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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誰雲無忠臣 河北有二顏

  自從安祿山起兵造反以後,天子李隆基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也沒能再做一個神遊海上仙山的美夢。他一閉上眼睛,要麽就是被安祿山追趕,要麽就是從高空中跌落,要麽就是發現自己的馬怎麽都勒不住,帶著自己衝向懸崖!

  那段時間,每當一身冷汗的他大叫著在半夜中驚醒,他就會披衣起床,親自手持著燭台,在須臾不離左右的高力士的攙扶下,踱至那張《大唐全輿圖》前,死死地盯著輿圖上的河北道。


  那是多麽廣饒的一塊土地啊!


  它的形狀就像一朵飄然而升的祥雲。它的最北邊可抵達北冥,就是莊子在《逍遙遊》中提到的那個生長著巨大的鯤的北冥;而它的最東邊,則是浩瀚的東海,當年,始皇帝就是在那裏立下了無字碑,魏武帝也曾在那裏持槊賦詩;往西,是連綿蜿蜒的巍巍太行,將河北與河東兩道東西隔開,往南則是河床高高聳起的黃河,奔流了千萬裏之後,在這裏緩緩地注入大海。


  可是如今,那朵祥雲變成了李隆基的噩夢,那片廣袤的土地變成了安祿山叛軍的大本營。


  有一天,他終於喃喃地說出了那句他想了許久的話:“力士!朕不明白,那麽大的一個河北道,二十四個州郡無數的官吏,怎麽就沒有一個忠臣!”


  當時,高力士在一旁侍立,麵帶尷尬,良久無言:“大家……”


  太極宮寢殿中的燈亮了一夜又一夜!

  ……


  直到某一天,又熬了一宿才剛睡下不久的李隆基被人輕輕地喚醒。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見是滿麵喜色的高力士,這實在是太反常了,幾十年來,高力士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主動叫醒他。


  隻見他手中晃動著一張字紙,激動的聲音有些發顫,說道:“大家!大家!河北道!河北道還有忠臣,河北道還有忠臣啊!”


  李隆基猛地坐起身來,一把抓過那張紙,也顧不得披上衣服,就飛快的瀏覽了起來。


  ……


  顏真卿已經四十六歲,距離他當年在洛陽得中探花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年。


  在這二十年中,他做過監察禦史、殿中侍禦史,後來因為得罪了右相楊國忠而被貶為平原太守。


  到了平原,他的官聲如他的表字“清臣”一樣,受到當地百姓和士紳們的敬仰,被人們尊為“顏平原”。


  擺脫了烏煙瘴氣的長安官場,到了這山清水秀的地方,他也體會到了陶淵明詩句中“久在樊籠裏,複得歸自然”的真意。


  每當將州中的政事處理完畢,他就會邀上一幫文人雅士出遊,或流連於山野之間,或歌詠於溪流之畔,或於幽篁竹林中彈琴長嘯,或於亭台樓閣上吟詩聯句。


  這天,他的好友,洛陽名士陸士修來訪,顏真卿大喜,忙出門來接。


  隻見白衣飄飄的陸士修身後還跟著一位身著淡綠色綈袍的年輕人,陸士修介紹說,這是自己本家一個侄子,遊學至此,頗敬仰顏真卿,故此特隨他前來拜望。顏真卿見這個年輕人僅二十來歲,麵貌清臒,風雅中又帶著質樸,心中也是十分喜歡。


  那年輕人忙叉手施禮,道:“晚生陸羽,見過顏世伯。”


  ……


  適逢桂月即望,顏真卿便親手寫了邀帖,請幾位朋友來聚。


  是夜,一輪明月高懸,眾人攜伎登台飲宴,席間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又有品竹彈絲,淺吟低唱。


  陸士修向大家介紹陸羽道:“各位,莫看我這鴻漸侄兒年輕,於茶道卻是十分精通,不如請他烹茶煮茗,我等聯句助興如何?”


  眾人平日都愛飲茶,聞聽這話,自然是十分樂意。


  那陸羽聽了,也不推辭,便向管家顏墨索來茶爐茶甑開始煮水。


  他先將茶餅用火烤了,待微有些香味溢出,便用茶碾將其碾成細末,再用極細的篩子篩了。做完這些,恰好甑中已微微有聲,有魚目大小的晶瑩氣泡浮起。陸羽用小竹勺撒入少許食鹽,然後仍平息凝氣地繼續煮水,又過了片刻,茶甑的邊緣便如泉水般翻湧出無數細小的氣泡,陸羽先用竹瓢舀出一瓢熱水放在旁邊備用,又用竹片將沸水攪動如旋渦般,才穩穩地將茶粉倒入烹煮,又過得一小會兒,甑中茶湯如浪花般飛濺開來,香氣四溢。


  陸羽將先前舀出的那一小竹瓢熱水倒回甑中,向眾人一躬,輕聲言道:“可也!”


  他親自為各位滿了多半盞茶湯,眾人品嚐,果覺唇舌間的滋味較平日有許多不同,紛紛點頭稱讚!


  高僧皎然微笑合十讚道:“阿彌陀佛!”


  眾人知他平日也精於茶道,見他如此欣喜,已知這陸羽定是此中高手。皎然讚道:“小友懂得烹水的道理,二沸之後,三沸之前,水溫最佳,貧僧受教了。”


  陸羽也忙叉手還禮道:“大師謬讚!其實茶道中的源、具、造、器、煮、飲,皆有學問,晚生隻略得了些皮毛而已。”


  顏真卿見他年紀不大卻又十分謙虛,不由得想起自己青年時代的好友杜甫來,便也笑道:“小友,敢問這源、具、造、器、煮、飲是何說頭?可否賜教?”


  陸羽說道:“所謂“源”,為茶之品性;“具”,為製茶之工具;“造”,為製茶之工序;“器”,為器皿與器具;“煮”,為烹煮之手法;“飲”,為飲用之方式,零零總總,有許多講究和學問,晚生卻也不敢在各位前輩麵前賣弄。”


  席中本地名士崔萬聽他如此說,問道:“飲,不就是喝入肚中嗎?難道這茶還有別個喝法不成?”


  陸羽一笑,道:“天育萬物皆有至妙,除了這烹茶法之外,的確還有別個飲法!”


  眾人聽了也都問道:“小友可否讓我等見識見識?”


  陸羽請人取了些幹淨的細白瓷杯出來,又新煮開一壺水,稍微放了一會兒,才倒入杯中。


  一切準備停當,隻見陸羽將隨身的一個精致的小包袱打開,眾人看時,見裏麵是各種竹製的小茶桶,大大小小竟有十餘個,都覺得新奇。


  陸羽從中挑選出一個精巧的竹盒,取出些細長的翠綠色茶葉來,用小竹夾分別給諸人杯中放入一小撮。


  言道:“這是晚輩夏末采於廬山的新茶,生長於山間雲霧之中,因山中陰晴不定,故可采摘的時節也分早晚。請各位品鑒!”


  頃刻間,那茶葉慢慢變得膨脹飽滿,並在水中上下浮動起來,竟如舞蹈一般,而隨著這“茶舞”,眾人嗅到一股茶葉本源的草本清香,茶水也已經變成明亮的淡黃色,那水中的葉片也逐漸舒展開來,顯出原本的茶葉嫩芽的樣子,煞是可愛!


  眾人隻飲得一口,滿口香凜甘甜。


  習慣了烹煮飲茶的眾人還是第一次采用如此飲茶的方式,都大為驚奇,全都讚口不絕!

  高僧皎然歎道:“小友能溯本清源,尋求茶葉天然味道,暗合禪理,可謂茶禪一道,善哉!善哉!”


  顏真卿道:“‘茶’字,為斯人立於草木之間。如此飲法,可謂“精行儉德”,真是別開生麵!鴻漸,有朝一日你當將這些心得好好記錄下來,編撰成書,定能流傳後世,澤被後人。”


  眾人聽了,都道極是。


  陸羽聽了,心中也是一亮,便暗暗存了著書立說之心。


  陸士修見他侄兒獲得眾人如此讚譽,也是得意,乘著酒興道:“我等不如以‘茶’為題聯句紀之!”眾人見他提議,也都不甘示弱,便請他出首聯。


  陸士修有名士風範,也不推辭,朗聲吟道:“泛花邀坐客,代飲引情言”。


  眾人見他用了《唐韻》中“語軒切”的韻,也不算很難,便都暗暗在詩意上下功夫,坐在他下首的張薦是史學名家,最是敏銳有文辭的,抬手笑指著皎然和尚道:“醒酒宜華席,留僧想獨園。”


  人們哈哈一陣大笑,覺得有了意思。但還沒點到“茶”,便一起看下垂手的李萼如何接。


  李萼年紀比陸羽大不了幾歲,以有才名,為人頗有智計,他舉杯邀向半空中的那輪明月,朗聲吟道:“不須攀月桂,何假樹庭萱。”


  “好!”,此句一出,頗有大丈夫誌氣,眾人均鼓掌稱讚。


  崔萬家境略有些貧寒,卻覺得李萼詩意中顯得頗為孤高,便故意要將其拉回來,好顯得自己手段,便在座中作了個揖,接道:“禦史秋風勁,尚書北鬥尊”言中都是向主人顏真卿表達敬意和感謝,也暗暗有揶揄李萼口氣太大的意思。


  雖然大家都覺“尚書”一詞用的難免有些誇張,但好歹算是對仗與平仄都算工整,便一同鼓掌,又都言道:“接下來請顏使君點題了!”


  顏真卿一笑,吟道:“流華淨肌骨,疏瀹滌心原”這一轉虛虛實實,並未直接詠茶,又似托物言誌,還隱約有辭尊居卑的自謙,眾人均都讚歎不已。


  皎然見還剩自己與陸羽兩人,擔心他年輕,最後接不到“茶”上,便吟道:“不似春醪醉,何辭綠菽繁”。


  眾人鼓掌大笑道:“這便是說茶了!還是大師寬厚!且看小友如何合這尾聯了。”


  大家喜愛陸羽,但也擔心他隻癡迷於茶道,於詩詞之道上並不在行,此刻也都關切地看向他。


  卻見陸羽不慌不忙,吟道:“素瓷傳靜夜,芳氣清閑軒。”


  “好!”在座又是紛紛叫好,這聯的平仄可以不論,但對仗極為工整,不僅將茶的色、香、味展現了出來,而且將飲茶人的心境也很好地凸顯了出來。


  ……


  “顏平原”的雅集,在河北、河南士林中傳為佳話,但也有人指責平原太守沉溺此中,胸無大誌。顏真卿倒是擺出一副“笑罵由他笑罵,為官我自為之”的姿態,全然不以為意。如此一來,在當時正在籌劃起兵的安祿山、史思明等人的眼中,這位書生太守,完全是沽名釣譽,庸碌迂闊,不值得關注。


  在那段時間裏,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原本破舊的平原城的城牆漸漸地加高加厚了,不大的平原駐紮的守軍營中升起的炊煙也漸漸增多了,這位整日帶著歌姬、駕著小船與朋友們飲宴達旦的“書生太守”的眼眶也漸漸凹陷了下去。


  直到三個月後安祿山起兵造反;


  直到二十天之內河北道全境望風投降;


  直到叛軍大敗封常清,不到十天就占領了洛陽……


  顏真卿依然我行我素,每日草草了結了公事後,仍是呼朋喚友地終日風花雪月。


  有的朋友不來了,他不在乎;有的下屬勸諫他,他也不聽。


  連他在常山任職的從兄顏杲卿親筆給他寫了好幾封信,據說是責怪他不思進取,辜負了顏家的盛名,他也隻是嘻嘻一笑,隨手將那信一燒,依然我行我素。


  有人聽說了這件事,還在背後議論和譏笑那個顏杲卿虛偽——他自己早就做了安祿山的光祿大夫,替叛軍把守著常山郡,卻責怪自己的從弟不思進取,真可謂目不見睫。


  直到有一天,安祿山為了震懾河北各郡的人心,派自己的心腹段子光帶一隊侍衛,將在洛陽殺害的三位忠臣——李憕、盧奕、蔣清的頭顱送到河北各州郡示眾……


  這天,當不可一世的段子光來到平原縣後,太守顏真卿等慌忙帶人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將他請進了郡府之中。


  段子光領了這趟“美差”,一路上猶如“代天巡狩”的欽差般風光無限,剛剛歸降安祿山不久的各州官吏,要麽戰戰兢兢,要麽阿諛奉承,所到之處,他毫無顧忌地公然索賄,成車的財帛、珍寶都落入了他的私囊,如今又到了平原,自然要好好地“吃拿卡要”一番,才對得起自己這一路的顛簸勞頓。


  誰知道他剛進得郡府,就見院中掛著銘旌旗幡,靈棚高搭。他一愣,向一直殷勤陪在身邊的顏真卿問道:“這是你家誰死了?”


  他這一路是頤指氣使慣了的,見觸了個黴頭,心中不悅,故此言語中也毫無尊重之意。


  豈料顏真卿將麵色一沉,口中一聲斷喝,道:“拿下!”


  段子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身後緊緊跟隨的平原參軍李擇交一腳踹翻,幾個軍士撲上前來,三下五除二就將他捆了結結實實!


  他的幾個貼身侍衛還未來得及動手,早被守在一旁的軍士砍翻;同時,府門外也是一陣大亂,段子光帶來的數十個侍衛都被顏真卿埋伏下的死士和軍士們斬盡殺絕,不曾走脫了一個。


  段子光這才恍然大悟,尖聲叫到:“顏真卿!你竟敢造反!”


  顏真卿一陣仰天大笑,罵道:“賊子,虧你嘴裏也吐得出來‘造反’二字。你以為我這個書生就不敢造安祿山那狗賊的反嗎?”


  他也不多說,吩咐道:“將此賊押到靈堂邊去!”


  眾人齊聲應命道:“諾!”


  此刻,已經有人將裝在木函中的三顆忠臣頭顱用清水仔細地清洗幹淨,還梳理好了蓬鬆淩亂的發髻,裝在由稻草紮成的身軀上,恭恭敬敬地停放在各自的牌位之旁。


  顏真卿帶李擇交、刁萬歲、和琳、徐浩、馬相如、高抗朗等諸多將士一起,向李憕、盧奕、蔣清三人的遺骸行了焚香叩拜,又把早已嚇地尿了褲子的段子光推到靈堂之前,一刀剜出心肝,再複一刀砍下了人頭,擺在供桌之上祭奠烈士英靈。


  平原郡新修葺的高大城頭上,竟然神奇的湧出了一萬三千餘名衣甲鮮明的將士,一麵“唐”字飛龍軍旗高高飄揚!


  “平原郡首立義旗,宣布反正!”


  這個消息隨著數十張由顏真卿親筆所書的討賊檄文被人送至河北道各州郡,在叛軍鐵蹄下低迷已久的河北道人心振奮,各地義軍聞風而動……


  而高力士給天子看的那張紙,正是由長安派出的細作不知道從哪一郡城牆上偷偷揭回來的一張檄文。


  “顏真卿……”天子李隆基仰天歎道:“朕不識真卿何如人,所為乃若此!”


  高力士眼中也泛著欣喜的淚花,顫聲道:“大家,他便是開元二十三年在洛陽由大家欽點的探花郎啦!”


  “開元二十三年……洛陽……”李隆基已略有些渾濁的眼睛中閃爍出了零星的光。


  “二十年了……”


  ……


  幾乎就在顏真卿剛剛殺掉段子光的同時,常山郡外,“八彪”中的驍將,有“鷹嘴金鼇”之稱的何千年正率領一小隊人馬風塵仆仆地由洛陽趕回。


  前番,他與高邈等人綁架了太原副留守楊光翽,安祿山便令他帶高邈、李欽湊二將一同屯駐常山,把守井陘東口的土門要塞,以防官軍從井陘殺入河北腹地。


  前不久叛軍又攻下了洛陽,安祿山有意稱帝,招他去洛陽參議此事,之後又胡亂盤桓了幾日,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衛隊返回常山。


  誰知,他傍晚剛到醴泉驛站便迎頭遇上了前來迎接的太守顏杲卿和參軍馮虔、縣尉李棲默等人。


  他知安祿山素來對顏杲卿較為尊重,如今又即將稱帝,更需收攏人心。故此,他也不敢擺他“八彪”大將的架子。


  他本是安祿山的“捉生將”中的一把好手,有個諢號叫做“鷹嘴金鼇”,一則是說他能說會道,又城府極深,動起手來卻異常陰狠;再則便是誇他酒量極好,能夠千杯不醉,也最是好酒貪杯,常常自詡“何千杯”。如今他見天色已晚,顏杲卿又在驛站擺下豐盛的酒宴接風,便喜滋滋地一起入席,他手下侍衛也都有好酒好肉的招待,不提。


  席間,他有意顯示自己的尊榮地位,便將此番前去洛陽覲見安祿山,以及安祿山有意稱帝的事情跟顏杲卿講了。他大口喝著酒,故作親密地說道:“老顏,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跟別人說!這事連高邈他們都不知道呢!”


  顏杲卿聽了,眨了眨眼睛,問道:“督帥!是什麽事情,這麽神秘?下官洗耳恭聽。”


  何千年低聲說道:“你老兄,跟著咱安大帥幹就算跟對人了!你知道為什麽如此說嗎?我告訴你,咱安大帥的心計可是深了去了,他不是常說將來坐天下,要跟史大帥平分嗎?他占洛陽,史大帥占長安……。”


  “啊!是啊!我也聽說過,他二人是兄弟嘛!”顏杲卿一聽,也忙來了精神。


  “是個屁!”何千年“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酒,才說道:“如今洛陽先拿下了,咱們安大帥就忙著要登九五之位了,你是個聰明人,腦筋快,你琢磨琢磨,這裏頭是幾個意思?”


  顏杲卿聽他如此說,心中一動,忙又給他滿了一碗酒,歪著頭想了一下,又搖搖頭道:“督帥,你說安大帥是什麽意思?下官怎麽琢磨不出來啊。”


  何千年一臉不屑的看著他,用手指了指他的腦門兒,仿佛責備他不動腦子,先仰頭將那碗酒幹了,才說道:“這……這還用說?安大帥當了天子,還有史大帥的份兒?長安……長安在哪兒呢?……那潼關,潼關就……那麽好打?……就算崔乾佑他們打下來了,我告訴你,老顏……白搭!他們白搭!進長安的肯定不是他‘鬼見愁’,更不可能是史大帥!”此時,他的舌根已稍微有點發硬。


  顏杲卿忙問道:“哦?原來是這樣,那依督帥之見,能先進長安的會是誰?”


  何千年此時已有些醉態,笑道:“我跟你說,老顏!我老何是大帥的親信,是心腹!我就把這話先放在這裏!……將來……將來能先進長安的,絕對不可能是史大帥……我看,十有**……得是孫孝哲那龜孫子……嘻嘻,誰讓他娘是咱安大帥的……?嘻嘻!嘻嘻!”


  顏杲卿知道,他所說的孫孝哲也是“八彪”大將之一,排名還在何千年之前,兩人似乎素來不睦,不過也的確有傳聞說孫孝哲的娘相貌頗為豔麗,被安祿山看上了,故此收了孫孝哲做了幹兒子,還與那婦人傳出了一些風流韻事來,他心中不由得略有些作嘔,但又暗自高興。


  “咕咚”一聲,喝了藥酒的“何千杯”已經趴到在桌上,不省人事。


  又過了一小會兒,喧鬧的驛站漸漸安靜了下來。


  “篤!篤!”有人敲門,顏杲卿喚道:“進來吧!”,參軍馮虔、縣尉李棲默等人手持兵刃、繩索等湧了進來,將何千年五花大綁了起來!


  “使君,外頭的也全放倒了!一共二十四個,全都綁了!”縣尉李棲默稟告道。


  ……


  當何千年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身處牢獄之中,眼前站著的正是顏杲卿與長史袁履謙等人。


  他此刻才明白過來,心中大呼上當,連連懊悔自己這個“捉生將”出身的老手,在平日裏專門綁架、暗殺別人的行家,怎麽竟稀裏糊塗上了一個書生的當?真是窩囊!


  他央求道:“老顏!有什麽話不好說?你綁我作甚?難道是我喝多了酒,衝撞了你不成?”


  顏杲卿啐道:“何千年,事到如今,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我不是你的老顏,我是大唐常山太守顏杲卿!”


  何千年譏笑道:“大唐常山太守?隻可惜,誰不知道你早就歸順了咱安大帥?我看朝廷是不能把你當忠臣看了!你殺了我,多半是兩頭不討好。還不如將我放了,就當這事沒有發生,我在大帥那裏保舉你做宰相!”


  顏杲卿笑道:“何千年,在你們這幫人眼裏,是不是隻要能升官發財,就可以什麽事都拋在腦後?當初安祿山那狗賊準備造反,將我等召去範陽,那時候我等就想奮力抗爭,拚個玉石俱焚。後來一想,我們死了,常山便落入你們這些狗賊之手,可是便宜了你們,我與袁長史這才忍辱負重,穿著安祿山送的一身‘狗皮’回了常山。我們忍氣吞聲,就是為等這一天,將爾等碎屍萬段!”


  何千年到底是“八彪”之一,不是那草包般的段子光可比,他獰笑道:“行!你厲害!可是你別忘了,你一家三十餘口還在範陽。你以為大帥就沒防備你這點心思嗎?也好,黃泉路上有他們陪著,我也不算寂寞。”


  “呸!”顏杲卿啐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山河破碎,社稷傾危,我家三十餘口共赴國難,死得其所!將來平了賊寇,我自赴黃泉去尋他們團聚!即便到了那邊,我一家老小也與爾等叛賊勢不兩立。倒是你,還是先好好想想自己的家小,將來還能不能保住性命再說吧!”


  何千年見他一介書生,看上去弱不禁風,如今竟連一家三十餘口的性命都不顧了,心中已經暗自著慌起來,口氣也軟了下來,忙道:“老顏,顏使君,你聽我說,你將我放了,我想辦法去範陽幫你把家眷接出來,從此咱們兩不相欠,你看怎樣?”


  說完這段話,他見顏杲卿一臉不屑,知他不信。又忙加碼道:“高邈、李欽湊二將是我嫡係,你將我放了,我招降他們兩個,咱們一起反正,如何?”


  “高邈?李欽湊?”顏杲卿哈哈一陣大笑,揶揄道:“何千年,虧你還在做你的白日夢。告訴你,高邈昨日就被我們拿了!李欽湊前日就已伏法了!”


  何千年一聽,不由驚得魂飛魄散,口中嘶喊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顏杲卿身後縣尉李棲默見他不信,轉身拎了個人頭來給他看。


  何千年識得那正是李欽湊的首級,登時如墜冰窟,心裏的最後的一道防線立即崩潰,哀求道:“顏使君,我願意投誠!莫要殺我。我知道安祿山那賊許多的秘密!我,我跟你講過一些的!”


  顏真卿看他這熊包樣子,歎道:“何千年,虧你還自稱什麽‘鷹嘴金鼇’,又號稱什麽‘八彪’大將,真是貽笑大方。罷了,我暫不殺你,隻將你等解付長安讓聖人裁奪吧!但你所知安祿山叛軍的機密計劃,需要一五一十的招供出來,不得隱瞞一字!”


  何千年聽了能夠活命,激動地無可無不可,連聲稱是!


  “常山郡反正!擒殺了‘一彪二狽’,大開土門,準備接應三十萬官軍東出井陘……”


  隨著平原和常山起義的消息如滾滾春雷般席卷了河北大地,號稱叛軍大本營的河北道的二十四郡中有十七個郡豎起了義旗,紛紛宣布反正!安祿山留守在後方的許多死黨,或被殺,或被擒,或抱頭鼠竄。


  ……


  當太原尹王承業接到顏杲卿的一封書信和托他轉交的一份奏折,以及押解來的何千年、高邈兩個俘虜和李欽湊的人頭的時候,他心中實在是羨慕和嫉妒。


  “這麽一份天大的功勞,怎麽被他顏杲卿一個白麵書生這麽簡簡單單的就得去了呢?”他一麵冷笑著,一麵在心裏盤算。


  昨晚,與顏杲卿的兒子顏泉明一同前來的內丘丞張通幽曾經偷偷拜會了他,張通幽的兄長張通儒從了賊,故此他也需要一份大功來贖這誅滅九族的大罪。


  兩人一拍即合,商議了許久才散。


  王承業將顏泉明等人都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大大頌揚了常山郡的功勞,言明自己可以派重兵將二賊押入長安,以免在河東路上被叛軍奪了,他還信誓旦旦的聲言,一旦常山有難,他將立即親率重兵前去接應,絕不讓常山落入敵手。


  顏泉明涉世未深,見手握重兵的王承業如此慷慨厚道,心中又放心不下守在常山的父親,便欣然同意,於是,他就將奏章和俘虜等一並交給了王承業,留下了主動要求跟去長安說明情況的張通幽,便返回常山去了。


  王承業將那奏折中“斬殺”三員敵將的功勞安在了自己頭上,同時將何千年、高邈的首級砍了,與李欽湊的一同送去長安。


  天子李隆基大喜,立即將王承業從四品的太原尹晉升為正三品的羽林大將軍,而那個張通幽則從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內丘縣丞連升四級,一躍而成為正五品的普安太守。


  這世上,人作為血肉之軀,固然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但也總會有那麽一種人,能夠將這項本能從內心深處擴張至表皮上的每一個毛孔,以致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將一切道德和信條拋卻,把一切法律與原則忘在腦後,力爭將本不屬於他的占為己有。他們會用盡渾身的解數,不息將別人送上祭壇,也不認為自己的靈魂會墜入地獄,甚至即便那樣也無所謂。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要麽早早跌落深淵,也有不少人得逞不久才墜入穀底,但也的確有極少的人幸存到了最後,甚至還有機會給自己塗脂抹粉,甚至樹碑立傳!


  而所有的這些人,在一開始的時候,都堅信自己會是那極少數“幸運兒”中的一個。


  而當“慷慨厚道”的羽林大將軍王承業得知惱羞成怒的安祿山派史思明、蔡希德、李立節親率大軍晝夜不停的攻打小小的常山郡的時候,他竟然按兵不動!——他即沒有膽量麵對窮凶極惡的叛軍,更沒有膽量讓顏杲卿繼續活在世上……


  不到六天,糧盡矢絕的常山郡就被叛軍攻陷,守城將士大多戰死,顏杲卿、袁履謙、顏季明等人都被叛軍俘獲,押赴洛陽。


  隨後,已經反正的鄴、廣平、钜鹿、趙郡、上穀、博陵、文安、魏郡、信都等九郡再落叛軍之手!僅剩平原、清河、博平郡等數郡的義軍在顏真卿、李萼等人的領導下做著艱難的抵抗。


  而隨著哥舒翰在潼關外的一場大敗,河北義軍陷入了更加巨大的被動!


  ……


  當哥舒翰被押送到洛陽的時候,身居洛陽皇宮中的安祿山特地五鳳樓上“接見”了他。


  在安祿山的內心裏,這座五鳳樓就是他發家的聖地,也是他第一次從偏遠閉塞的幽州走出來所到達的地方。


  那年,他第一次見到繁華富裕到令人瞠目結舌的東都洛陽,第一次在五鳳樓上見識到皇家的威嚴和氣派,第一次在自己粗豪的心中埋下了一顆孕育著巨大野心的種子。


  如今,這一切都已歸入他的囊中,他的目標也接近實現,他的心中充滿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滿足感——他要讓他曾經的敵人們全都來到這裏,就像當年那些跪倒在天津橋下的契丹俘虜一樣跪倒在他的麵前,虔誠地稱頌他,卑微地乞求他饒命!


  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哥舒翰!


  他狠狠地咬了咬後槽牙,在一瞬間就想出了好幾個見麵的場景——如果哥舒翰罵,自己怎樣;如果他不服,自己怎樣;如果他討饒,自己又怎樣……。


  可是,當他見到披頭散發,形容憔悴,被人用巨大擔架抬來的哥舒翰的時候,既沒有聽到他的罵,也沒有聽到他的求饒,他那本來似乎是無窮無盡的精神和氣力,仿佛早已被人抽走了,隻剩下一具還喘著氣的肥碩而臃腫的軀殼。


  “沒想到崔乾佑信中所提到的“阿芙蓉”竟然將一位大唐的上將變成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安祿山的內心竟然還感覺到了一絲惆悵。


  麵對這樣的對手,他覺得很沒勁,甚至感到一種莫名的失望!


  他轉頭看到了一旁跪著的火拔歸仁等人。


  他聽說是這些人將哥舒翰捆了來獻給了自己,便明知故問道:“你是火拔歸仁?是你們將哥舒翰擒獲的嗎?”


  火拔歸仁沒想到安祿山識得自己,心中激動,忙磕頭道:“末將正是火拔歸仁!末將久仰大帥高義,願意棄暗投明,跟隨大帥,上刀山,下油鍋,萬死不辭!”


  “好!”安祿山大笑道:“棄暗投明好啊!不過,我有一個擔心,將軍能不能替我排解排解?”


  火拔歸仁沒料到安祿山如此器重自己,似乎剛見麵就要給自己委以重任,忙向前跪爬了兩步,口中卻慷慨激昂道:“大帥請下令!末將絕不推辭!”


  “好!”安祿山又是一陣狂笑,他指了指周圍林立的軍將,慢悠悠地說道:“將軍,我怕將來我手下這些將士都學了你,那可如何是好啊!你看……?”


  “啊!”


  火拔歸仁一聽話鋒不對,身上早驚出了一身冷汗,忙磕頭如搗蒜道:“末將一心一意,跟隨大帥,絕不辜負大帥厚恩。望……望大帥開……開恩!”


  “嘿……”似乎是躺在擔架上的哥舒翰輕輕地哂笑了一聲。


  安祿山瞥了他一眼,竟也不自覺地哂笑了一下,但他轉過頭來時,眼中已陡然冒出兩股淩厲的殺氣。


  他惡狠狠地盯著火拔歸仁獰笑道:“說是說!做是做!我看這樣,剛才將軍不是提到了上刀山,下油鍋嗎……?”


  火拔歸仁似乎猜到了他想要幹什麽,早已嚇得麵如土色,其他降將、侍衛也都仆伏在地連聲求饒。


  “來人!”安祿山帶著嘲諷的口氣傳令道:“在五鳳樓下燒起十口大油鍋,將這些賣主求榮的家夥拖下去,一個一個丟進油鍋,看看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諾!”


  叛軍兵將們獰笑著一同湧上,連踢帶打地將這群早已嚇得半死的俘虜拽起來,向外便走。


  “饒命啊……大帥!”


  “饒命!饒命!”


  “……”


  “日你娘的火拔歸仁,害了老子啊……早知道還不如拚到底……”


  “……”


  聽著他們逐漸遠去的嚎叫、哀求和咒罵,安祿山嘻嘻一笑,朗聲道:“你們都瞧清楚了!敢於背叛主帥的,都是這個下場!”


  殿中的燕軍兵將也都麵色慘白,諾諾連聲……


  此時,安祿山心中之氣算是順過來了一點,這才踱至哥舒翰身前,訕訕地問道:“令公!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你啊!”


  此時,哥舒翰的神誌尚清,微微一笑,道:“怎麽,某也有油鍋可下嗎?”


  安祿山搖頭譏諷道:“令公這身軀,我怕沒那麽多油給你用啊!”


  哥舒翰也反唇相譏道:“彼此!彼此!”


  安祿山卻不氣惱,問道:“我以前從未得罪過令公,可你從未把我放在眼中,還屢次羞辱與我,為何?”


  哥舒翰聽了,突然放聲大笑,反問道:“太子得罪過你嗎?”


  此言一出,安祿山倒吸了一口涼氣,愣在那裏半晌才放聲大笑:“原來如此!令公也是有心的可人啊!事到如今,令公從我舉義如何?”


  哥舒翰聽了搖了搖頭道:“某現在死了,便是國家的忠臣,名垂青史,也自有人照拂我的家屬。如果從了你反叛,某這一生的功績可就成了夢幻泡影了!某勸你早早將我一刀砍了,免得費事!”


  安祿山見這話說得也已沒了什麽滋味,也料得他不會投降,正要傳令將他殺了,豈料旁邊轉出一人開口阻攔道:“大帥且慢!我有話說。”


  安祿山看時,見正是自己的心腹謀臣嚴莊。


  嚴莊湊近安祿山的耳邊,與他耳語了一番,獻上了一條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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