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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未追赤鬆子 且泛黃菊英

  清河縣令張巡嚴懲了本地豪強惡霸“華老虎”和妖道劉誌誠,又親自率眾到王悔的墓前焚香祭奠。


  祭奠已畢,張巡肅立於王悔的墓邊,對圍聚而來的百姓們言道:“我有一言,請各位父老鄉親聽了!我大唐立國已逾百年,當今聖人宵衣旰食,寬政愛民;忠臣良將披肝瀝膽,護佑社稷;爾等百姓更是不辭辛苦,終年辛勤耕作,然則,緣何一個豪強“華老虎”,就弄得咱們清河縣烏煙瘴氣?緣何一個妖道劉誌誠,就害得忠臣之骨曝曬於外?緣何一場旱災,就逼得百姓賣兒賣女,甚至闔家逃亡?”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越聚越多的百姓,慨然道:“依我看,清河縣弊端有三,其一,縣府官僚辦事僵化,遇事推諉,官吏不通民事,甚至有貪贓害民之蠹蟲,此為吏弊;其二,本縣水利常年失修,遇旱遇澇皆不能抗,以至土地兼並,人口逃亡,糧食連年減產,民生由此艱辛,此為政弊;其三,百姓愚昧,易受蠱惑,鄉間不敬天地正神,而那邪神淫祠卻香火鼎盛,以至於妖人假借讖語,惑亂人心,此為民弊。吏弊,則官府失信,法令不行;政弊,則民力不聚,耕作不利;民弊,則正氣不申,妖孽橫行。有此三弊,使得我清河縣政疏民疲,縱然爾等累斃田間,我等吐血案頭,又怎能換得清河縣地方的富裕安康?”


  聽了張巡這席話,百姓們被深深地觸動了:這麽多年來都像牲口一樣埋頭耕作,就指望著年景若好能多收幾鬥糧,可年景一旦不好,一家人眼看就要挨餓。尤其是這些年,隻覺得一年比一年勞累,日子卻過的一年比一年緊巴,逃亡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增多,人人都覺得這日子過的沒滋噠味,可又不知道病根在哪裏……


  如今,年輕的張縣令三言兩語就將清河縣的弊端說得一清二楚,怎能不叫人心服口服?

  那天受了妖道蠱惑來王家祖墳“打旱魃”的村民都羞愧的低下了頭,那幾位曾圍著王夫人哭求要燒毀王悔屍骨的族老都老淚縱橫的從人群中奔出,跪在王悔墓前懺悔不已,嘴裏哭叨著:“老糊塗了!老糊塗了!思敬侄兒,將來我們這幾個老東西死後,怎麽麵對你的忠魂啊!”


  忠厚的王夫人忙命霜兒和阿德上前將幾位老人攙扶起來,自己也留著淚安慰他們。


  待大家逐漸安靜下來,張巡責道:“爾等雖是受人蠱惑,但所犯罪責不小。然,本縣念爾等年事已高,老邁昏聵,就暫不追究。罰你等回家後,戴罪立功,立即率領族人搗毀各村淫祠,並好生周全族中子弟入鄉學、私塾讀書。半年後,本縣派人檢查各村風紀與各族子弟學業,倘若仍無改善,定然重重責罰!”


  幾位鄉老磕頭如搗蒜,諾諾連聲。


  張巡麵色一寬,又問道:“哪個是南霽雲?”


  “南霽雲!”有人喊道。


  “南八!南八!叫你呢!”一群年輕人喚道。


  人們樂嗬嗬的將一個魁梧的青年推上前來,回道:“他就是南八!”


  張巡一見南霽雲,不由得心中一喜,讚道:“南八好男兒!”


  南霽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見張巡以霹靂萬鈞的手段整治了惡霸,又為主人王悔一家平了冤屈,早就對這個年輕縣令充滿了敬意,他叩頭道:“南八拜見縣令大人,謝明府為民伸冤!”


  張巡笑著攙扶南霽雲,又讚道:“南霽雲,你護佑忠臣遺骨,勇鬥豪強,真是我大唐的好男兒!”


  南霽雲聽了這幾句褒獎的話,心中激動振奮,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巡又向人群朗聲問道:“鄉親們,南霽雲立此大功,你們說,本縣該如何賞他?”


  人群中發出一陣鬧哄哄的歡呼聲,有的說:“明府,該賞給他一百畝好地!”


  還有的說:“南八人品好,還有一身好武藝,明府提拔他做大將軍!”


  有人糾正他說:“胡咧咧你個球,大將軍得咱聖人封嘞!小心明府掌你的嘴”,惹得周圍一陣哄笑。


  那人不服氣道:“明府稟明聖人,舉薦南八,不就得了!”人們又是一陣鼓掌叫好。


  此時南霽雲卻滿麵通紅,愧然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原是應該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王夫人身後的霜兒瞟去——那個如一樹海棠般娉婷而立的霜兒,那個不顧禮法尊嚴親自喂水救他的姑娘,也是那個他早已暗暗發誓,拚上性命都要保護其一生平安幸福的意中人。


  張巡早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他靈機一動,招手又將小阿德喚到近前,問道:“臭蛋兒,你說該給南八和你姐什麽獎賞啊?”他在南八之外,又帶出“你姐”二字,顯然是在提醒小阿德。


  小阿德歡笑著跳腳叫道:“你讓他們倆成親吧!”


  這清澈稚嫩的童音猶如滴入油鍋的一滴清水,立即引起場中一片歡笑。


  “好啊!讓南八和霜兒成親啊!”


  “南八和霜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明府,成全他們吧!”


  張巡走到王夫人身前,深施一禮,道:“王夫人,不知下官有沒有福氣做這個大媒啊?”


  王夫人慌忙還禮,眼中泛著瑩瑩淚花,點頭說道:“好!好!如此,她那在酒泉之下的父親當能瞑目了。”


  王悔為國捐軀以後的這幾年,她一個人辛苦帶著兩個孩子過活,如今兒子病愈,女兒找到了意中人,一時竟悲喜交加,忙拭去淚水,向張巡謝道:“有勞明府!”


  “好啊!”人們又是一陣的歡呼。


  饒是霜兒天性大方,也已經臊得粉麵通紅,如今親事一定,她身邊一群小姐妹便紛紛湧來七嘴八舌的玩笑打趣,直羞得她追著她們佯裝要打,粉拳卻落不下去,隻得一扭頭捂著臉跑回家去了。


  張巡拿出錢來替南霽雲備辦了聘禮,並與王夫人商定擇吉日讓兩人完婚。


  南霽雲自小孤苦,如今見新來的縣令不僅救了一縣百姓,還如兄長般為自己操辦婚事,不禁感激涕零,跪下就給張巡磕頭。


  張巡扶起他來,問道:“南霽雲,有道是好男兒當思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你有一身好武藝,難道就甘心隻做個田舍郎嗎?”


  南霽雲愧道:“我南八空有一身抱負卻無處施展,望明府教我!”


  “好,我看你先留在我的身邊,先配合雷縣尉做個府兵軍頭,有功再做提拔,將來一起為國家出力建功,造福百姓,你看如何?”張巡問道。


  南霽雲還未及答話,旁邊的縣尉雷萬春抬起大手按上了他的肩頭,說道:“南八,別婆婆媽媽的,還不快謝明府。”說罷手上運力向下壓去,他性格粗豪,聽說南霽雲有一身好武藝,早存了一較高下的心思,他手上加了七分的力道,能推翻一頭黃牛,不料如今按在南霽雲肩頭,竟如按在碾盤上一般紋絲不動,不禁心中暗自佩服。


  南霽雲也感到肩頭一重,心裏明白了七八分,旋即不動聲色的運力抵禦,口中謝道:“多謝明府提拔,請雷縣尉今後多多賜教”,他覺雷萬春並無惡意,又曾見他緝拿“華老虎”歸案,心中也起了相惜之意。


  張巡見了,隻微微一笑,並不計較,小阿德似乎察覺到了點什麽,央求道:“南八哥哥,我也要學武藝!”


  ……


  短短一日內,清河縣天翻地覆,久違了的歡笑重新在這片沃土上空飄蕩,年紀輕輕的縣令張巡談笑間捉一妖,去一霸,說一媒,收一將,這幾下幹淨利落,大獲民心。


  杜甫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也不禁感歎此人手段了得。


  又過了幾天,他也辭別了王家,繼續趕路去了,王夫人一家見實在挽留他不住,這才殷勤相送,自不在話下。


  後來,張巡又命人將華家兼並的土地分門別類的造冊登記。有原主的,準許重新議價,或按市價補足錢帛,或由原主按原價贖回;如有原主家貧而無力贖回的,則準其暫時代為耕種,田價於數年內分期償還;如原主已亡,則沒入本縣公田,招募流民或無田地者耕種。


  為了解決清河縣農耕水利灌溉的問題,他將查沒的華家家產和意圖行賄的贓款都拿來招募精裝民工,聘請了長於治水的工匠,親自帶人疏浚清河河道,並開挖引水次渠和灌溉毛渠,這樣一來,清河縣不僅土地兼並的情況大大緩解,農田灌溉的程度也有很大提升。


  清河百姓四處傳頌張巡善政,直惹得臨縣百姓大為羨慕,不僅有逃戶紛紛返鄉,還招引了不少百姓投親靠友地遷來本縣落戶,但如此一來,也著實惹了不少同僚的嫉妒,這都是後話,暫且不表。


  不久之後,杜甫返回故裏,迎娶了未婚妻楊氏。成婚之後他才發現,妻子楊氏年紀雖然小自己許多,但卻聰穎賢惠、溫柔端莊,不僅對公婆十分孝順,更是對丈夫百依百順,最難能可貴的是,出身書香門第的楊氏不僅是持家的能手,還頗通文墨常能對他的詩作做出些獨到的點評,如此一來,小兩口的感情日篤,十分恩愛。杜甫也發奮讀書,準備再次參加科舉,也好對得起妻子的殷切期望。


  ……


  寒來暑往,轉眼又至初冬。


  浩蕩的長江自西而來,在山南東道江陵府附近折而向南,沒入遼闊晦暗的荊楚天際去了。這一段水流略緩,江麵更闊,寒露過後,陰霾多霧。江麵上煙波浩渺,江邊的萬株碧樹已漸凋零,枯葉紛紛向著幹黃的地麵簌簌飄落,仍掛在枝頭的幹葉也在寒冷的江風中瑟瑟發抖,發出一陣密集而蕭索的悲歎,與浩蕩長江中連綿而喑咽的浪湧聲相激蕩,猶如一曲永不停歇的和聲。在無垠的江邊,翻滾的波浪催開了無數朵白色的浪花,又在倏忽間便消散無蹤,如此往複,永不停歇。


  岸邊泊著一艘半舊的烏篷船,在漫漫的渾濁的江水拍打下輕輕地搖晃起伏,猶如倒伏在江中的半截枯木,即便黝黑殘破的軀幹被冰冷的江水不斷地拍打撞擊,也仍不改舊日的秉性,絕不肯輕易地隨波逐流而去。


  脫去了幾乎穿了一輩子的戎裝,張守珪裹在一件黑色的綈袍裏,身形似乎矮小了許多,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滿頭白發、眼窩深陷的幹巴老頭,就是當初那個威震河北諸胡的大將軍。


  他沒有讓隨行的馬伕和家仆跟來,隻自己一人一騎來到望江亭邊。


  他胯下騎的那匹老馬,是他當年初到幽州時的坐騎,如今已頗長了些牙口,這些年來雖然它已不能再馳騁疆場,但張守珪還是派人精心看護它。離開幽州時,張守珪偏偏挑了這個老朋友,慢慢的一路騎了去括州。


  如今,人和馬,都老了。


  而他要見的那個人,就在那艘江邊的烏篷船裏。


  “你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隨著烏篷船厚厚的蓬簾從裏頭掀開,頭發已雪白的張九齡從裏麵緩緩鑽了出來。


  “老相公,我來了!”張守珪顫聲說道。他想過無數種兩人相見的情景,揣度過自己可能有的心情,但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番情景。


  在一件灰色的綈袍包裹下的張九齡佝僂著身軀,他彎彎的脊背似乎全靠他雙手中拄著的一根手杖支撐才不至於撲倒,誰會想到這個年邁的老人,竟會是當年的大唐首席宰相。


  “沒有老相公了,隻一老漁家翁耳!”張九齡自嘲道。


  一陣冰冷江風吹過,兩顆白頭上的幾縷亂發在風中飄起。


  張九齡躑躅著轉身,撩起蓬簾,一邊伸手邀著張守珪,一邊向艙內讓道:“快,快,來,進來說話。”


  張守珪將馬韁繩拴在一段栓船的木樁上,便抬腿邁上了船板,船身晃動了幾下,張守珪隻好伸手握住了張九齡那幹枯的手掌,才勉強站穩,跟著鑽進了船艙。


  船艙並不大,隻有一張矮幾,四隻草墊,幾上已備了酒具和幾碟佐酒的小菜,另有一盆黃菊正在盎然綻放,顯示出主人的樸素和雅致,一個粗陶炭盆中的炭火正旺,通紅的炭條和銀色的灰屑,向外散發出融融的暖意。


  艙外,夕陽沒入江邊的密林之後,江天已成鉛灰色,隻在林木和雲朵邊緣還殘存著些許暗紅,就像那一盆即將熄滅的碳火,隻是連溫度都是冰涼的。


  兩位老人在艙內長座,一時無言,一杯熱酒下肚,身上的寒氣才得以消減。


  “元寶,當初你要入閣,是我在政事堂攔阻了下來,你還怨我嗎?”張九齡開門見山的問道。


  “哎……”張守珪歎道:“不瞞老相公,要說怨,當初自然是怨的,哪個做節度使的不想出將入相,建立一番至偉的功業?如今來看,老相公竟是對的,什麽功名利祿,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啊!”


  “元寶,你也不要心灰意冷”張九齡寬慰道:“你畢竟還年輕幾歲,仍有機會。”


  張守珪又歎了一聲,道:“老相公莫要寬慰了,終是某急功近利,持身不正,以往種種,咎由自取……。哪裏還有機會呀!”隨後,他便把自己的遭遇詳述了一遍。


  老哈嶺一戰後,平盧兵馬使鄔知義重傷不治,在彌留之際他上書朝廷,彈劾張守珪為保存實力而救援不力,致使他孤軍被圍,損失慘重,奏章中還附上那張繳獲的被燒焦了一部分的軍令。


  天子看後仍不肯相信,便派內侍牛仙童為特使赴幽州節度府調查此事。張守珪擔心於己不利,忙以重金賄賂特使。


  那牛仙童本來就是個貪財好賄的無卵小人,仗著近兩年在天子身邊辦了幾件事得了些寵信,腰杆也挺了起來。


  沿路上各州府官員見他小人得誌,也不去招惹他,反而都盡量逢迎,如此一來,他便更加飄飄忽忽,忘乎所以起來。


  到了幽州,他見張守珪作為國家的封疆大吏,堂堂的一鎮節度使竟主動奉上了金光閃耀的數十萬貫錢,卑躬屈膝地求他周全,更是將什麽職責、王命和國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此時鄔知義已亡,死無對證,牛仙童便讓人鎖拿了裨將白真陀羅嚴刑拷打,最終逼迫他招認是自己假傳張守珪將令慫恿鄔知義進兵,以至唐軍敗績……。隨即他故技重施,派人在獄中絞殺了白真陀羅,這一套雕心鷹爪的手段使出來真是滴水不漏,就連在疆場上廝殺了多年,從無數死人堆裏滾過來的張守珪見了也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就在牛仙童帶著數十萬貫資財得意洋洋的回朝複命的時候,天子卻早已收到了內庭其他官員的舉報,還有人將牛仙童的枉法證據一五一十的羅列了出來。天子異常震怒,當即派人將牛仙童淩遲處死。而張守珪賄賂欽差,結交內臣,謊報軍功,救援不力,奢侈靡費,營務廢弛等罪責也都被一一翻了出來……


  金殿上,麵色鐵青的天子還將寫在草紙上的一首《燕歌行》扔到張守珪麵前,責道:“你看看人家是怎麽說你這個節度使的——‘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你不羞愧,朕還替你臉紅呢!”


  在被囚禁於大理寺待罪的日子裏,張守珪反複地問自己,那張給安祿山的軍令怎麽就偏偏落到了奚人手中?自己賄賂牛仙童的事為什麽敗露的如此之快?還有那首《燕歌行》,據說是身邊的幕僚高適譏諷自己的詩作,緣何從來沒有聽其他人提到過?那高適分明是個邊疆小吏,他的詩又是誰遞到了天子的手中?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就被心魔牽引著一步步邁向了毀滅的深淵……


  張守珪將這段往事講完,仰頭歎道:“我至今不知當時身邊到底伏了多少敵人!”


  張九齡聽完,也隻得輕輕搖頭責道:“元寶,你啊……”語氣中既有責難,也有惋惜。張守珪畢竟是大唐不可多得的良將,如此結局,雖然是咎由自取,實在也是國家的損失。


  一陣江風吹來,岸邊傳來一聲清朗的歎息:“大夫猶在夢中耳。”


  張守珪聞言一怔,怒道:“什麽人敢在此偷聽?”


  張九齡卻不著慌,一邊示意張守珪莫急,一麵對著蓬外喚道:“小友來了?還不快進來見過前輩?”


  話音未落,隻覺船身輕輕一顫,竟有一人已飄身上船。


  張守珪心中又是一驚!他是行伍出身,單從這人上船的身法上看,便知此人似有輕功在身。


  隻見蓬簾一挑,一股清涼的江風裹著一位白衣青年吹入艙中。


  那人舒眉朗目,麵如冠玉,略顯消瘦的身上披一襲霜色道服,手持一柄雪白的馬尾拂塵,當真是鬆形鶴骨,灑脫飄逸。


  那人也不客氣,自行飄然落座,先向張九齡揖禮問候。又轉向張守珪,含笑而揖,道:“京兆李泌,拜見大夫。”


  張守珪向來不喜書生,方才又聽此人話語間隱隱似有譏諷之意,心中更是不悅,也不還禮,冷冷道:“郎君方才說我猶在夢中,是何意思?”


  李泌並不著惱,先持壺為二人各滿一杯酒,又給自己斟了,姿勢瀟灑,神色泰然。飲罷,才緩緩道:“大夫在幽州多年,戰功赫赫,屢破諸胡,堪稱當世名將。然則,大夫曉暢軍事,不諳政務,司理藩鎮猶可,代天理物不能。夫處山巔而求登天,豈非奢望乎?”


  眼前這個年輕人儒雅斯文,幾句話卻犀利敏銳,切中要害,雖聽來刺耳,卻也無可辯駁。張守珪覺得羞愧,臉上一紅,本想發作,卻又強自忍耐,自斟自飲了一杯,鼻子裏隻“哼”的冷笑一聲,忒自一言不發。


  李泌見張守珪氣惱,知他見自己年輕,又出大言,心中不服,微微一笑,道:“前輩方才言‘不知身邊有多少敵人’,晚輩粗通些相字之法,或可為前輩拆解一二。”


  張守珪一聽,暗罵此人虛妄,心想:“我且先讓他賣弄,無論如何拆解,我都說不是,看這小子臊也不臊。”


  他一瞥,見旁邊有一碟醬醃胡瓜,便隨手蘸酒在幾案上寫了個“瓜”字,問道:“胡瓜的瓜字,就看看身邊是誰害我吧。”


  他根本不信李泌這套裝神弄鬼的伎倆,故此給他個筆畫又少,意思又簡單的,好看他出醜。


  張九齡看了,也不禁撚髯尋思起來。


  誰知李泌一笑,道:“這就是了。”


  伸手也寫了個“瓜”字,拆解道:“瓜者,‘蓏’也,從本源上看,此字上有華蓋,下分左右,顯見此人必在大夫麾下,且必為親信。”


  張守珪又是“哼”了一聲,譏諷道:“這是廢話,我當時是一鎮節度使,自然此人必在我麾下,還用你說?”


  李泌不以為意,繼續說道:“且此字以‘艸’為頭,顯然此人定然出身低微或曾居於草莽綠林,且‘艸’字頭可拆為兩個‘十’字,說明此人約二十歲時候歸於大夫帳下。”


  張守珪又是“哼”了一聲,神情卻似乎緩和了許多。


  “看字形,瓜者,藤生而布於地者也。左右兩筆象其攀附之藤蔓,中間兩筆象其締結之果實。由此可見,他雖然與您並非親生父子,但卻有父子之名,應是大夫所收的一位義子”,李泌口若懸河,繼續說道:“大夫為封疆大吏,‘凡乘輿車,皆羽蓋金瓜,黃屋左纛’,而此人定是雄壯威猛,儀容不俗,應是常為大夫執儀仗侍候的武將。”


  此時,張守珪隻輕輕的“嗯”了一聲,雙眼卻直勾勾地盯著那個“瓜”字,似正若有所思。


  李泌也不管他,一指那碟胡瓜,繼續說道:“大夫方才提及‘胡瓜’,便是此人淵源,他必是胡人無疑。且‘瓜’若加‘子’而成孤苦的孤字,相此人少年孤貧;加反犬(犭)邊則為‘狐’,相此人智計過人,狡猾多疑。如此種種,不知麾下可有這樣一人?”


  ……


  “胡人、義子,勇猛,多智,出身草莽而少孤貧,二十歲左右投至軍前……”張守珪喃喃念叨著:“又常於我左右侍候,持依仗……是他……!”一張須發赤褐、獅鼻大眼,相貌威猛又有些憨態可掬的麵孔浮現在張守珪的麵前。


  “安祿山!”他失聲驚呼。


  李泌的拆解猶如暗夜中的靂閃,電光火石間,張守珪厘清了所有的線索。


  那年,他未能如願進入政事堂,遵從李林甫的暗示而急於再建奇功的他,故意派行軍司馬王悔做為特使入奚族牙帳和親,暗地裏,他卻派安祿山率重兵埋伏於平盧城外,以期誘殺奚王李詩或世子李歸國。這個計劃一旦成功,他不僅可以一舉平定奚人叛亂,還或可借奚人之手將與自己貌合神離的王悔清除。不過,由於奚王李詩的意外病重,此計並未完全成功,隻誘殺了個奚人左護將瑣高,而安祿山貪功冒進,反而還折了不少人馬。


  他大發雷霆,欲將這個“義子”處斬,但最終還是冷靜下來,最後打了安祿山四十軍棍,上奏天子發落……


  從那以後,他覺得安祿山非但沒有記恨自己,反而更加小心的侍候他這個“義父”,無論大事小情都會請示商議,謙恭有禮至極,還物色了幾位嫵媚的胡姬舞娘獻上……。


  他也曾向安祿山解釋當時隻是假意為之,以堵眾人之口,安祿山卻熱淚直流地起誓發願,聲稱:“兒懂得義父苦心”。


  後來,一直覬覦幽州節度使寶座的鄔知義攻打老哈嶺。張守珪看破了奚人誘敵深入的戰術意圖,卻並未道破。他密令安、史二將等待鄔知義部與奚人拚個兩敗俱傷後,再一舉壓上坐收漁翁之利……


  但他派出與安祿山單線聯絡的傳令官竟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殺死,那密令也不翼而飛,致使奚人殘軍在安史二將主力到達前便已脫離了戰場……如今想來,恐怕也是安祿山做了手腳——他手下有一批神出鬼沒的捉生將,半路暗殺傳令官,再故意將密令被奚人“得去”卻也不難。


  後來,自己雖也曾起過疑心,但思量再三,認為平盧兵馬使鄔知義或死或敗,都讓安祿山有取而代之的機會,誰肯冒如此風險,去做一件對自己無益的事?


  如今看來,安祿山根本就看不上那個“平盧兵馬使”的位子,他借自己的手鏟除了王悔、鄔知義二人之後,儼然就成為河北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二號人物。而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隻有那把“節度使”的寶座!


  此節一想通,其餘諸如行賄牛仙童等事,更是無法瞞過安祿山的眼線;至於掌書記高適寫的那首詩,恐怕也是安祿山暗中派人搜羅去的……


  “豎子可惡!”想到這裏,張守珪又氣又怕,額頭上竟滲出密密的一層冷汗。


  事到如今,張守珪也不再有什麽忌諱,便將自己的疑慮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言罷,他向李泌深施一禮,謝道:“謝小兄弟拆解我心中疑慮,真神人也。方才是我不識高人,失敬了。”


  李泌也忙還禮道:“雕蟲小技,不堪前輩讚譽。”


  三人各懷心事,沉默了一陣,隻有船外的江風與浪湧聲依舊。


  良久,張九齡開口問李泌道:“長源,聖人可安好嗎?”他貶官到這長江之濱已近兩年,心中卻依然牽掛廟堂中的天子李隆基。


  “聖人禦體安康,請老相公放心。聽說,聖人亦常思念您,每朝臣言及宰相人選,聖人總要問一句‘風度得如九齡乎’,可見老相公在聖人心中仍有位置。假以時日,重回樞要也未必不能。”李泌真誠的寬慰道。


  “哎,回不去了,長源不必寬慰了。如今我已是風燭殘年,回去還能幹什麽?”張九齡悵然歎道,眼中竟有瑩瑩淚光,又道:“隻希望聖人能將他近三十年來開創的盛世再延續下去,百姓安居樂業,我也就知足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忠王,哦,不,新太子可還好嗎?他是否對老臣當初維護李瑛有所顧忌?”


  李泌點頭道:“太子宅心仁厚,您是知道的。他也曾對我說過,‘張子壽身為宰府,公而望身,所作所為皆出於公心’,由此可見,太子對老相公也是感佩的,實無半點怨念。”


  張九齡聽了李泌的話,點頭道:“新太子能體諒老臣之心,我便知足了。我剛好有幾點叮囑,想托你轉達,不知可否?”


  李泌揖道:“老相公請講。”


  “好!”張九齡緩緩說道:“我唐開國以來,父子猜忌,兄弟相疑,都是慘痛的教訓。聖人心中雖然清楚,但涉及江山社稷,也不得不如履薄冰,時刻警惕,此為王者不得已之事也。太子即是臣子,又是兒子,將來不管受到怎樣的委屈,都應該體諒聖人的苦衷,盡臣子之本分,相信我,好的,壞的,聖人都會看得見的。這是其一。


  李泌莊重點頭,表示認真記下了。


  “其二,忠王與你,王忠嗣、皇甫惟明、韋堅等從小一起長大。如今,除你之外,其他三人都已成緋衣金帶的封疆大吏,而忠王已成為當今太子,情況就不一樣了。尤其是王忠嗣、皇甫惟明二人已在隴右、朔方、河西、河東等鎮屢建奇功,切不可由此生了驕矜之心,功勞越大,就越要懂得分寸,就越要懂得退讓;官位越高,就越要與太子保持距離,切勿生出內外交結的妄想來,越是疏遠,就越是保護太子,這點,你可懂嗎?”


  李泌聽了,神色變得更加凝重,對著張九齡躬身道謝。


  張九齡也不還禮,又繼續說道:“其三,我朝稅製沿襲前隋采用的租庸調製,然此稅製須與均田製配合,做到耕者有其田,方能順暢實行。隋末大亂,人口凋敝,地廣人稀,故我朝開國之初,此稅製利國利民。武周以後,尤其是開元以來,人口增長了數倍,已逾四千八百餘萬,這原是好的,但田畝的增加卻遠遠不足,且土地兼並情況日盛,實則大多數郡縣已無公田可分,如此以來,男丁所得土地不足,卻要繳納定額的租庸調,如再遇災荒饑饉,便造成百姓無力負擔,多有逃亡。我在任時,未能及時革除此弊,甚憾!甚憾!”說罷,他長長的一聲歎息。


  李泌寬慰道:“老相公此言極是,太子也曾提起此節,隻不過目前尚未有良策應對……”


  張九齡也點了點頭,說道:“最後一點,朝廷應不斷網羅賢才。尤其是青年一代的人才要給他們曆練的機會和進身的空間。看如今的朝堂上,朱紫大員盡皆白頭,已有暮氣昭昭之象,朝廷中如嚴挺之、蕭嵩等忠直大臣多受排擠。李林甫所進之人,要麽是如牛仙客般的守成庸才,要麽如王鉷般的鑽營小人,要麽如吉溫、羅希奭般殘暴酷吏,長此以往,社稷堪憂啊!”一番話講完,張九齡已是滿麵憂色。


  聞聽此言,一旁靜聽的張守珪心中既是驚訝又是感歎。顯然,一向老成持重的張九齡敢當自己的麵說這番話,便早已存了取義成仁的心思,不怕萬一被李林甫等知曉後打擊報複。


  李泌天資極高,此刻已將此番話記得一字不漏,更覺張九齡對稅製弊端的剖析中有也暗含道家的“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的法理,不由心生感佩。


  張九齡又對李泌誠懇地說:“長源,你我相識已久,且互為忘年知己,我知你生性恬淡,崇尚道家,講究大道無為,知雄守雌,近年來或端居山房,讀書煉丹,或遊於名山大川,自在逍遙。但長源啊,你出身名門,天資聰穎,且品性純良,內藏錦繡,假以時日,必為宰相之材,老友望你能學漢初時候的張良,入世濟民,匡扶社稷,待到功成名就,曆盡人世滄桑,再去做赤鬆子遊,切莫虛耗了這一身經天緯地的才能,不可辜負了這一段大好的年華啊!”


  說罷,他伸手將那枝盛開的黃菊生生掐了下來,遞給李泌,言道:“你看這朵菊花,若植根於泥土中,自可迎霜鬥雪,傲然開放,年複一年,生生不息;但如果像這樣離了泥土,不到明日便會枯萎破敗,芳華不在。長源,這一場盛世千古未有,如能嗬護它一程,便不虛此生走這一遭了!”


  李泌如今見他白頭之下,那張曾經熟悉的麵孔已變得溝壑縱橫,盡是歲月侵蝕的痕跡,又被眼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所深深打動。他接過那支黃菊,撚在手中端詳了良久,才盯著張九齡的眼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張九齡見他肯聽自己的忠告,心中十分歡喜,又給兩人各斟了一杯,陪著飲了,才將話題一轉,向張守珪問道:“元寶,依你所見,東北、西北等各邊鎮還能安寧多久?”


  張守珪知他希望讓自己給李泌一些指點,便接口道:“老相公,小兄弟,我久在邊陲,各鎮態勢尚算清楚。如今,幽州節度使一職由兵部尚書牛仙客遙領,那豎子安祿山已做了幽州節度副使,他的“義弟”史思明晉升為平盧兵馬副使,二人手握兵權,沆瀣一氣,實則已掌控了當地實權。此人狡黠無比,又野心勃勃,善於籠絡人心,若無人鎮撫,恐東北邊鎮自此無寧日矣!”


  他頓了頓,又說:“西北的安西、隴右、朔方、河東、河西等五鎮節度使,如崔希逸、杜希望、蕭炅、王倕等或老或貶,青壯一輩的帶兵將軍中:蓋嘉運器量狹窄,安思順庸鄙無誌,夫蒙靈察剛愎暴躁,皇甫惟明好大喜功……,唯有王忠嗣算是個英雄,去歲聽聞他得了郭子儀、哥舒翰、仆固懷恩等幾員良將,又屢破突厥、吐蕃、突奇施,兵威正盛。而近年來,突厥已然衰落,西域諸國多與大唐親善,吐蕃雖然日漸強盛,但依我看,十餘年內應不會有大的戰亂。不過……”說到這裏,他突然語塞,顯是有話不好出口,思忖了良久才繼續道:“不過整體來看,西北軍力過盛,而東北、西南軍力稍顯單薄,如方才老相公所言,王忠嗣、皇甫惟明均與當今太子為莫逆好友,如今二人手握西北近一半的重兵,將來再發展下去,亦恐有尾大不掉之嫌。恐怕朝廷今後會刻意整合、劃分,以期各方平衡。”


  李泌聽了這員帝國宿將的剖析,不由得深深折服,聽他點到了當前西北、東北各鎮之間軍力明顯不平衡,朝廷會有動作,尤其是如西北軍過於強大而惹得聖人起疑,禍及太子也說不定。


  他忙又深施一禮,道:“依前輩看,可有破解之法?”


  張守珪又是眉頭緊蹙,沉思良久才徐徐說道:“西北方麵,正如方才老相公的建議,隻要諸將忠心衛國,謹言慎行,莫要持功自傲或結交內廷,凡事皆從朝廷法令,短期內當無大礙。”


  他又歎了一聲,道:“至於東北方麵,我未能經營妥善,竟一手造就了這場禍事,我之過矣!有道是關心則亂,如今看來,除非誅殺此僚或有德高望重之上將強力彈壓,除此之外我也一時想不到更好的對策。”


  突然,他精神一振,似乎又想起了了什麽,對李泌道:“不過,說起來,我倒是想起一人,他雖然年輕,性格孤高,但深諳兵法,德才兼備,堪稱當世奇才,隻需多加曆練,假以時日,定能成為我唐衛國公李靖那般的一代名將,將來萬一有變,借此人之力或能助你撥亂反正。”


  二人聽了他如此說,都是一驚,忙問道:“竟還有這等奇人?大夫請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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