從他叛國從賊時候便已死了。”
“大兄!”嚴莊自然能聽出他言中的譏諷之意,卻也不申辯,說道:“我知道你早不認我這個阿弟了。如果你此刻身在長安,仍是西平郡王,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我自然不會見你。可是,大兄你如今已經丟了潼關,折了朝廷二十萬軍馬,現在是戴罪的落難之身,阿弟我卻不能坐視不理。”
哥舒翰冷冷一笑,沒有說什麽。
嚴莊又換了個話題說:“沒想到這阿芙蓉居然如此歹毒,能叫人上癮如此,難道大兄不知道它的害處嗎?”
聽了“阿芙蓉”幾個字,哥舒翰突然來了精神,忙道:“嚴莊,阿弟!給我阿芙蓉,給我阿芙蓉!”,聲音中竟然帶著哀求的味道。
嚴莊歎了口氣,又從懷中摸出來一小塊,用火折點著了,還沒等他放入銅爐,哥舒翰竟將那燃燒著的阿芙蓉香一把奪了過去,貪婪地捧在手上嗅了起來,手被燙傷也渾然不覺。
嚴莊看他這幅樣子,眼圈竟然一紅,也沒有急著說話,在一旁靜靜等待。
那很小的一塊“香料”燒盡,哥舒翰手心已經燙出水泡,手指的皮膚也燒的焦黑。
“呼~!”他長出了一口氣,全身繃緊的肌肉似乎都鬆弛了下來。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哥舒翰的態度也有所緩和。
嚴莊點頭說道:“大兄,朝廷已經下旨治你的敗軍之罪了!楊國忠將潼關的罪責全部推在你身上,怕是還要拘押你的家屬,你已經沒法再做朝廷的‘忠臣’了!”
哥舒翰歎了口氣,悲聲道:“我敗軍喪師,折了二十萬兵馬,這也不算冤枉我!”
嚴莊憤慨道:“大兄,我也看過潼關的戰報,一開始你堅守不出,本來安大帥已經要下令撤兵了,可是為何你又率兵出了潼關?連我都能看明白的戰局,難道大兄看不明白?”
“聖意難違啊!”哥舒翰想起這段經曆,心中頗有怨氣。
嚴莊趁機說:“就是這樣,聖人已經不是當年在洛陽時候的聖人了!怕是老了,老糊塗了!楊國忠也不是當年的張九齡老相公!他就是個害人精,我們這邊都說,他是嫉妒大兄,才故意攛掇聖人降旨逼迫你出兵,招致了這場大禍的。依我看,二十萬將士不是死在我們手裏,而是死在楊國忠和……聖人手裏啊!”
哥舒翰又是一陣沉默,良久才大有深意的道:“他可沒有老糊塗……。”
嚴莊知道他說的是天子李隆基,繼續說道:“大兄!小弟也讀過書,知道‘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對大唐多麽忠心,立下了多少功勞,誰不知道?可是,你拿忠心換來的是什麽?你的功勞又換來了什麽?是人家的不信任,是人家時時刻刻的提防。
我聽安大帥說了,說你從前故意跟他作對,很大原因就是為了給聖人看。你看看,他誰都不信,他就希望底下的人鬥來鬥去,他好平衡。為了這點,多少人都白白死了?你看,高仙芝、封常清,你再看當年的王忠嗣,張守珪,蓋嘉運,皇甫惟明……,所有這些當節度使的,有一個有好下場的嗎?還有那二十萬兵馬……太慘了……,聽說黃河下遊的水流都被屍體阻塞了……大兄,不能再白白給人當棋子了!”
他說得痛心疾首。
哥舒翰卻冷笑道:“跟了安祿山不還是棋子?你敢說不是?”
嚴莊說道:“那不一樣!我在這裏二十年了,他什麽人我知道。你們都是武將出身,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能跟整天坐在後宮脂粉堆裏的人一樣嗎?就算是棋子,是不是也做得痛痛快快?強似被背後自己人的刀子捅死啊?”
哥舒翰微微點了點頭。
嚴莊一看有門,忙道:“大兄,我看這樣。我跟安大帥說好了,隻要你嘴上服個軟,以前的事兒就算了,畢竟您也的確罵過他,現在算找平了。我給您找地方先住著,咱們看看再說。阿芙蓉膏,我專門派人去西域再尋回來些,阿弟現在手頭寬綽了,到時候您就盡管用,當年還不是大兄給的銀錢,才救了小弟的性命?我得知恩圖報啊。”
哥舒翰聽了“阿芙蓉膏”眼中一亮,似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家屬怎麽辦?”哥舒翰說道。
嚴莊麵帶悲慟,說道:“我已派細作打探了!但還沒有確鑿的消息,這點我得跟您說實話,怕是早晚會被楊國忠他們戕害了!大兄,您得留著這條命報仇啊!人死了,就什麽指望都沒了……!”
“楊國忠!狗賊!”哥舒翰料想也是如此,一聲低沉的怒喝。
“為今之計,我一方麵派人打探,能營救就不惜代價全力營救,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嚴莊故意留了半句。
“就是什麽?快說。”哥舒翰問道。
“哥舒大兄,事到如今,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幹脆將您的舊部都召集起來,一同反了罷了!一則,說不定他們還能幫您救出家屬;二則,您的西北軍都是精兵猛將,說不定將來還能再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嚴莊的臉上露出真誠的微笑。
“……”哥舒翰仍舊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對。
嚴莊一拍大腿,笑道:“我這個主意好!大兄,您暫時現在這裏住著,過兩天,我找好了安頓您的地方再把您接過去,我讓人給您準備紙筆,您想寫點什麽就寫點什麽,給誰寫都行,阿弟負責給你送出去,至於阿芙蓉膏……”
哥舒翰又是眼前一亮,看著嚴莊的眼神有些可憐。
“阿芙蓉膏,我每天給大兄送來一點”嚴莊一拍大腿,似乎擔了很大風險,又下了很大決心:“阿兄要是不想讓我難做,每天能寫一封信給我就行……”
……
當嚴莊喜滋滋地從關押哥舒翰的倉庫中出來,伸手入懷,掏出一包黑黢黢的“阿芙蓉膏”來,掂了掂,心道:“這東西真是個寶貝!本來還以為這點根本不夠用,沒想到隻花生仁那麽大的一點,就能讓哥舒翰變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當他又想到哥舒翰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時候,又不禁打了個冷戰,差點失手將那紙包掉在地上。
他曆練了這二十餘年,眼界已開,竟也有了些格局,已經不是當年在洛陽街頭瞎混的浮浪子弟。
看著這包詭異邪門的東西,他不禁想:“這東西如此歹毒,將來要是人人都使用起來,非得亡國滅種,天下大亂不可!”,
……
安祿山聽嚴莊說哥舒翰願意“投誠”,還願意給他的舊部寫信“招安”,心中大喜過望,將嚴莊好好褒獎了一番,囑咐他認真辦理此事!
正在這時,又有人來報,說是已經將在常山郡“造反”的顏杲卿等人押解進了洛陽。安祿山一聽,心中又升起了一股無名火來,忙傳令將他們押上五鳳樓,自己要親自審訊!
顏杲卿的雙手被縛在身後,發髻蓬鬆,已經被打的遍體鱗傷,連嘴唇、牙床都已潰爛流血,長史袁履謙,以及顏杲卿的兒子顏季明、幼子顏誕、侄子顏詡、外甥盧逖等也都渾身是傷,也被一同押上殿來。
安祿山看了他這副模樣,大步走上前來,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顏杲卿!你也有今天!我安祿山待你不薄,當年是我把你從小小的範陽戶曹任上提拔起來,現在做到光祿大夫,常山太守。我哪裏負了你?讓你恩將仇報的造反,在背後捅我刀子?如今,你!你!你還有什麽話說?”
盛怒之下,他氣得呼哧呼哧直喘,顯然是動了肝火。
誰知道顏杲卿一陣仰天大笑,反唇相譏道:“安祿山!虧你還有臉說“造反”二字!我問你,聖人也帶你不薄,讓你做了三鎮節度使,朝廷又是哪裏負了你?你卻起兵造反,攪得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我顏家世代忠良,豈能跟你一個偷羊賊沆瀣一氣!事到如今,我顏杲卿隻恨不能殺了你這狗賊!要殺,要剮,速速動手!”
安祿山沒想到這個往日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斯文書生竟然如此嘴硬,話中又處處戳到自己痛處,已經氣得三屍神暴跳,他跳著腳咆哮道:“來人!來人!給我把他舌頭割了!看他還敢嘴硬!”
一幫如狼似虎的爪牙立即衝了上來,生生地用鐵鉤將顏杲卿的嘴巴撬開,把舌頭鉤了出來,殘忍地用刀割斷。
“啊——!”隨著一聲慘呼,顏杲卿口鮮血狂噴,疼昏了過去。
見此情景,安祿山怒意稍平。命人用水將他頗醒,肆無忌憚地湊近他的麵前,獰笑著問道:“顏使君現在知道是你的舌頭好使,還是我的刀厲害了吧?”
誰知奄奄一息的顏杲卿猛然抬頭,怒目圓睜,“噗”的一口鮮血噴了安祿山一臉,連他的眼睛和嘴巴裏也都沾染了不少黏糊糊的熱血!
“啊——!”安祿山沒有防備,一聲大叫,慌忙躲在一邊,跳腳罵道:“狗日的!快拿水來!快拿水來!”
顏杲卿張著血肉模糊的嘴,得意的大笑起來,口中的半截斷舌看上去恐怖至極。眾爪牙紛紛湧上,對他一陣拳打腳踢,又把他打昏過去。
安祿山已被人伺候著洗淨了臉上、眼中的鮮血,再次命人將顏杲卿用水潑醒。他決定好好折磨折磨這個“書呆子”,絕不讓他輕易死去。
顏杲卿悠悠蘇醒,安祿山已經想好了羞辱他的辦法,獰笑道:“顏杲卿,你不是說你顏家世代忠良嗎?我看你還忠良不忠良!”
他命人將顏杲卿僅十歲的幼子顏誕推了上來,指著顏杲卿問道:“娃娃,你叫顏誕?你看這人是你阿爺嗎?”
那顏誕個子不高,身體單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此時見到顏杲卿駭人的模樣,怯生生地喊道:“阿爺!”
安祿山彎腰蹲在他的身後湊近他說道:“顏誕,你阿爺得罪了我,我要殺他!你想不想救他性命?”
顏誕聽他如此說,央求道:“莫要殺阿爺!莫要殺阿爺!”
安祿山笑道:“不殺你阿爺也可以,隻要你大喊三聲‘顏氏當反’!我就饒了他,你看好不好?”
“……”,顏誕年紀太小,此刻已嚇得呆了,嘴裏哼唧著說不出話來,雙眼淚汪汪地看向了父親顏杲卿。
顏杲卿掙紮著抬起頭來,盯著顏誕的眼睛,拚命的搖著頭,那表情極為駭人。
顏誕見平時慈祥的父親居然成了這個樣子,早已嚇得眼淚流了下來,喃喃問安祿山道:“你要我喊……喊什麽?”
“‘顏氏當反’,大喊三聲,我就放了你阿爺!”安祿山詭笑道。
“那是什麽意思?”顏誕怯生生的問道。
“你別管什麽意思!快喊!”安祿山有些不耐煩了,暴躁地吼道。
“……”顏誕似乎被他嚇到了,也正在猶豫是不是喊出這句話來,好救下父親。
就在這時,顏杲卿忍著口中的劇痛,艱難地發出聲音:“背…受…麵…雪…片……!麵…雪…片……”
顏誕看了父親這副模樣,已經嚇得呆了,又聽不懂他所說的“背受麵雪片”是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顏杲卿的三兒子顏季明突然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不顧一切地嘶喊道:“誕兒,父親讓你‘背誦《勉學篇》’!快,跟我背!‘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他還要再提醒,早被旁邊一名侍衛伸手摘掉了下頜骨,又超心窩重重打了一拳,再也難以出聲。
顏誕卻已經恍然大悟!他立即正色肅立,將胸脯一挺,用朗朗的童音背道:“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城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嗯……嗯……素怯懦者,素怯懦者……”緊張的顏誕背誦到這裏似乎有點卡殼。
“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一旁的盧逖昂然接口,提醒顏誕背誦下去,可他話音未落,就被身邊一個侍衛一拳打在臉上,鼻血四濺,幾乎昏了過去。
“對!……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小顏誕得了表哥提醒,茅塞頓開,轉頭看了看自己的阿兄和父親,見他們正在向自己微笑著點頭,知道自己對了,他很開心!心中的驚懼也逐漸散去,繼續努力地大聲背誦道:“……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
臉上滿是鮮血的顏杲卿露出了慈和的微笑,他愛憐地盯著自己的這個小兒子,眼淚混著鮮血成串的墜落下來……
在這朗朗的童聲中,洛陽巍峨的宮闕突然發生了微微的搖晃,東都的大地也在輕輕的顫動,平靜的洛水突然泛起了波濤,棲息在房簷下的鳥雀陡然成群結隊的飛起,喧鬧著向邙山飛去……。
安祿山和他的黨羽們也感到了腳下傳來的振動,心中一陣慌亂。
安祿山忙將手一揮,他身邊的一個侍衛“唰”的一聲抽出橫刀,對著顏誕高高舉起!但不知怎的,他舉著刀的手在顫抖……,這名由安祿山從“曳落河”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猛士,麵對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感到了膽怯!
安祿山大怒,一把搶過那把刀,隨手一揮,就將那個侍衛的人頭斬下,然後他惡狠狠地砍向顏誕的小腿,刀花又是一閃……,紅光崩現!
“啊……!!!”
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那背誦著《顏氏家訓》的童聲就永遠地消失了……。
惱羞成怒的安祿山命人將顏杲卿、袁履謙、顏泉明等推上天津橋頭,先斬下他們的雙腿,又一刀一刀地去剮皮肉。
鮮血浸染了天津橋的橋麵,又淋漓地滴入洛水的碧波中,在血紅的夕陽映照下,整條洛水似乎都變成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紅色。
而顏杲卿、袁履謙等人至死罵不絕口!顏氏一門中有三十餘口都被斬殺!
在洛陽,顏杲卿死了!
……
而在長安,天子李隆基剛剛攆走了身邊伺候的所有人,自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太極宮正殿中的龍椅上。
潼關已經陷落,叛軍騎兵一天一夜就可奔襲至長安城下。
他這個大唐天子,該怎麽辦?
降嗎?
不可能!大唐還有遼闊的西北、西南和富饒的江南,叛軍撼動的僅僅是帝國的一隅。
守嗎?
也不可能,近畿地區前前後後的數次征兵,幾乎已經把所有的青壯都抽調走了,倉促間征集的民伕未經訓練也隻能壞事,現在能守城抗敵的禁軍至多也就萬把人,這麽大的一個長安城,一萬人連一麵城牆都站不滿,一旦長安城被叛軍四麵圍定,就隻有死路一條。
想來想去,也隻有“走”一條路!
可是,能走去哪兒呢?
有人說去西北,與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匯合,就在河北、洛陽和潼關兵敗如山倒的時候,郭子儀他們在河東打的有聲有色。
但也有人說應該去西南,去巡幸劍南道,入蜀!
那位曾經遙領劍南道節度使的右相楊國忠,就是堅決主張“入蜀”的首領人物,他還閃電般地拿出了一份入蜀方案,顯是早有準備。
昨晚,韓國夫人和虢國夫人也紛紛入宮,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規勸禦駕幸蜀,好將她們也一同帶去。
隻有貴妃,他心愛的玉環,卻什麽都沒說……,也隻有玉環!
又是漫長的一夜,太極宮搖曳的燭光中,李隆基瘦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當整個長安城還在沉浸在最後一個酣夢中尚未醒來的時候,皇宮禁苑西的延秋門就被偷偷地打開了。
天子李隆基和數千個沉默的身影一同從這裏溜出了出去。
即便這裏距離人口稠密的長安內城有相當遙遠的一段路程,可禁苑狹窄的道路上除了匆忙而雜亂的步履聲和急促而緊張的呼吸聲之外,聽不到一絲別的聲音。每個人都認為,在此時盡量保持安靜,不要驚動那些“沒有資格”伴隨聖駕“巡幸”的人,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大唐立國一百三十七年以來,太宗李世民曾經慷慨激昂地戎裝騎馬奔出長安,在灞水河畔與突然來襲的突厥大軍對峙;高宗李治和天後武則天,也曾意氣風發的從這裏出發去封禪泰山、嵩山;即便在那段被稱作“牝雞司晨”的混亂日子裏,被廢的中宗李顯也仍是堂而皇之的打著“廬陵王”的儀仗昂昂地踏上流放的路途……
而今天,這位開創了大唐盛世巔峰的李隆基,在他七十一歲的高齡,用這樣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偷偷溜出了長安,踏上了一條崎嶇而漫長的“巡幸”之路。
當然,現在還不會有人知道,在大唐今後的日子裏,這樣的“巡幸”絕不是會唯一的一次!
……
楊國忠卻完全是以另外一番心情在暗自打著他的如意算盤。遵照他的指示,劍南節度副使崔園早就開始著手將一切儲偫準備停當……
在他看來,天子幸蜀,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甚至在朝堂上他曾信誓旦旦的說道:“十年來,有不少人都預言那個安祿山會造反,而聖人就是不相信,如今到了這幅田地,實非宰相之過也!”
言下之意,聖人以前沒有聽他的早早收拾了安祿山,才釀成如今的大禍,如果現在仍不肯聽他的,那後果更是可想而知。
在那一刻,朝臣們看到了一位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右相!
雖然當時天子李隆基並沒有立即表態,但最終還是同意了他的“入蜀”方案。
對楊國忠來說,成都,是他發家的地方,更是經營多年的老巢,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無論去西北還是江南,當地那些恨自己入骨的敵人定會將他剝皮抽筋。
他不禁心中暗罵:“娘的,你們想得美!除了劍南道,老子哪兒都不去!”
他早早就開始命人暗中收拾家中那無數的金銀細軟,分批派心腹專程送至他在各地購置的莊園內,其中一大批的都送往了劍南,也有一部分送往了江南,還有一小部分留在了京畿道中的幾處不起眼的田莊秘窖裏,比如,何家村……,他想的清楚,畢竟一旦出現意外,急切之間手頭上得有東西拿出來應急。
“那狡兔三窟算什麽?老子是狡兔十窟!”
他心中堅信,無論將來誰當了莊家,都得用錢!也不管是誰掌了大權,也都會見錢眼開!
有了這些本錢,他楊國忠要麽就繼續做莊!要麽就拿去翻本,從頭再來!
當然,他現在還要繼續打完眼前的這一圈,這也是他多少年的習慣!一桌“葉子戲”不打到最後,他絕不認輸,別說他現在有的是本錢,就算是身無分文,也要從老天手裏聽一張“寶”,胡他一局再說。
“隻要擁著天子進了劍南……!”他躊躇滿誌地想著,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但是,他也注意到,自從離了長安城以後,這幾天天子李隆基就似乎對他的意見沒有那麽言聽計從了。
一開始,他要燒掉左藏庫,天子就沒有同意;後來,他要燒掉身後的便橋阻斷追兵,天子也沒有同意;高力士和陳玄禮那兩個老家夥也總是板著臉,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躲著自己。
為了緩和這種情況,他還特意親自去附近的鎮店上買了胡餅獻給李隆基和幾個妹子充饑,相比這些在皇宮中長大的人來說,常年在市井街頭廝混的楊國忠的生存能力不知道高出了多少。
他還笑嘻嘻的遞給高力士和陳玄禮幾個胡餅,兩人雖然也都接過去吃了,但臉上依然冷若冰霜。
“吃了老子的胡餅,還板著張死人臉!仙人板板,到了劍南,你們都給老子等著!”楊國忠心中暗罵。
而胡餅畢竟有限,那些沒有胡餅充饑的皇孫公主們,隻得用糙米飯充饑,又過了幾天,糙米飯也不夠了,就隻能摻進些喂馬用的麥豆先湊合著填飽肚子。
在饑餓麵前,那些平日裏錦衣玉食的金枝玉葉們猶如一幫餓死鬼轉世投胎,再也不講什麽尊嚴和體麵,再也顧不上什麽禮儀和講究!他們伸出滿是泥垢的修長手指,從粗陶瓷盆裏擓出摻雜著砂粒的馬料,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這邊的皇孫將掉落在地上的麥豆粒撿起來,送進嘴裏用力的咀嚼著;那邊的公主捧著一個飯盆,用指甲刮著盆邊上剩下的糙米餎餷,急切地吃起來……,還有皇親國戚為了爭奪一小塊胡餅而拚命地廝打了起來,亂成了一片……
在這種時候,他們會不會想起在長安時候每天被穿梭流水般呈到眼前的美味佳肴?會不會想起那些他們隻看了一眼或隻嚐了一口便拿去扔掉的山珍海胥?會不會想起那些他們專門派人騎快馬送往皇宮,卻隻為擺著好看的那些龍肝鳳髓?又會不會想起每晚他們府中成車地裝在泔水桶裏運出去的大魚大肉?
此刻,正如牲口一樣搶食的他們肯定沒有想到:那些在田間日頭終年勞作的農人,就是每天吃著這樣糙米飯過活;那些守在邊關,因缺乏給養而斷糧的將士們,就是每天這樣咀嚼著槽頭的馬料守城;而那些遭遇饑荒而不得不賣兒賣女的饑民,恨不得伸手從他們倒掉的泔水中撈出一點來充饑;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兒,正蹲在地上竭盡全力地摳挖著泥土,把蜿蜒的蚯蚓吞進肚中。
當一個人**裸地麵對自己一生要度過的幾十年時光的時候,他或許會發現那些自己原本竭力追逐的裝飾——權力、地位、金錢和名望,全都抵不上饑餓時候的一碗稠粥,寒冷時候的一件舊縕袍。
生存著的人,也應該更加尊重和敬佩那些將自己的“生存”度讓給“信仰”的人,尤其是那些僅是為了能給更多的人換取一個“生存機會”而犧牲了自己的人;人們也會鄙視和嘲諷那些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貪婪和無盡的**,就隨意剝奪、攫取和占有他人生存的資源、權力甚至機會的人。
前者應該被尊為“英雄”,而後者應該被責為“蠹蟲”。
也許,自人類從洪荒時代走來,這兩種典型就同時存在,也很有可能會一直並存下去!
……
入夜,疲憊不堪的隊伍夜宿在馬嵬驛。
在一處僻靜的角落中,一位絕美的女子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內侍進行了一段輕聲的對話。
……
“高翁翁,你要勸說三郎不要去劍南!我……,我說的都是實情,你要相信我。”
“老奴相信!老奴知道貴妃對大家的心思。可是,不去劍南去哪兒呢?”
“去哪兒都行,但是不要去劍南!會有危險!”
“……這件事還有別人知道嗎?”
“三姐偷偷跟我說的,應該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將來,這件事一旦鬧大,可能會傷害到您!您想過沒有?”
“我想過了……。”
“……”
暗夜中,那名老內侍佝僂的身影匆匆離開,繞了個彎兒,向龍武衛將軍陳玄禮的帳篷走去。
月光下,隻剩那名女子絕美的身影,如夢如幻,美的有些不真實。
……
過了馬嵬驛站,離長安已有百裏左右的距離了。
離得長安越遠,楊國忠就越放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叛軍是不會追上來了,據說他們正在長安城裏縱兵搶掠,想到這裏,他的也不由得一陣心疼,那裏還有他還不及運走的大量金銀財寶和眾多姬妾,恐怕都要落入賊手了……,但終究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他楊國忠活著就行。
以前在市井街頭間廝混,他最愛聽茶樓裏的“說話人”說曹操的故事……
“曹操能做的,我楊國忠未必做不到!”他暗暗想著,嘴角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
正在這時,十幾個吐蕃使臣圍了上來,激憤地抗議這一段時間給他們的口糧不足承諾的十分之一。
從長安城出來的時候,“天可汗”特意叮囑要帶上各國的時節,將來到了劍南,天可汗將更加需要周邊小國的臣服和擁護,大多數使臣在做了莊嚴的承諾後或取道返國,或先行入蜀,隻有這一隊吐蕃使者覺得跟在聖駕後會比較安全,便一同跟了來。
現在全軍都已經斷糧,連聖人一天也就能吃一個胡餅充饑,哪還有多餘的糧食去喂他們的肚子?
想道這裏,楊國忠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但他畢竟是右相,眼下又在逃難,他也不想得罪這些使臣,便隻得在馬上笑著用好言安撫。
“快來人啊!楊國忠私通外族,陰謀叛亂!”隨著一聲爆喝,他身後不遠的地方衝出來一小群手持兵器的龍武衛士兵。
楊國忠聽了又好氣又好笑,難道幾天沒吃、沒喝、沒休息的逃難,這些神經敏感的大兵都成了瘋子不成?
他轉身罵道:“休得無禮!叫陳……”他擺出右相的架子,要叫人喊他們的頂頭上司陳玄禮來,好讓他好好管教管教自己手下這些不知禮數的家夥!
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聽“嗖”的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他的馬鞍橋,離他的命根子不到一寸!
這下他才明白了過來,對方根本就是真想要他的命!
他急忙撥馬要走,卻被那幫吐蕃使臣圍住了,急切間哪裏能走得脫?
“我是右相!休得造次!”他正喊著,胯下那匹馬卻突然打個站立,將他掀下馬來,重重地摔到地上。
手中持明晃晃橫刀的士兵轉眼已經衝到近前,還有更多的兵士在紛紛趕來!
“識得你是楊國忠!”當先一位龍武衛兵士一聲斷喝,手中橫刀徑直砍在楊國忠的右腿上,隻聽“哢嚓”一聲脆響,似乎是腿骨斷裂的聲音,楊國忠覺得一陣劇痛,得幾乎背過氣去。
他拚命地嘶喊著:“……造反了!造反了!……來人啊!造反了!”
那群士兵也異口同聲地喊道:“楊國忠造反了!楊國忠造反了!”
“我的家屬都陷在了長安,你這狗賊!還我妻兒來!”有人喊著,一刀斬下了他的左臂。
楊國忠又是一聲慘叫!
“要不是你蠱惑聖人,也不會還我們落到這個地步。如今想拐著聖人逃回你的老巢,沒那麽容易!”在士兵的怒吼中,楊國忠的左腿被砍了下來。
他已經渾身是血,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狗賊,叫你平日裏害人!現在叫你斷子絕孫!”楊國忠胯下的命根子被人一刀鉉了下來,又是一陣淒厲的慘呼。
“把他的心挖出來,看是不是黑的!”有人憤怒地喊著。
“對!”
刀光閃爍,
楊國忠的肚腹已經被人剖開,肚腸流了一地;
有人一刀在他胸口搠了一個血窟窿,鮮血噴湧而出;
又有人一刀,將他的脖頸斬斷,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骨碌碌”地滾落開去……
士兵們仍不停手,十幾把橫刀紛紛劈下!
“哢嚓”、“哢嚓”、“哢嚓”……
……曾經不可一世的右相成了亂刀下的一堆肉泥!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刺激著那些蜂擁而至的士兵們亢奮的神經。一場嘩變發生了!
人越聚越多,殺紅了眼的士兵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十幾個吐蕃使臣一齊砍翻在地,楊國忠的兒子楊暄見事不好,正要逃走,早被趕來的人追上,又是一陣刀劈斧剁,砍成了數十段零碎的骨肉;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等都先後被人殺死,聞聲趕來的禦史大夫魏方進也稀裏糊塗死在了亂軍之中……
殺紅了眼的士兵們又紛紛向禦駕所在的一座舊廟湧去,他們知道楊國忠的妹妹,深受天子寵愛的貴妃娘子,楊玉環,就在那裏!而天子李隆基,也在那裏!
事態已經變得越來越難以控製!
……
“高翁翁,我很高興你能相信我的話。”
“……是……”高力士在輕聲地抽泣著。
“高翁翁,是不是他們現在也要殺我了?”
“……是……”跪伏在地的高力士已經泣不成聲。
“我想也會是的……,是不是我死了,三郎就安全了?”
“……是……”已經淚流滿麵的高力士痛苦的點了點頭。
“那麽,翁翁,我還有多長的時間?”
“……從方才老奴進來,往後一炷香……”高力士痛苦的答道。
“嗯……也差不多了。隻是,……三郎……我心裏放不下,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心裏的苦!他……為這天下操碎了心,他……才應該好好活著……。”
“……請換上這身衣裙,老奴已為您找好了替身,或許還有……機會……”高力士急切地說道。
“翁翁怎麽會說起這種小孩子的話了?替身又能瞞得過誰去?那一定會連累三郎!……我昨夜將這秘密告訴翁翁的時候,就大約想到有這個結果了……隻要我活著,就沒人敢相信三郎……。”
“娘子……!”高力士努力抑製著悲聲,又一次跪伏了下去。
“翁翁,請記住,你答應過我的,不要讓三郎知道這個秘密……他以後還要一個人孤獨地在這個世間活上很久!很久!……其實,我也不忍逼他做出選擇——如果由他選擇放棄了我,我會感覺到傷心,可如果他不那樣做,又會把事情搞僵,那他也得死……就讓這個秘密成為永遠的秘密吧……!”
“……老奴……老奴……領命……嗚嗚……”滿臉是淚的高力士,趴在地上抽噎答道。
“隻是,翁翁……請讓我去得體麵一些……,也莫要讓三郎看到我不好的樣子。……我隻想他永遠記得我以前的樣子……。轉告三郎,莫要忘了那年在長生殿中說過的話……。”
“……嗚嗚……是!……老奴……親自送娘子上路!……老奴,會轉告大家……”,高力士用袖子捂著嘴痛哭,發出淒慘的嗚嗚的悲聲,渾身戰栗、顫抖!
“……好了,我要回去了……”。
……
從那座破舊的古廟中傳出了渺渺的歌聲,廟門外等待著的數千人都在刹那間安靜了下來,隻身擋在廟門口的天子李隆基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簌的掉落下來……。
他麵前香爐中的一支線香即將燃到盡頭……!
……
“日**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
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
……
隨著歌聲的驟然停歇,一陣清風掠過,一縷香魂消散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