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寶繼開元 敕封十節度
雪域高原的邏些城中,吐蕃可敦金城公主的病情愈加沉重了。
兩年前,作為一名四十歲的高齡產婦,她冒著極大的風險終於為讚普尺帶珠丹生下了一名王子——赤鬆,但那卻給她的健康帶來了極大的損害,多虧了有雪域高原的神奇秘藥,她產後的大出血才被止住,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但卻從此變得虛弱不堪。不到兩年,她曾經豐腴的身體消瘦了,滿頭的青絲間生出了一根根銀發,她曾經白皙紅潤的肌膚失去了往日的潤澤,變的幹枯和消瘦。苦澀、刺鼻的草藥味道終日彌漫在她的寢宮中。
昨晚,她又夢到自己少女時,在長安城邠王府中居住的那段美好的日子……。
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樂遊原上到處回蕩著踏青人們的歡笑,紙鳶在天空中飛翔。她手中也牽引著長長的絲線,那支畫著大雁的紙鳶越飛越高,她笑著、跑著,甚至能感覺到手上的絲線傳來的拉力,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李奴奴,你有多久沒放過紙鳶了?”
是誰的聲音?是父親?又似乎不是……
突然,一陣強風將柔韌的絲線掙斷,那支紙鳶卻沒有飄走,反而向著自己迎麵掉了下來,上畫的那隻大雁突然活了過來,裹挾著勁風撲麵而至,她心中一陣恐慌,身體僵硬,無法躲避。當那隻大雁帶著她再次騰空而起越飛越高的時候,她壯著膽子往下看,樂遊原上的人們已變得如螻蟻般細小了。
“啊——!”她從夢中驚醒過來。
貼身的侍女慌忙跑來查看,用柔軟的羊毛手巾為她擦拭滿頭的汗水,安慰問道:“可敦莫怕,您是做噩夢了!”
金城公主驚魂稍定,吩咐侍女扶她起來沐浴梳妝,又派人去請讚普尺帶珠丹。
侍女勸她不要沐浴,以免著涼而導致病情加重,她隻笑了笑,依然命人下去準備。
過了一個時辰,吐蕃讚普尺帶珠丹才結束了與諸位勳貴大臣的晨會,匆匆趕來了後宮。金城公主已換上了可敦的盛裝端坐在臥榻上,不知什麽緣故,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讚普見到自己的妻子——這個不惜犧牲自己性命也要為自己誕下王子的女人如今已變得如此憔悴,他心中一熱,疾走上前將她擁入懷中,問道:“奴奴,今天感覺好些了沒有?”
“夫君”金城公主心中一熱,強忍住心中的悲痛,答道:“夫君,妾身將要遠行了,臨走之前我想跟夫君說說話。”
尺帶珠丹一愣,疑惑道:“遠行?去哪裏?”一句話出口,他仿佛意識到了些什麽,忙伸出兩隻手指堵上了金城公主的嘴唇——那兩片曾經飽滿甜美的紅唇,如今卻已幹澀冰冷。
金城公主見他慌張的樣子,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眼中泛起點點淚光,柔聲說道:“我的夫君,我的讚普,我的天神!雪山下的格桑花開了,也總有凋謝的一天,神女峰上的萬年積雪,也終究會化成清泉。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是多麽舍不得離開你和赤鬆啊,你每天為高原的百姓們忙碌著,我們的赤鬆,他還那麽小,今後卻沒有阿娘照顧他了……”說到這裏,她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尺帶珠丹聽了這番話,忙安慰道:“哪裏的話,你不會有事,我不是已經讓招提寺的僧侶進獻最好的秘藥了嗎?我還派人去大唐——你的故鄉,去尋找最靈驗的丹藥。你一定會好的,相信我。而且,赤鬆也還需要你的照顧啊。來,快擦擦眼淚,我已經派奶娘去抱他來了,別讓他看到自己的阿娘像個孩子一樣在我懷裏哭泣啊”,他故作輕鬆的說。
金城公主微微笑了一下,說:“好了,我的讚普,你不必寬慰我了。我的故鄉,大唐有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讓我痛痛快快地把我想說的話說完吧。”
“好!”尺帶珠丹顯然知道她想講什麽,但還是答應了。
金城公主懇切地說道:“讚普可否聽臣妾一言,吐蕃不能再與大唐對抗了,雙方還是回到當初赤嶺締結的和平盟約上來吧。我知道,自從四年前,那個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在青海西戰敗老將軍乞力徐之後,讚普已經對大唐,對天可汗心存芥蒂,朝貢也從那以後斷絕了。可是,究其根源,還是因為我們先派兵攻占小勃律啊!即便我們扶植了小勃律王子蘇失利做了他們的王,還嫁了公主過去,可他心中還能情願嗎?畢竟是咱們的統軍大將琅支都親手將人家父親——老國王的人頭插在馬槊上示眾,還強奸並殺害了他的姐姐啊!那蘇失利是迫於我們的武力才肯做這個傀儡國王,他的內心一定不服,一旦有機會肯定還會倒向大唐……”
尺帶珠丹歎了口氣,顯然對方才所提到的琅支都的暴行也並不滿意,但卻倔強地說:“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了。如果蘇失利敢有二心,也隻好連他也殺掉了。”
金城公主哀怨說道:“那嫁過去的涅羅公主怎麽辦?她雖然不是我的親生骨肉,但一想到她每天睡在仇人的身邊,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哪一天就會被自己的父親殺掉,我的心中就會無比心疼可憐她。而你,她的親生父親,你舍得嗎?”此時,她也想到了自己,但相比之下,自己顯然還是幸運的。
“哎!”尺帶珠丹長歎道:“出兵小勃律,也是無奈之舉。我們通往西域的生命線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啊。當年朗·梅色他們也曾策劃過在半路上擒獲自大唐回國的蘇失利,好把他作為人質,從而逼迫小勃律王降服,可是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隊勁敵,竟然意外失手。後來,蘇失利在唐軍的護送下逃回小勃律後,旋即下令封鎖了邊境線,不僅掐斷了我們的商路,還縱容手下殺害了我們的商人,天可汗卻並不聽我們的訴求,隻一味要求我們罷兵息戰。我們都要被困死了,還能怎麽辦,等死嗎?至於琅支都,哎,那孩子從小缺乏了父母的管教和疼愛,竟養成了殘忍好殺的性格,究其根源,竟還是我的過錯啊。”
他又說道:“那年崔希逸本與乞力徐老將軍簽訂了互不侵犯的盟約,開始兩年還是好的,可到頭來怎麽樣呢?天可汗隻憑一個奸佞小人的挑唆,就強令崔希逸興兵來犯。可憐乞力徐老將軍一個措手不及,損失了三千多將士,敗退兩千餘裏,自己也氣得吐血身亡,六十歲的吐蕃老將,沒死在疆場上,卻死在自家的病床上!他兒子說,乞力徐死前如被魔鬼附身一樣,大聲咒罵,死狀可怖。所幸,據說那崔希逸也內懷愧恨,去年瘋病發作,也是吐血死在貶官的途中,人們都說他是被乞力徐老將軍的陰魂索命而亡。哎,兩個締結合約的老將,就各自得了這麽個下場……你說,怨誰?”
金城公主知他說的都是實情,溫柔地拉住他的大手,說道:“天可汗一時受了小人的挑唆,事後終究會明白過來的。我們原本受了委屈,可以找天可汗評理,我相信天可汗能夠傾聽我們的控訴,還我們一個公道。可是,您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一味用武力對抗大唐,結果會是怎樣?大唐有四千多萬人口,是我們吐蕃的二十多倍,大唐朝中又有多少忠臣良將?這兩年,即便讚普有獅、虎、鷹三人這樣的猛將,還有大相論·名悉列這樣的智囊,可又怎麽樣呢?還不是敗多勝少,白白損失了那麽多勇敢的小夥子!”
這話戳到了尺帶珠丹的痛處,他用力甩脫了可敦幹枯的雙手,嚷道:“哼!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敦也太長他人誌氣了,看來可敦終究還是大唐的人啊!我就不信,我們吐蕃忠勇的武士就不能用自己的金刀和弓箭將大唐的土地和財富奪過來!”
他激憤中用力過猛,身體虛弱的金城公主怎能吃得消?加之又聽了這話,金城公主心中又是一陣焦急,引發了一陣猛烈的咳嗽,她忙用手巾去捂,再看那雪白的手巾上已經粘上了斑斑血跡。
尺帶珠丹大驚,深悔自己莽撞粗魯,忙命人上來照拂,他自己也強自斂容,繼續耐心寬慰妻子。
忙了好一會兒,金城公主才緩過神來,這個堅韌的女人繼續勸慰自己的丈夫道:“讚普,我理解你心中的不甘。可是,我自九歲便離了唐土,嫁來吐蕃。我說的話絕非隻為了顧全我的故鄉,更是為了這片有你,有我們的兒子,有兩百萬子民的雪域高原,這裏也是我的家呀!”言至於此,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簌落了下來。
尺帶珠丹又怎能不知道這個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女人對自己和這片土地的熱愛?她入吐蕃以來,對自己照顧的無微不至,對周圍的人和藹可親,對百姓更是關愛有加,她和前代的文成公主一樣,為吐蕃帶來了大唐的先進文化、成熟的律法和精湛的工藝,還引進了大量的工具、醫藥和農作物的種子。可以說,這三十年來吐蕃的逐漸強盛與這個女人的到來有著莫大的關係。如今,她已是時日無多,隻是想跟自己說幾句話,自己怎麽就不能聽她說完呢?
想到這裏,他麵帶愧色,歉然道:“我的妻,請原諒你莽撞的夫君吧。我一定是前世犯了大錯,諸神才要降罪於我,讓我在你麵前丟臉,好讓我的心永遠沉浸在無盡的痛苦中……。”
金城公主微笑著,抬起幹枯羸弱的手臂,輕輕放在讚普那張英俊的大臉上,就像母親在摩挲自己的孩子,柔聲說道:“我的傻夫君,你怎麽會說這樣的話。我怎麽會怨你?你心裏的苦,我又怎麽不懂呢?好了,我不多說了,隻希望您能從吐蕃的長久利益出發,再好好的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我歸天以後,希望您可以派人去長安報喪,也順便可以讓天可汗知道我們對和平的希望。這樣即不損傷您的威嚴,又能有機會說出我們想說的話,這……”說道這裏,她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強自忍著,顫聲道:“這恐怕是我為守護這片家園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尺帶珠丹聽聞此言,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痛苦,再也不顧讚普的威嚴,伏在金城公主身上痛哭失聲。
這時,一陣響亮的兒童啼哭在身後響起,原來奶娘已經將兩歲的王子赤鬆抱來,卻見讚普和可敦正在相擁而泣,竟一時慌了神,進退不得。那小赤鬆聽到有人哭,似乎也被悲傷的情緒感染,也跟著哭了起來。
聽到兒子的哭聲,金城公主精神又是一振,竟一下坐起身來。尺帶珠丹也忙拭去眼淚,將赤鬆抱了過來。夫婦二人看著赤鬆紅撲撲的可愛小臉,心情大為好轉,一家三口哭完又笑,笑了又哭。
就在這時,有侍者前來稟報:“那囊讚蒙有請讚普,說是感了風寒,身子正不舒服。”
那囊讚蒙是貴族大臣末·東則布的親妹妹,近年來入宮被封為讚蒙,她年輕美貌,嫵媚妖嬈,深得尺帶珠丹的歡心。金城公主病後,她更受讚普寵信。聽說讚普今天早朝後就徑自去了那個病懨懨的可敦的後宮,她不由得醋意大發,故意派人前來探聽攪和。
此時的讚普哪裏還顧得上那位年輕貌美的讚蒙?他聞言大怒,罵道:“你這狗才,當真是不長眼。她病了就讓她去看太醫,吃藥,喝水,多睡覺,找我作甚?來人,將這狗才拖出去狠狠地給我抽一百皮鞭!”
金城公主見他發怒,忙勸慰道:“讚普休怒,我聽不得人哭鬧,也不喜歡聞到血腥味,權且看在我的麵上,饒了他吧!”尺帶珠丹見她求情,這才點頭饒了那人。
那侍者早嚇得麵如土灰,忙磕了頭,屁滾尿流的跑了。
這一鬧,金城公主最後的一絲氣力也接近耗盡,她軟倒在床上,對著尺帶珠丹說道:“讚普,我走以後,其實最不放心的事隻有兩件:一件是咱們這兩歲的小赤鬆,他從此成了沒娘的孩子,望你多加照拂,且不要讓他受別人的欺負。還有一件,就……是……”她氣息逐漸變弱,仍勉力說道:“是讚普你自己……漢朝的諸葛亮說,‘近賢臣,遠小人’,讚普你要小心……小心朗·梅色和東則布兩人,莫要輕信他們……”此話說完,她的呼吸開始變得短暫而急促。
此時的讚普尺帶珠丹,哪裏還能說出半句話來?他一手摟著王子赤鬆,一手撫著妻子的肩膀,淚如雨下。
隻有兩歲的赤鬆卻用他烏嘟嘟的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他還不懂這意味著什麽,小嘴裏咿咿呀呀的道:“媽……媽!大……大……!”
金城公主喉中飄出一絲極為微弱的歌聲,她把自己最後的一點生命之火燃做了思鄉的吟唱: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如絲如縷的歌聲終於斷絕,一縷香魂縹緲東去。
日光照耀下邏些城上空,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大雁,緩緩地消失在湛藍的天際。
大唐開元二十八年十二月,金城公主薨。
……
與以往的朝會不同,開元二十九年深秋的一次帝國高級軍事會議既沒有在雄偉瑰麗的大明宮召開,也沒有選在高大明亮的勤政樓。幾位大臣和高級將領都被帶入皇宮三清殿旁的一座不起眼的三層小樓內。然而,他們卻都格外地意氣風發,隻因為這座小樓有個足以光耀千秋的名字——“淩煙閣”。
淩煙閣內的牆壁上畫著開唐以來數十位功臣勳貴的肖像,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太宗皇帝的“二十四功臣”,畫像都有真人大小,神態各異,栩栩如生。此刻,他們如天神般注視著這群繼承他們浩蕩功業的接班人。
在淩煙閣二樓主廳的中間,被鋪上了一張巨大的《大唐全輿圖》。
天子李隆基如一位蒞臨疆場的將軍般在主位上昂然端坐,顯得英武異常;忠王李璵已經被冊封為太子,並更名李亨,他隻在右側陪座,而左側尊位上坐的卻是早已致仕的百戰老帥——信安王李禕。
李禕以下,則分別是河東節度使王忠嗣、朔方節度使安思順、河西節度使蓋嘉運、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和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等西北五大軍鎮的主將;太子以下,則是中書令李林甫,兵部尚書兼領幽州節度使牛仙客和吏部尚書兼領劍南節度使李適之等三位宰輔重臣,高力士隨侍在天子左右,龍武衛將軍陳玄禮帶人在樓外把守,閑雜人等皆不得入。
會議自卯時三刻開始,此時已整整開了一個多時辰,在場的君臣十二人全無一絲疲倦。
天子李隆基道:“方才,中書令已經陳述了朝廷變府兵製為募兵製的策略,兵部尚書也擬了個和糴法的條陳,朕看,都好啊!變府兵為募兵,實則各鎮已有實行,有成例在先,就等朝廷的法令了,實是大勢所趨。募兵製不僅免了各地百姓征發之苦,還給了失地逃戶的流民一條出路,實是強兵安民的良策。至於和糴法,也已經在京畿試行了兩年,從效果上看,也是好的!如遇豐年,國家從百姓手中議價購糧,不僅免了穀賤傷農,還大幅降低了從江淮轉運的耗費,最重要的是,如此一來,各鎮的軍糧就不用犯愁了,可謂一舉三得!”
諸將聽了天子如此說,心中俱都歡喜。此前,各鎮基本都已是府兵與募兵並行,兩者利弊已涇渭分明。
簡單說來,府兵製雖然在隋末唐初天下大亂時有利於兵源的穩定,從而成為唐軍縱橫天下的兵製基礎,但由於世代相襲,缺乏競爭和激勵,府兵的兵源質量已大幅度退化;而募兵則多來自失地逃亡的青壯,對他們來說,唯有當兵搏功名一條路,故此更易指揮且戰力更強;此外,從後勤保障角度上講,和糴法令關中屯糧大豐,自然後顧無憂。
天子又朗聲道:“而以上兩點,皆是基礎。而這次朝會實際要議的隻有一點——如何讓各位將軍的畫像將來也能繪入這淩煙閣中,世世代代享受我大唐君臣子民的香火祭祀!”
此話一出,在座的各位將軍,包括老帥李禕在內都激動了起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誰都知道,死後能進淩煙閣供奉,是作為一名大唐臣子最為頂級的榮耀,任何其他封賞和獎勵,都不可能與之相提並論。
天子見狀,微笑道:“各位將軍,朕給你們的任務隻有一個——再保大唐一百年的平安!”
諸將雄心陡漲,齊聲聲“嗨!”了一聲,雄壯的諾聲在淩煙閣中回響。
天子向李禕道:“信安王,朕看就由你來廓清我軍目前的戰略態勢吧!依朕的意思,接下來就不必拘泥於朝禮了,好讓各位將軍直抒胸臆。”
白發蒼蒼的老帥李禕霍然站起,謝恩後徑自踱至《大唐全輿圖》前,環顧諸將,輕輕說了一聲:“各位!”
他已八十高齡,身經百戰,在軍旅中的資望極高,在場的五位大將都曾在他帳下聽用,此刻也都豁然起身,儼然又回到當年的帥帳中一樣,屏息而立,不敢有絲毫馬虎。
李禕微笑道:“請落座,且聽老朽一言。”
諸將又是齊聲聲的“嗨!”了一聲,行了軍禮,這才坐回原位。
在場的天子與諸大臣見了也都心生感佩,不知當年這老帥在軍帳中又會是怎樣的威風!
李禕蒼老的聲音中滿是風霜的侵染和歲月的滄桑,他單刀直入地說:“依我看,我軍的主要勁敵有三,另有三股暗流。首當其衝的就是北方的突厥,這頭老狼雖然近年來分裂削弱,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仍不斷聯合突騎施、葛邏祿等別支部族襲擾我河東、河西、朔方、北庭等鎮,我們和他們打了一百多年,可謂互知根底。突厥狼種,堅韌殘忍,若萬一有卓越領袖產生,突厥再次崛起也未必不能,故此絕不可掉以輕心!”
諸將皆屏息靜聽,淩煙閣內無一絲雜響。
李禕接著說:“其二,東北之契丹與奚。他們原本附逆於突厥,突厥衰落無暇東顧,就都發展了起來。那個張守珪原本也是打的不錯,但因為他嫉賢妒能又貪鄙成性,老哈嶺一戰壞了我軍威名,前兩年已經被貶至括州,死在任上了,想必你們也都知道,隻是莫要學他!”,這員老將說話坦蕩直接,此刻以張守珪為例訓誡各位邊疆大吏,沒有絲毫避諱。
他又言道:“所幸契丹內亂不斷,數年前耶律涅禮殺了契丹王李過折自立,契丹各部再次陷入大規模分裂。但每到春荒,仍有契丹騎兵不斷南下襲擾擄掠我河東、幽州等地。整體來說,契丹雖不如突厥強大,但具有其獨特的百折不撓之族群性格。這支獵鷹不飛則已,一飛必然衝天!老朽揣度,如不善加鉗製,任其發展下去,百年之後契丹必成中原之大患。
以上兩點,暫不多說,未來我軍最大壓力將來自於“獒種”——吐蕃。去歲,金城長公主已經病逝。吐蕃曾派使者至長安報喪,但雙方就小勃律的附庸歸屬問題最終沒有達成一致,由此這支巨獒的野心昭然若揭。”
說到這裏,老帥將手中禦賜的手杖往輿圖上一指,繼續道:“以老朽所見,他們會分兵三路進犯:一路西出連雲堡,覬覦我安西四鎮和西域地區;第二路東出大非川,搶占石堡城,退可扼住蘭州、甘州等我軍咽喉要地,以便其從容蠶食西域,進則可入寇隴右、河東,攪亂我軍腹地,甚至進犯長安也非難事;第三路,如從康巴地區突入劍南道地界,攻占成都,則可以將‘天府之國’做為進犯中原的基地。平心而論,他們殺入平原容易,而我軍進取高原則難,屆時他們南北呼應,如三隻鐵鉗夾擊關中,定然使我軍背腹受敵,首尾難顧,其用心何其毒哉!”
這一番話剖析下來,大家都清楚了當前與突厥、契丹和吐蕃的戰略態勢,但聽老帥說“尚有三股暗流”,不知所指為何,更是用心傾聽。
李禕又說:“突厥、契丹與吐蕃三股勢力顯而易見,這叫敵在明處,尚不足懼。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敵人。據說,江上行船的舟子,不怕驚濤駭浪,唯獨怕這看不見的水底之‘暗流’——有時候你看浪頭向前湧,船身卻偏偏後退,你看水麵風平浪靜,一不小心卻被旋渦吸入江底。但如果善加利用,又可以順流而下,事半功倍。還有三股力量,與我軍關係尚不明確,故此比喻暗流。”
“那麽,敢問老帥,您所說的三股暗流是什麽呢?”在一旁的吏部尚書李適之急切問道。
“這裏!”李禕手中的拐杖向全輿圖上篤地一指,在突厥版圖偏左的區域點了點,在場除王忠嗣之外,其他人都是一愣。
“誰知道這裏現在是誰的勢力範圍?”,李禕問道。
那圖上明明標注的是突厥汗國的地域,老帥卻要問是誰的勢力範圍,顯然另有答案,天子麵前皆不敢冒然作答。
李禕見無人答話,側頭問王忠嗣道:“你答!”,口氣仍像當年那個令行禁止的兵馬大元帥。
“回紇!”王忠嗣輕輕答道,他聲調不高,卻人人聽得清楚。
“嗯!”李禕似乎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回紇!他們原是鐵勒部的一支,居住在烏布蘇湖流域,統一鐵勒後受到突厥的轄製。與其他北方部族逐水草而居不同,回紇過的基本是定居的生活。他們早年曾出兵助我軍滅薛延陀部,若幹年來事大唐尚親,故此與我軍未曾相遇。但是據義商通報,回紇曾在烏布蘇湖一戰中把突厥名將阿史那雲啟的三萬精騎殺了個片甲不留!不管傳言是真是假,回紇戰力都不可小覷。”
夫蒙靈察插嘴問道:“老帥方才說他們事大唐尚親,難道回紇是友非敵?”
李禕手杖一點,罵道:“你這蠢蛋,當了節度使還像當兵娃子時候那樣不動腦子!”堂堂的安西節度使,在他嘴裏罵來就像自家孫兒一樣。
原本性如烈火的夫蒙靈察卻不著惱,他撓著後腦勺,笑著吐了吐舌頭,大家見了也都不禁笑出聲來。
李禕說道:“回紇與大唐親善,本質是因為有突厥勢力的存在。畢竟,以他們現在的力量對抗整個突厥汗國,還是不夠的。然而,假如突厥這頭老狼繼續衰落下去,回紇就會有機會取而代之,那麽到了那個時候,他們與大唐的關係或許就會成為另外一種狀況!”
他又將手杖指向西南,說道:“這裏是近年來崛起的南詔。他們先後征服了其他五詔,統一了洱海地區,聖人賜南詔王皮邏閣為雲南王,本意是叫他歸附大義,侍奉唐土。但也有情報顯示,他臣服大唐的同時也與吐蕃暗通款曲,首鼠兩端。若不加提防,定然危害西南,成為吐蕃的幫凶。”
兵部尚書牛仙客也是在邊陲拚殺多年的老將,聽了李禕的分析,也連連點頭稱是。
李禕頓了頓,繼續說道:“最後,則是遠在西域以西的黑衣大食,他們多年來主要與我通商,西走陸路至安西四鎮,南走海路,可抵達廣州。據說黑衣大食君主稱為“哈裏發”,他們已經取代原來的白衣大食,還覬覦我西域諸國和陸上、海上兩條絲路。據報,已經有大食的細作拉攏西域諸國,要他們叛唐倒附,廣州府也有大食海寇的蹤跡報來,可見其誌不小,我斷定,十年內我軍在安西地區與大食必有一戰。”
說完這番話,他又瞪了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一眼,叮囑道:“你尤其要小心。”
“諾!”夫蒙靈察此時也不敢再開玩笑,胸脯一挺,慨然應道。
“好了,說了這麽多,都是現成的。主要說對策,請陛下明示。”李禕向天子行個軍禮,便坐了回去。
天子李隆基向李禕點了點頭,轉頭向太子李亨問道:“太子,你說怎麽辦?”
李亨慌忙起身,躬身辭道:“父皇明鑒,兒臣不通兵事,不敢妄言,還是請諸位將軍闡述吧!”
天子點了點頭,似是而非的“哼”了一聲,轉而言道:“各位將軍,你們先說!”
諸將又是“諾”的一聲應命。
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率先答道:“吐蕃狼子野心,趁其羽翼未豐,應先行剿滅。近幾年,我軍與吐蕃在青海一線打了幾仗,已知吐蕃虛實。臣願自領一軍入大非川,先破吐穀渾,再下邏些城。”
他近年經略隴右,屢破吐蕃來犯之敵,今日又身處淩煙閣中,不由得豪氣頓生,此言一出,自有一番英雄氣概。
河西節度使蓋嘉運年紀最長,見被皇甫惟明搶了先,心中不服,揶揄道:“皇甫將軍有一腔豪情,末將佩服。不過,大非川地勢險峻,過了青海湖之後還需要翻越積石山、巴顏克拉山,強渡犛牛河,轉從唐古拉山口入,再經野馬驛,納木湖,方可抵達邏些城,這一線逾四千餘裏,強行軍也要三月有餘,且氣候、地形複雜,有些地方終年積雪,高原地區行軍非我軍所長,戰線拉得太長,給養和兵源補充都是問題啊!當年薛老令公兵敗大非川,皇甫老弟不可不鑒啊!”
“吐蕃能做到的,我大唐健兒就做不到?蓋將軍這番話有些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吧?”皇甫惟明反唇相譏道。
“哼!”蓋嘉運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故意不去理他。
皇甫惟明見他一副皮裏陽秋的樣子,心中慍怒,便想再揶揄他幾句……
“議事就議事,不得動了意氣!”一旁的李禕及時威嚴喝止,二將這才不敢言聲了。
“依末將看……”夫蒙靈察方才被老帥責了“不動腦子”,此刻想找回些麵子,言道:“不如假意從大非川進兵,實際卻直接自安西四鎮出兵,先破連雲堡,突入小勃律,再以之為立足點擊破大勃律,經羊同、象雄、葉如一線直逼邏些城。此路線先難後易,隻要完成前兩步,後麵的行軍路線就大大縮短了,且氣候、地形也並不過分複雜;有疏勒、於闐二鎮為後援,給養也不是問題。”他久在西域掌兵,地理極熟,此言一出,在座君臣均覺有理,他自己也興奮地望向李禕,如向等老師點評的小學生一般。
誰知,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卻“嘖”的一咗牙花子,似有不同意見。他身材消瘦,性情也極為沉靜陰柔,緩緩道:“此聲東擊西之計好是好,隻是有兩點弊端。”
夫蒙靈察最見不得他這陰陽怪氣的脾氣,忙道:“哪兩點弊端?老安,你就直說嘛!”
安思順仍慢悠悠地說:“其一,此計若行,連雲堡、小勃律兩戰是關鍵,依你方才說“先易後難”,可見這兩戰非是惡戰不可,連雲堡最好能智取,向小勃律進兵的速度也是關鍵,否則一旦攻城不利或陷入膠著,吐蕃即可在大勃律、象雄沿線重兵布防。到那時,我軍即便拿下連雲堡等前哨基地,也必然無所作為。”
他性子雖慢,這一點卻是思量的極為恰當,眾人聽了接點頭稱是,夫蒙靈察卻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安思順仿佛沒有覺察這些,仍自顧自地說道:“而且,即便我軍打不進小勃律,還不是最危險的,甚至反而可能還是好事。”諸人聽了,都是一愣,心想,打不贏還是好事,真是前所未聞,莫非這安思順瘋了不成?
聽他繼續說道:“如果我軍打入小勃律,連雲堡更需加強防守以保障軍需後援,如此一來,安西四鎮防禦必然空虛。如果吐蕃聯絡大食、突騎施和突厥對我西、北部施壓,再同時出重兵壓迫隴右一線防禦,我北庭都護府將獨自承擔各方來敵之全部壓力,縱然我軍英勇,也難免陷入苦戰,而隴右援軍亦因路途遙遠而無法迅速馳援安西。如此以來,我突入小勃律之兵力必處於孤軍深入、腹背受敵之態勢,那就凶險之極了!”
他此言一出,諸人盡皆愕然,紛紛點頭稱是。
誰知一旁的李禕聽了安思順這番入情入理的剖析,不僅沒有欣喜之情,卻勃然大怒,將臉一板,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拄,罵道:“方才那麽多,我竟是白說!你們這幾個小子所言盡是狗屁不通,怎麽當上的節度使?”
他一指最先發言的三人,說道:“請陛下降旨,將這三個小子先拖出去各打一百軍棍!”,又氣哼哼的補了一句:“那個安思順,也打五十!”
他是宗室老將的身份,如今又上了歲數,天子李隆基聽了毫無責怪之意,反而覺得他愈發淳樸可愛,忙笑慰道:“老帥息怒,怎麽生這麽大的氣?你們幾個,還不來哄哄老帥麽?”
中書令李林甫見天子如此說,忙搶上前來扶李禕,還端起桌上的熱茶,先吹了吹,再奉給他飲,神態恭敬,猶如人家上門女婿一般。
可憐幾位在各藩鎮殺伐決斷的大將,此刻都如家中的孝順兒孫般圍了上來,又是作揖,又是拿好話來哄。
夫蒙靈察更是扯著大嗓門喚道:“啊呦呦!老帥要打末將屁股,這滋味卻有二十年沒有嚐到了。老帥要打盡管打,一百不夠解恨,兩百也行啊!”這話一說,座中諸人盡皆莞爾。
其時,大家都知老帥已身患絕症,恐來日無多,今日聖人既不責怪,索性就讓老帥歡喜一會兒。
隻忙活了好一陣子,李禕才憋不住笑,歎到:“你們啊!”
他轉身又向聖人謝了罪,點頭向李林甫致了意,這才對諸將說:“你們也莫怪我生氣,國家將一鎮重任交給你們,如果你們刻舟求劍,拘泥不化,我大唐疆土的安危可就危險了啊!”言及於此,聲音竟有些悲涼,良久,他才盯著王忠嗣說道:“他們都說了。王忠嗣,你也說說!”
王忠嗣近年來連破契丹、突厥,大小幾十戰無一敗績,已被加封為“雲麾將軍”,隱隱已成了老帥李禕的接班人。他性格沉穩,方才並未發言,此刻見老帥又點了他名,也不推辭,朗聲說道:“方才老帥已將三明三暗之態勢廓清。我等應將各路力量視為一個整體,而絕非相互孤立之存在。末將以為,我軍戰略有三,其一,北滅突厥,懷柔回紇;其二,封鎖吐蕃,困而不打。其三,契丹、南詔、大食,剿撫並用。”
他話雖不多,卻擲地有聲。
“好!”老帥李禕讚了一聲,命道:“再細拆解來。”
王忠嗣麵上毫無驕矜之色,隻見他一副美髯飄灑前胸,正色道:“突厥目前已處於頹勢,我軍應先以河西、朔方、河東三路為主力進擊突厥王庭以及左、右二殺殘部,同時安西與北庭都護府牽製葛邏祿、突騎施兩部,減除其羽翼;幽州亦出疑兵,牽製契丹與奚,使其不得救援;而我軍亦可譴使聯絡回紇,結成同盟,如能說得回紇出兵夾攻,則事半功倍,突厥指日可滅。”他用詞極為簡明扼要,顯然已是成竹在胸。
他又說:“吐蕃最大的優勢是他們所處的雪域高原特殊的地理環境和深廣的戰略縱深,故此,無論從東、西兩路深入,皆不可取。但他們最大的劣勢在於其人口的稀少與資源的貧乏,有鑒於此,我軍應采用積極防禦策略,圍而不打,隻要守住石堡城和連雲堡這一東一西兩座隘口,再聯合南詔截斷吐蕃西南的茶、馬、井鹽和糧食的運輸線,不出五年,吐蕃資源耗盡,必然內亂,那時候,他們就隻有兩條路,要麽臣服大唐,要麽被我軍活活困死。
而采用此戰法,不但可將我軍的損耗降到最小,還能保證我安西、隴右、劍南三道境內長期安寧,商旅耕作皆可不受影響。而我軍不輕動,突厥、葛邏祿、突騎施等敵,以及南詔、大食等騎牆勢力就不敢妄動,即便有人挑釁,我軍也有足夠的力量給予迎頭痛擊。”
天子、李禕與眾將聽了皆讚了一聲:“好!”
太子李亨也麵露欣喜之色,皇甫惟明臉上卻不動聲色,李林甫在旁見了,也隻是撚髯微笑。
王忠嗣略作停頓,又繼續說道:“方才兩項戰略,已經囊括了第三點的內容。另外,據我所知,契丹與奚渴望與大唐通婚以正其名,南詔懼我吞並其土地,大食貪圖通商利益。此三點,皆可成為使其與我軍媾和的條件。同時,劍南、幽州、安西和廣州等地皆應備軍整武,恩威並施、剿撫並用!”
王忠嗣於此節所用筆墨最少,但在天子李隆基和信安王李禕聽來卻最為中聽,有道是“為將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王忠嗣已能從大格局出發思考整體戰略,作為一名軍事將領,他能將眼光從單純的戰爭延展到外交、經濟等手段上,實在是可以寄予厚望。
王忠嗣言罷,行個軍禮便自行落座,淩煙閣內一時安靜的鴉雀無聲。
天子李隆基打破了沉默,總結道:“各位愛卿能直抒胸臆,無論對錯,都是進盡忠言,朕心甚慰。如今,我軍戰略態勢與各鎮策略已漸清晰,望諸位用心揣度、落實。朕方才又見你們與老帥的袍澤之情甚篤,說實話,也是心懷感歎。我記得,你……”他伸手一指蓋嘉運,道:“你是開元元年入北庭都護府從軍,後來以折衝校尉的身份修建庭州要塞,隻率五百人抗突騎施攻城三月,殺賊三千六百,城不失陷,對麽?”
蓋嘉運聽天子竟記得自己早年的軍功,心中大為感動,喚了一聲:“陛下”便即跪倒在地。
天子微笑著,又指著安思順說:“安思順,朕記得你是開元二年替你伯父安延偃從的軍,那時候你才多大,十七吧?後來,你跟薛訥老將軍在隴右大破吐蕃,長城堡一戰,你一人斬敵首二十三枚,身負十八處金創之傷,對不對?”饒是安思順性子緩慢,聽了天子如此說,也不禁熱淚長流,“嗯”了一聲,仆伏在地。
天子接著說:“夫蒙靈察,西域少年孤兒,本是老帥手下一名親兵。我記得信安王那次單刀赴會,入突厥金帳赴宴說降,就帶了你一人牽馬。是你替老帥擋了三箭,還用馬槊挑翻了突厥五位勇將,殺出重圍後,血透重甲,別人問你怎麽樣?你是怎說得,還記得嗎?”
夫蒙靈察已是感動的渾身顫抖,哽咽著回道:“末將記得,末將當時說‘烤隻整羊來,吃完了再回去挑他五個!’”說著竟趴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想起往事,一旁的老帥李禕也是唏噓不已,老淚縱橫。
“王忠嗣、皇甫惟明,你二人都是在太子身邊長大!”說到這裏,他轉身目視高力士,如嘮家常般道:“我記得,那時候王忠嗣才十歲,他也才八歲,都是留著青鼻涕的倆小子,整天跟在忠王,哦,也就是太子屁股後頭轉悠……。”
此時的李隆基不像天子,倒像個慈祥的老伯父般看著兩位身材魁梧的沙場宿將,似乎在他眼裏,他們仍是當年的總角少年。
高力士也忙拭著眼角的淚珠陪笑道:“是呢!大家記得絲毫不差。老奴還記得,為了捉青蛙掉進荷花池的就是他們倆呢!撈上來問他倆捉蛙做什麽,濕漉漉的倆小猴兒說:‘青蛙不聽號令,夜間吵鬧,是為亂軍之罪,當斬’,這一晃也快三十年了”。
天子笑道:“皇甫惟明,你少年機智,當年吐蕃讚普尺帶珠丹請和,朕看往年他的上表言辭都甚無理,本是不許,你怎麽勸的朕?”
此時,跪在地上的皇甫惟明已經感動地哽咽難言,李隆基拍拍他的肩膀,笑著繼續說:“你說,開元初年的時候尺帶珠丹年紀還小,隻是個娃,能懂個甚?怎麽能夠寫出那樣言辭?必然是邊將貪圖立功,偽作此書。後來一查,果然不假!”
天子李隆基將地上跪著的各位勳將一一扶起,最後他撫著王忠嗣的肩頭說道:“忠嗣,你少年時崇拜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常率遊騎出塞,後來長大了些,老帥也多次為你請命,要帶你出去曆練。朕就是不準,你可知為何?”
王忠嗣垂淚道:“臣知道,聖人怕我替父報仇心切,不知進退,白白丟了性命!”
“對!”李隆基笑道:“你知道朕的苦心便好了。國家良將,豈能因逞一時匹夫之勇白白折了?不過,你從軍後仍是不聽話的,玉川、新城兩戰,你都是單騎破陣,膽子也忒大了點。害老帥也替你吃了不少罵啊!”
李禕仿佛想起了當年的情形,也笑道:“是啊,這小子隻管自己殺敵過癮,害我被聖人連降三道諭令叱責。叫他回來,還嫌殺得不過癮,賭氣不肯吃飯,你還記得吧?”
說到這裏,在場君臣皆破涕為笑。
笑罷,天子容色一斂,示意各人落座。
聽到大家談及往事,一旁的太子李亨也大為感動,他又見父皇如此高明的馭人之術,也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他一抬頭,驀然看見父皇鬢角上已有不少花白的頭發,眼角也多了些皺紋,不禁心中也是一酸。李林甫將這些都看在眼裏,心中卻已將天子的每一句話都細細咂麽了一遍。
天子並沒有留心他倆,對諸將言道:“剛才說了那麽多,並不是因為朕上了些年歲,來找你們說說舊事,朕最關心的是,你們作為封疆大吏,能為朕,為大唐,提拔和培養出多少年輕的英才?”
此言一出,諸人心中盡皆歎服,天子有誌網羅天下英雄為大唐所用,這才是一代英主的廣闊胸襟。
夫蒙靈察搶著回道:“末將手下有個叫高仙芝的,現為疏勒鎮守使。哦,就是當年在五鳳樓與吐蕃使者比箭的那個。”
天子聽了,想起當年高仙芝的俊朗身姿和高超弓法,不禁點頭微笑。
夫蒙靈察見天子中意,又急忙補充說:“安西還有幾員良將,都是不錯的好苗子——程千裏、李嗣業、段秀實、封常清,等,末將平日裏也對他們嚴加督導,大家一起為聖人效力!”
隨後,蓋嘉運、皇甫惟明、安思順和王忠嗣等也各自列舉了帳下若幹良將,如郭子儀、哥舒翰、王思禮、仆固懷恩、馬璘、白孝德、章仇兼瓊、裴敦複等人都被一一提及。
唯有太子李亨沉思道:“怎麽不見那個人的名字……?”
待談及幽州時,還未等牛仙客作答,天子卻轉頭問安思順道:“安思順,我記得現在的幽州節度副使,那個叫安祿山的,跟你沾親,對嘛?”
安思順仍是緩緩地回答道:“啟稟聖人,安祿山之母為我伯父繼室,他便也隨了安姓,雖無血緣關係,但論起來還是我的從弟。”
天子聽了,點了點頭,向牛仙客問道:“他和那個叫史思明的,如今錘煉的怎麽樣了?”
牛仙客奏道:“聖人日理萬機,仍熟知各鎮偏副將領姓名、家事,為臣佩服!中書令也曾命臣對此二人多加留意。不錯,安祿山目前為幽州節度副使,史思明為平盧兵馬副使,二將於張守珪後鎮守幽州、平盧,盡心竭力,近年來屢破契丹,頗有積功,隻是他身為副使,故此次未曾參會。”
“嗯!”天子點頭道:“朕看,也不要讓他們隻做副使了。你現在身處機樞重地,朕這裏還有許多事需要你來分擔。你回去後擬個條陳,看看怎麽樣讓安祿山、史思明他們替你把幽州的擔子扛起來。另外,適之,你劍南道的擔子也可讓那個章仇兼瓊幫你挑一挑。中書令,你說呢?”
“臣等遵旨!”李林甫、牛仙客、李適之三人忙道。
……
因涉及軍機,這次軍事會議並沒有被記錄在天子的《起居錄》中。
此後不到三個月,老帥李禕與世長辭。
大唐帝國的藩鎮也從原來的七個擴充到了十個,一批青壯派將領獲得擢升,迅速替代了原來遙領各鎮的文臣和老將,他們在各自藩鎮內擁有一定的財政、人事與軍事自主權,毗鄰的藩鎮之間既相互呼應,又互為製約;各鎮節度使也經輪換調崗,很少兼任……故此,在設立之初形成了一種較為穩定、高效的軍政格局。
在帝國的西陲,安西、北庭二鎮由夫蒙靈察和兵馬使高仙芝統領,他們的轄區覆蓋安西四鎮與西域諸國等遼闊的地區,這二鎮擁有蕃漢各族士兵四萬四千人,負責抵禦吐蕃、突騎施和葛邏祿的侵擾,護佑大唐絲綢之路的順暢。
河西、隴右二鎮,由蓋嘉運和皇甫惟明二將分別統領,住節涼州、鄯州,緊緊扼守河西走廊這一重要地區,成為防禦吐蕃、突厥的第一道關卡,他們擁精兵近十五萬,鑄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長城。
朔方、河東二鎮,分別住節於靈武、太原,呈掎角之勢抗擊突厥的主力,成為守護長安、洛陽的第二道屏障,安思順與王忠嗣兩位節度使統十萬雄兵在此拱衛帝國西、北的兩道大門。
而在帝國的東北方向,原幽州節度府被一分為二,劃分為範陽、平盧二鎮,由安祿山與史思明協同統領,他們的幽州鐵騎和步兵迅速擴充至十三萬,臨製奚與契丹,向西壓迫突厥,向北鎮撫室韋、靺鞨的廣袤地區。
此外,西南方向由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率三萬九千人鎮守,西抗吐蕃,南鎮南詔。
而帝國的南方,依托嶺南遼闊的幅員,麵對浩瀚的南海,在廣州設立了嶺南五府經略,由裴敦複率一萬五千唐軍在此駐紮,成為守護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座重鎮。
另外還有長樂經略、東萊、東牟二守捉等,各自率兵護佑大唐帝國遼闊邊陲的治安。
如此,在唐帝國漫長的邊境線上,守護著五十萬裝備精良的鐵血將士,所有人都堅信,他們是護佑大唐萬年長安的終極力量!
在他們的身後,大唐開元紀元的帷幕緩緩落下,天寶紀元的篇章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