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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張巡除惡霸 南八好男兒

  在齊趙之地的遊曆著實讓杜甫增長了不少見聞,又結識了不少良師益友,尤其讓他高興的是,自己終於得以與李太白有了詩詞上的唱和,雖然自己的若幹首贈詩隻換得了對方寥寥的回贈,但卻讓他興奮許久。


  四年的輕鬆時光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這一日,他接到了父親托人捎來的家書,要求他盡快返鄉,迎娶司農少卿楊怡家的女兒。


  說實話,以前聽父親提起過此事時,他還有些莫名其妙的發怵,因為自己身為一介白衣卻要迎娶人家從四品官員的女兒,著實有些叫人羞赧。但此番遊曆之後,他自信心陡起。


  “天下官宦家的女兒多了,可杜子美就隻我一人!”他自信滿滿地想著,不急不慢地踏上了返鄉之路。


  這一日,他行至清河縣境內,因路途不熟錯過了宿頭,日暮時才見一座農莊,便隻好尋了一家門戶較為體麵的人家借宿。


  這家青磚大房,三進院落,似是個退職的官宦人家,但院牆卻有些陳舊,有的地方還生出了蒿草,顯得頗為寥落。


  門中有老仆應門,杜甫遂將來意說明。


  那位老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很客氣地請杜甫稍待,轉身進去通報主人,不一會兒便將杜甫迎入。


  主人是一位獨居的孀婦,家中隻一兒一女和幾位仆婢,見杜甫是個遠道來的年輕士子,便許他住下,並殷勤款待飯食。


  杜甫見本宅主仆上下均麵帶憂色,似有不如意之事,卻也不好唐突相問,一時頗覺尷尬。


  主婦見他神情,便委婉解釋:“遠道來客,主家自應好生相待,隻是近日家中生了些煩事,恐我主仆多有怠慢,請客萬勿見怪!”


  杜甫忙起身叉手施禮道:“登門打擾,大嫂莫怪。隻是我見貴府之中人人有憂戚之色,不知為何?”


  那位夫人連忙致歉,又歎了口氣,向杜甫解釋了原因。


  原來,這裏正是清河縣轄下王家村,故幽州行軍司馬王悔家宅,這位夫人王夏氏正是王悔遺孀。


  王悔在時因持家節儉,所得薪俸常拿出來接濟烈士遺屬或賑濟窮苦,故此家中不曾有多少積蓄。他為國捐軀後,隻留王夫人帶一雙兒女和幾個家養的老仆人守著些田地度日,誰知本地連年大旱,眼見今年田裏的莊稼又要顆粒無收,日子逐漸艱難,偏在此時,他家原本健壯的八歲小兒子阿德竟突生怪病,一連數日高燒不退,接連請了幾個大夫用藥都不見起色。


  前日不知從哪兒來了個道人,說在門外望見王家宅中招了邪祟,請來看了小阿德的病情後,便說能治,給了半顆“仙藥”一服,果然略略見好,但隻隔了一日,病情便又猛烈發作。眼見著兒子性命朝不保夕,王夫人再求那道人賜藥,那道人卻開出條件,要麽出百金請南極仙翁的仙丹,要麽將小阿德布施給他方能救得性命。


  阿德是家中唯一根苗,王夫人自然不可能將他交給一個來路不明的道人,但要拿出百金,也隻得將家中田產變賣,將來全家的生計也定然無著。


  王夫人思前想後,自己還好說,隻十六歲的女兒霜兒還未出嫁,將來隻怕連嫁妝都備不起了。


  一家人死求活求,那道人隻不鬆口,最後隻冷冷扔下句話:“請不到仙丹,此小兒三日內定然無命,你們好自為之吧!”便揚長而去。


  王夫人也隻得先顧眼前,但是賣田產也需要時間,三天哪裏來得及?她忙派出家中長工去臨近村縣打聽,隻要有人肯出錢,就願意將家中的田產低價折現。


  就在這時,本地大豪紳“華老虎”華南金卻派管事先生找上門來,說願意以百金購王家祖產田地,王夫人咬牙同意後,對方卻突然變卦,以王悔墳塋仍在界內,會壞了他家的風水為由,隻肯出到五十金,除非王家將墳墓遷走,才肯按原價付錢。


  華家管事還涎皮嘻嘻地說,如果王夫人同意將霜兒嫁給華南金做妾,那樣兩家人就成了一家人,也就無所謂損傷誰家風水了,華家還願意另出百金作為聘禮,這樣一來王家田地也不用賣掉了。


  那華老虎是本地一霸,為人最是貪財好色,更與前任縣令勾結,專以欺淩百姓,霸占人家田產為能事,王夫人豈能不知?又怎能將一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兒送進虎口?她此時滿腔憤恨,揚天慟哭道:“王悔啊,王悔!你在世時,隻管做你忠君愛國的大忠臣,隻管做你仗義疏財的大善人,你死後,也隻管留我們孤兒寡母受這天煞的熬煎啊!”


  霜兒見母親如此悲痛,再看看炕上奄奄一息的弟弟,噙著淚水,平靜說道:“阿娘,我願意嫁去華家……”


  看著這如花般的女兒願意犧牲自己的終身幸福,賣身給那個半截入土又醜陋貪婪的“華老虎”做妾,王夫人怎能不心如刀割?且她早已知道女兒心有所屬,原本自己還嫌那男方家境貧寒,怕女兒吃苦,心中有些不中意,現在已頗後悔當初沒早早遂了女兒的心意,不禁深深自責。


  杜甫聽完王夫人的話,便道:“大嫂莫難過,我通一點醫理,不知道可否讓我為小弟診脈?”王夫人聽聞此言,如絕處逢生,忙道:“小郎莫是說笑?”


  “人命關天,不敢說笑!”杜甫出言之後,也覺自己衝動,畢竟人命關天,但他終究不能坐視不管,隻得謙遜道:“在下隻怕學藝不精,醫不得小弟啊!”


  “無妨!無妨!”王夫人一家如遇到救星一般,喜道:“醫得,醫不得,請小先生先看看再說”,便擁著杜甫進入東廂房。


  隻見榻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男孩,正在昏迷。杜甫坐定望去,見他呼吸急促,麵色蒼白,還隱隱罩著一層青氣,兩腮腫脹如核桃般大小,舌苔已有潰爛,試其額頭,覺得發燙,再叩其胸,聞回音沉悶……,從症狀看,應是常見的小兒肺病,如何先前的大夫都不能治?杜甫不禁滿腹狐疑。


  他問起患病起因,在一邊的霜兒忙道:“那日阿弟在門外頂著大日頭玩耍。半晌跑回來要了一個錢買蜜糖水喝。他還端來給我喝,我沒喝,他便自己都喝了,當晚就腹瀉不止,第二天就這樣了……。”


  杜甫點了點頭,伸手搭脈,隻覺脈象懸滑之外更有一種來隱隱、去急急,如蝦遊般的紊亂脈象,他驀然驚覺,這孩子得的除肺病之外,竟還有中毒症狀,隻是掩蓋在肺病症狀之下,怪不得幾位大夫開的尋常藥劑都不能治,如不先拔除毒氣,用藥的藥性就難以護持,用輕了不頂事,用重了則反而壞了這孩子的性命!


  此刻,杜甫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來,從中倒出一粒蠶豆大小的玉色丹藥,這是當年高適贈給他的“百花還魂丹”,能禦百毒,這麽多年他都沒舍得使用,如今恰好派上用場。


  說來神奇,那藥丸一出瓶遇到空氣,立即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屋中眾人都不由得“咦”得一聲,都精神一振。


  他對霜兒說:“取個碗來,兌半碗溫水。”


  霜兒連忙躥出門外,不一會兒就取來半碗溫水。


  杜甫將那玉色丹藥用水化開,對王夫人歉然道:“大嫂,此藥是我朋友家傳良藥,據說能解百毒,但我還未試過……隻怕……”


  王夫人忙點頭道:“事到如今,都是他的命啦!小先生放心用藥,萬一……,自然不怪先生。”


  杜甫這才將半碗藥給阿德灌下。


  初時阿德牙關緊閉,藥不能進,勉強咽了幾口後,喉中竟輕輕“嗯~”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將剩下的藥湯吸了個幹淨。


  眾人一看,無不欣喜,杜甫也知良藥對症,心下也是一寬。


  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床上的小兒突然一個翻身,哼唧著哭了兩聲,喉中作嘔,王夫人側身扶著兒子,望向杜甫。


  杜甫喜道:“快,要吐!”


  霜兒頗為伶俐細心,連忙給弟弟端上淨桶,隻見小阿德一頓猛吐,將腹中吐出些紅綠醃臢物來,氣味刺鼻,霜兒卻毫無怨色,她捧著淨桶,一雙黑珍珍的大眼睛關切的望著弟弟。


  孩子吐了三次,才終於消停,再看麵色已經恢複了些紅潤,顯是已經將毒氣排出。


  一家人不知不覺已折騰了一夜,待到雞鳴五鼓,小阿德的病情終於穩定。


  杜甫又開了個方子,盡是些連翹、紅花、地龍,當歸、菊花、桑葉、丹參、半夏等常用藥材,王夫人連忙讓人抓來煎服。果然,用藥之後小阿德的病情大大好轉,杜甫知這是由於他的身體十分健碩所致,心中也是一喜。


  小主人得救,一家人歡天喜地,王夫人還親自下廚為杜甫做了朝食,請他多留幾日,杜甫也不放心孩子病情,便也就答應了。


  小阿德本來就身體強健,又服了靈藥“百花還魂丹”,故此康複的速度極快,不到兩天,肺病竟然已好了大半,能正常進食了。


  誰知這天中午,村頭人聲鼎沸,隻見一尊巨大的泥像被人抬到了村頭,那是一尊身披紅袍,相貌猙獰詭異的“神怪”,漆黑的臉上一張血盆大口,露著白齒森森,嘴角還有兩條長須,看著既不像龍君,反而像個鯰魚精,聽人說這尊神叫做“烏頭老祖”最是能行雲布雨的……。


  一群人吹吹打打,更有一大幫衣著鮮亮的仆從簇擁著一位衣著富貴的鄉紳和一名老道而來,後麵還跟了三五百瞧熱鬧的人,都是附近村民。


  有人認出那老道正是日前來王宅看病的那個,隻見他身穿八卦仙衣,頭戴鐵皮道冠,被發跣足,右手一柄桃木劍,時常挑起幾張符咒淩空燒化,左手持一個法鈴,叮當作響,口中念念有詞。


  此時,清河地界已大旱了兩年,眼看今年莊稼又要絕收,正在行雩祭禮求雨,遠近的村民聽到消息,紛紛趕來,人越聚越多。


  隻見那道人煞有其事地做了通法事,嘶啞著嗓子對著紛紛聚來的村民們說道:“清河旱,三年難!旱魃藏,龍王潛!金刀天師,驅除邪祟!烏頭老祖,行雲布雨!”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是清河縣出了旱魃了,怪不得這兩年一直大旱,龍王下雨也落不到莊稼地裏來啊,隻能求烏頭老祖了!”


  還有人說:“聽劉天師說了,他能按太上老君的指引找出旱魃的藏身地,隻有將旱魃燒了,才能解得這一方苦難啊!”


  “是啊,你看華老虎帶著劉天師已經轉悠了半個上午了,說不定旱魃就在咱們村呢!”


  “你莫說個晦氣話。”


  “這時候了還怕甚晦氣話?都兩年不下雨了,今年再不下,也得當逃戶了……。”


  “哎,看劉天師怎麽說吧?我看他整天跟華老虎混一塊,別是一起坑咱老百姓的吧?”


  “噓……!”有人忙製止道:“你瘋了,還是大早晨貓尿喝多了?讓華老虎的人聽見還能有你的好?再說,明明有人看到劉天師讓啞巴說話,讓老瘸子奔走如飛,下滾開的油鍋洗手也沒事的,的確是個神仙啊!小心他把你的舌頭也變成長蟲啊!”


  方才那人嚇得一吐舌頭,不敢再多言了。


  “是啊,聽說新來的縣令也跟之前那個一樣,隔三差五就跟華老虎喝酒擺宴!看來也不是什麽……”話及於此,竟將最後幾個字生生地咽了回去。


  ……


  但此時,王府上下人等也沒有心情顧得上去看這熱鬧光景了。


  杜甫救了小阿德,就是救了這一家人性命,地不用賣了,霜兒也不用嫁給華老虎做妾了,一家主仆圍著杜甫千恩萬謝。


  王夫人告訴杜甫,當年王悔在日,給兒子阿德取大名王難德,他常說:“君子懷德,一之,恒之,於安處立,於難處不棄”,他希望兒子將來即便身處危難亦不要摒棄君子德行,姐姐霜兒,大名淩霜,因王悔一直在北地幽州戍邊,他希望自己的女兒不要做一株溫室中的花草,而是要長成能淩霜傲雪的梅花。


  說到這裏,王夫人愛憐的看了一眼身邊侍立的女兒,微笑著對她說:“霜兒,你放心,你的事,娘也同意了。”


  杜甫並不知道王夫人所說是什麽事,霜兒卻已經羞的臉頰緋紅,卻仍大大方方點頭道:“嗯!”,滿臉盡是笑意。


  剛過中午,王家大門被“哐”的一聲撞開,一個老仆連滾帶爬的跌闖進來,哭喊著:“夫人,夫人,禍事了!老爺的墳,老爺的墳啊!”


  大家嚇了一跳,王夫人忙扶起老仆問道:“什麽禍事了?老爺的墳怎麽了?”


  老仆涕淚橫流,哭道:“我去給少爺再抓些藥,路上看到華老虎和那個什麽劉天師,帶著許多人把老爺的墳扒了,說是要打旱魃!南八,南八攔著不讓他們扒,動了家夥,打傷了他們好幾個人,叫我趕緊跑回來報信啊!”


  “啊!”王夫人聽言,慘呼一聲,幾乎昏死過去。


  當杜甫陪著一家老少趕到王家地頭的時候,眼前詭異的景象更是令人難以置信。


  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圍在王家地頭,王悔的墳塋已被扒開,棺材板也被掀開,一具早已腐爛不堪的屍骨在烈日下曝曬,臭氣熏天。


  劉天師正圍著棺材又跳又念,手裏法鈴叮叮當當,衣著華貴的華老虎在一群奴仆簇擁下坐在較遠上風處樹蔭涼裏,一尊“烏頭老祖”泥像擺在人群當中,上麵還五花大綁著一條漢子,渾身血汙,發髻蓬亂,不知死活,他身前不遠點起了一大堆篝火,炙熱的火焰和嗆人的濃煙熏烤著那人。


  王夫人看到夫君的遺骨竟被如此作踐,一聲怒嚎便撲到墳邊,她捧起王悔屍骨,轉頭質問道:“我家老爺為國捐軀,還受了朝廷的誥封,你等怎敢淩辱他的屍骨?不怕我去縣裏告你們嗎?”


  誰知那道人竟冷笑道:“這位夫人,我原本就納悶你家宅之上為何有邪祟妖氣纏繞,你的小公子日前還得了怪病。今天受“烏頭老祖”的指點尋到這裏,才真相大白。你家祖墳早被旱魃侵入,你回頭看看,那具屍骨生了白毛,哪裏還是你的夫君?早已屍變為旱魃了。今日,如果不毀了墳塋,燒了旱魃,清河縣還將大旱三年!全縣老幼都要餓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陣騷動。


  王夫人正待與他理論,幾位鄉老走上前來,都撲通通跪在王夫人麵前,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家男人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生前是個好官,也是個大善人,我們本也不敢打擾他的安寧啊!可是,你看咱縣裏已經旱了兩年多,多少人都逃亡了,隻剩這老老小小不願意走的,走不動的,再旱下去,咱們全縣百姓就都得餓死啊!”


  說到這裏,幾位白頭鄉老已經老淚縱橫,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可憐可憐我們這些鄉裏鄉親吧!”說罷便都叩頭下去,他們一帶頭,鄉中受過王家恩惠的百姓也都跟著呼啦啦跪倒在王夫人麵前,哭成一團。


  讓自己丈夫屍骨受辱,王夫人自有一千、一萬個不情願,可她與王悔成婚近三十年,自然也知道王悔“成仁取義”的性格,這麽多父老同鄉跪在麵前,她竟一時無言以對,隻得低頭啜泣。


  正在這時,隻聽霜兒一聲尖叫:“南哥!”


  眾人看時,隻見她直奔向綁在“烏頭老祖”像上的那個青年。


  原來那人正是王家的長工南霽雲,因家中排行老八,故被人喚作南八的。他五年前流落本地,王悔見他品貌端正,有一身好力氣,更精通武藝,便收留在家中,名為長工,實則待到將來找個機會讓他入伍參軍,討個出身,平日裏王家人更是待他如自己家人一般,而霜兒的意中人也正是此人。


  原來,南霽雲被王夫人派出到臨縣尋找土地的買家,今日方找到一個合適的買家,便匆匆趕回報信,走在地頭卻發現華老虎和劉天師等帶著一幫人在扒掘王悔墳墓!

  他怎能不管?忙上前製止,誰知三言兩語不和,便與華家武師和惡仆們大打出手。


  南霽雲有一身好武藝,隻隨手奪了條扁擔,便將七八個手持棍棒的武師打得頭破血流,無奈對方人多勢眾,他又不肯逃走,最終被人家用套索撓鉤絆翻,先毒打了一頓,又按劉天師的訓示把他捆在“烏頭老祖”像上示眾。


  霜兒撲到南霽雲身前,哭道:“南哥,誰把你打成這樣?誰把你捆在這裏?”說著就要解繩子,卻怎能解開?


  南霽雲滿臉是血,遍體鱗傷,卻溫柔微笑道:“霜兒,莫哭,我沒事,就隻有點口渴”,他頂著大日頭從外縣奔回,又廝打了半日,滴水未飲,此時又被繩捆火烤,早已唇焦舌燥,說不出的難受。


  霜兒說道:“我去取水”說罷便飛一般奔開,尋人借了個粗瓦罐,又去幾乎幹枯見底的井邊,好不容易才打了半罐清水,便急奔回。


  此時,那坐在樹蔭下的華老虎鼻子裏“哼”了一聲,對身邊幾個惡仆使個眼色,那幾人會意,便欺身上來攔住霜兒,嬉笑道:“小娘皮,這就心疼你的相好了?他剛才打人的時候不是很威風嗎?”說著一把奪過瓦罐撇在地上。


  霜兒怒道:“你憑什麽撇了我的罐子?讓我過去!”


  這時,旁邊一些同村的百姓早已看不下去了,紛紛嚷道:“喂!打旱魃就打旱魃,不要欺負人家小女兒啊!”


  “是啊!不讓南八喝水,人還不渴死了?”


  王家在本地聲譽甚好,霜兒平日帶人和善,尊老愛幼,十裏八鄉都知道王家有個美麗善良的好閨女,自是人人願意幫她說話。


  幾個惡奴見犯了眾怒,也不敢過分囂張,泱泱的不敢再攔。


  霜兒捧起摔在地上的瓦罐,見清水多已灑了,隻剩淺淺的一點灌底,還落了不少沙土,幾乎成了肮髒的泥漿。


  她抑製住心中的憤怒和屈辱,將那瓦罐捧在手裏,再次走近南霽雲麵前,雙眼潮紅,哽咽道:“南哥,隻剩這點水了,你先喝,我再去打。”


  說罷她竟捧起瓦罐,將那混著沙土的泥漿含入口中,然後便踮著腳湊上南霽雲幹枯的嘴唇,她雪白整齊的牙齒緊閉,將大粒的沙土留在自己的口中,卻將一股香甜的清水送入南霽雲的嘴裏。


  “啊!”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又是一陣騷動。


  人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個還未出閣的美麗少女竟不惜自己的名節,在眾目睽睽下嘴對嘴給一個青年男子喂水,真是清河縣千古未見的奇事!


  有人不屑,有人譏笑,還有人羨慕,但更多的則是歎息和感動,平日與南霽雲交好的青年們也都紛紛攥緊扁擔和鋤頭,對華老虎一幹人等怒目而視!這個時候,整個人群就像一隻巨大的火藥桶,隻要有一個人帶頭,便會引發一場震天動地的雷暴。


  霜兒喂了南霽雲幾口水,罐底已幹,她輕輕吐了吐口中的砂礫,緋紅的臉上盡是歉然之色,柔聲道:“南哥,好些嗎?水太少了。我再去打來。”


  正在暈暈乎乎如墜雲霧裏的南霽雲這才緩過神來,他見霜兒眼中留著兩行清淚,不由得心生愛憐,他明白,那不是羞愧的眼淚,而是幸福的淚水,飽含著能救助自己的那種驕傲與自豪。


  此刻,南霽雲身上哪裏還有半點疼痛?他眼中驀然精光大勝,突然仰頭向天長嘯道:“老天啊!你睜睜眼吧!好人曝屍,惡人逞凶,你看不到嗎?老天啊!老天啊!你給我下雨啊……!”他吼聲中帶著憤懣,帶著絕望,也帶著抗爭,帶著希望,如洪鍾一般,直衝霄漢。


  話音剛落,隻見他渾身肌肉緊繃,骨節哢哢作響,雙足如樁一般紮進地裏,渾身用力

  “啊~!”


  隨著一聲大吼,隻聽“哢嚓、哢嚓”幾聲,南霽雲身上的繩索竟已被他生生繃斷!


  他一轉身,口中如雷霆般“嗨”的大喝一聲,雙手扳住那座“烏頭老祖”泥像,用肩膀一頂,將它生生抬離了地麵。


  近處的人們見他如此神力,均皆駭然,而更多百姓被人頭擋著看不仔細,忽見“烏頭老祖”像突然動了起來,立即引發一陣巨大的騷動。


  眾人還在驚駭之中,隻見南霽雲雙臂一用力,將那座沉重的泥像朝著華老虎坐的地方擲了過去,隻不過華老虎距離南八足有兩丈有餘,那泥像也的確異常沉重,故此那座小山般的泥像飛到一半的距離便落了下來,“咣當”一聲砸在地上,“轟隆”一聲摔成幾塊!人們隻覺腳下的大地都顫了一顫,再定睛觀瞧時,隻見那個“烏頭老祖”的肚子都是麥稈黃泥,哪裏還有半點神聖可言?


  華老虎和他一班惡奴都已嚇得麵如土色,全都呆坐在原地,嚇得渾身發顫……,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驚人的一幕震撼了,大家都揉著眼睛,小聲地交頭接耳著,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人群中一陣躁動的嗡嗡聲。


  ……


  偏偏就在此時,東南方向吹來一陣涼風……


  躁動的人群霎時安靜了!


  ……


  “嗒”一聲細微的清響,


  “嗒……嗒……”又是幾聲同樣細微的清響,


  “嗒嗒嗒”……


  “嘩啦啦啦……”,

  直到清涼的雨滴打到還在木然發愣的人們頭上、身上,人們才緩過神來,隻聽人群中爆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歡呼:“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翁翁下雨啦!”


  “烏頭老祖不頂用……”


  “是南八!是南八!南八求來的雨啊!”


  “地裏的莊稼有救啦!咱莊稼郎有救啦!老天翁翁啊……”


  ……


  一場突如其來的好雨滋潤著久旱的大地,田間求雨的百姓霎時間散的一幹二淨,早有人將筋疲力盡的南霽雲送回家中休息,誰也不再去管那尊被摔成碎塊的“烏頭老祖”的泥像,一場大雨後,這尊邪神便化為地上的一攤帶著顏色的爛泥……


  王悔的屍身被重新裝殮進棺材,臨時停放在一個蘆棚裏,許多青壯自願看守,老人們商量著等天一放晴就為王司馬重修墓穴。


  滿臉黑氣的華老虎垂頭喪氣的坐在家中的太師椅上,他處心積慮請了個手段高明的“金刀天師”劉誌誠,謀算王家的土地田產,順便收了那個如花似玉的霜兒做妾,結果莫名其妙的一陣急雨,將個如意算盤打個粉碎,眼見村民們在南八的鼓動下要尋自己的晦氣,他慌不迭地在家仆們的保護下逃了回來,再尋那個道士劉誌誠,卻早已不知去向。


  想了半天,他覺得新來的張縣令跟自己不錯,明天就去擊鼓鳴冤,先去告發,先告刁民王氏、南八鼓動鄉民聚眾暴亂,打傷自己家奴,還意圖傷人,再把扒王悔墳的罪過推到妖道劉誌誠身上,反正自己自始至終並沒有直接動手做什麽,隻不過是受了妖人蠱惑而已!


  想到這裏,他又想到今天見到霜兒給南霽雲喂水的一幕,心裏竟然酸溜溜起來,淫邪地罵道:“小娘皮,我就不信你能逃出我手掌心。”


  又是一夜好雨,旱情大解,田野村莊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第二天一大早,天氣放晴,華老虎正欲找師爺來寫訴狀,隻聽大門口一陣撞門聲,然後就是一陣喧鬧。


  他怒罵道:“一大早就做什麽死呢?快去看看,是誰在鬧事,抓來隻管打死!”


  話音未落,隻見廳門“咣當”的一聲被人踹開,縣尉雷萬春帶著一隊府兵。不由分說,將鎖鏈往華老虎脖上一鎖,朗聲說道:“華南金,明府有請!跟我走吧。”


  華府家中豢養的武師和家仆雖然人多,見縣尉親自帶兵來拿人,竟然沒有一個敢出頭阻攔,雷萬春押著驚魂不定的華南金並未返回縣府,反而直奔王家村而來。


  “華老虎被官府拿了!”


  消息迅速被傳播開來,幾乎半個清河縣的百姓都擁到王家村來看熱鬧。


  此時,王悔的墓穴已經被重新修葺一新,有人送來一口上好的棺槨將王悔的屍身重新入殮下葬,王家主仆老小都祭奠過後,村中舊日曾受到王家照拂的鄉親也都帶著紙馬香客前來祭吊。


  王悔墳前香霧繚繞,不少人想到他舊日的好處,以及這次他家受的委屈,都不禁唏噓垂淚。


  奇異的是,在王悔墳邊不遠處,又搭起一座蘆棚,並擺放了幾張桌案。


  清河縣新任縣令張巡,真著官府在案後端坐,縣丞、書吏、差役、府兵都按班次兩邊站列,這裏就成了清河縣的臨時公堂。


  此時,華老虎已被押解至此,他見是新任縣令張巡,心下一寬。


  這個縣令張巡方上任不到三個月,且他自到本縣伊始,便與自己交往不斷,經常互邀酒宴,自己也曾饋贈了不少錢財禮物,看這個情景,怕是王家先將自己告了,縣令隻好隨便在田間地頭走個形式,自己還不是屁事沒有?

  想到這裏,華老虎竟將腰板一挺,腆胸迭肚的上前,故作輕鬆言道:“張縣令,請下官至此,不知有何見教?”他早年曾花錢討了個斜封的戶部主事,雖然有名無實,卻常以官紳自詡。


  此時百姓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


  縣令張巡隻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劍眉朗目,麵如金紙,他猛地將驚堂木一拍,叱道:“大膽狗才,憑你是個什麽東西,竟敢自稱官身?早在姚相時,聖人就已經傳旨廢除斜封官,你這狗才居然還敢拿來托大,還不跪了!”


  兩邊差役跟著齊齊一聲如雷斷喝:“跪!”


  那華老虎還要硬挺著逞強,他身後的雷萬春抬起一腳就將他踹倒在地,圍觀的人群中立時發出一陣哄笑。


  縣令張巡也不計較,旋即開審。


  過程中,王夫人、南霽雲等也都被招到堂上,詳細詢問了王悔的墳墓如何被毀,屍骨如何受辱,南霽雲如何與華府家人發生械鬥,又如何被捆綁拷打的過程。因王夫人有朝廷誥命在身,故此張巡還為她特設了一座,緊接著,隻見四個府兵有抬上滿滿兩箱文契和賬本,華家管事和幾個主要嫌犯也被捉來訊問。


  圍觀的百姓見這個縣令是真的要扳倒華老虎,便都來了精神,一時群情激奮,多年來收到華家欺壓而有冤無處訴的百姓三五成群的趕來控訴。


  有控訴他強買強賣,霸占房產的,有控訴他以劣換良,霸占土地的,有的哭訴自己女兒被華家霸占,而逼死人命的,有狀告華家惡奴為虎作倀,欺壓良善的……一樁樁、一件件,三個書吏下筆如飛,一直登記了兩個時辰才算基本了事。


  此時的華老虎已經麵如土色,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他怎麽也想不清楚,這三個月來,隔三差五就與自己推杯換盞的張縣令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想到這裏,他竟嘶吼著掙紮起身,手指張巡罵道:“狗官,你說我有罪,難道你就幹淨嗎?你到任以後,收了我多少錢帛,你敢跟他們都說說嗎?”


  此言一出,圍觀的百姓又是一陣騷動,很多人竊竊私語,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家都知道前任縣令是個不折不扣的貪官,更與華老虎沆瀣一氣欺壓百姓,“天下烏鴉一般黑”,百姓聽了華老虎如此說,都以為張巡也是那樣的家夥。


  卻見張巡微微一笑,向身邊的縣丞點頭示意。隻見縣丞手持一卷文書起身,來到場中一張用粗布蓋著的寬大桌案前,隨手將粗布掀開,竟露出金光閃閃的一大桌案銅錢和布帛和珍玩來,在清朗的日光下灼灼生輝,現場圍觀的百姓又是一陣嘩然。


  縣丞麵向百姓朗聲念道:“自張縣令到任以來,奸民華南金以探訪為由,行賄賂之實,華氏共計行賄十次,賄金八萬貫錢,絹帛各二十四匹,玉器三件,金銀首飾等十五件,折錢逾五萬貫。張縣令已都令人造冊登記,上繳縣庫封存,並已公函稟明本州刺史。日前,縣裏已得刺史鈞令,依律將華南金所行賄贓款全數沒收入縣庫調配,並鎖拿行賄者到案。”


  縣丞文縐縐的說完,從未見過這麽多錢的百姓們還在瞠目結舌,一時人群中竟然無人搭腔。縣尉雷萬春卻是裂開大嘴哈哈一笑,操起他的大嗓門宣布道:“張縣令不吃華老虎的賄賂,這些贓款早就全部充公啦!”


  “好啊!”


  百姓們這才明白過味兒來,人群中升騰起一陣歡笑:“華老虎這次搬起石頭砸上自己的腳丫子啦!”


  張巡依然在案後端坐,待百姓歡呼聲稍停,朗聲道:“父老鄉親,本官初到本縣,已聽到本地豪紳華南金的種種惡聞。然我大唐律法森嚴,有司執法不可偏私,公堂森嚴,不屈無罪之人;刀斧銳利,無有冤枉之鬼。三月以來,本縣已明察暗訪奸徒劣跡,及至今日共收訟狀二十三樁,涉及華南金買凶殺人,賄賂公行,逼良為娼,強買強賣等,可謂劣跡般般,尤其是今年以來,該奸徒夥同妖人劉誌誠,投毒害民,蠱惑人心,為強占他人土地,掘毀有主之墳,以至忠臣之骨慘遭曝曬,烈士遺屬枉受淩辱,此為不赦重罪一款。本官今天讓你心服口服,來人!押上來!”


  話音未落,隻見四個府兵從人群外將五花大綁的道士劉誌誠押了進來。原來,張巡早就派人盯上了這個妖道,昨天他剛偷偷開溜,就被雷萬春帶著府兵逮了個正著。


  隻見那個在平日裏“仙風道骨”的老道,如今已嚇得麵無人色,渾身篩糠般抖成一團,不待動刑,他便一五一十的將自己如何假借“金刀讖”蠱惑百姓,散布流言,騙取財物,又如何勾結華老虎,先給有錢人家的孩子下毒,再以看病為由,巧取土地錢財的勾當,一五一十的招了出來。


  張巡聽完,鼻子裏哼了一聲,罵道:“你這妖人,假借讖語,惑亂人心,又投毒害人,騙取財物,其罪萬死莫贖!”


  又轉頭喝問:“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華南金,你還有何話說?”


  平日裏不可一世的華老虎此時已經成了一隻瑟瑟發抖的病貓,跪在泥地裏不住哀求道:“縣令饒命,縣令饒命!”


  他又爬到王夫人腳邊,不住叩頭哭求道:“王家大嫂,我是大油蒙了心,被那個妖道蠱惑,小公子害病,是那個妖道下的毒,與我無關啊,我還攔他來著……,我不敢了,你是菩薩心腸,求縣令饒我一命啊,我家裏還有妻兒老小啊!”


  王氏夫人本恨極了這個惡霸,此時卻略有些心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娘!這個壞人毀了爹的墳墓,不能饒他!”一聲稚嫩的童聲清亮的響起。


  人們看時,卻是王夫人身邊侍立的僅有八歲的小阿德,隻見他小拳頭緊握,一張緊繃的小臉上竟有一股凜然正氣。


  王夫人還未答話,縣令張巡招手喚道:“那小兒近前來。”


  縣令大人召喚,換了尋常小孩早就嚇堆了,而那小阿德卻並不發怵,竟赳赳走上前去,向張巡恭敬行禮,臉上無絲毫懼色。


  張巡見一個垂髫小兒竟有如此膽色,奇問道:“你叫什麽?”


  “我叫王難德,乳名阿德。阿姐喚我叫臭蛋兒!”孩子滿是稚氣的童音朗聲答道。


  惹得大家一陣哄笑。


  一直板著臉的張巡也不禁莞爾,問道:“你方才說不能饒他,是因為他毀了你阿爺墳墓嗎?”


  “是,也不是!”小阿德說:“阿爺在日常說,我大唐立國,當以法紀為要。他毀了我阿爺墳墓,欺負鄉親百姓,也自應有律法治他,我阿娘求情或不求請,都是無用。”他才八歲,講不出什麽大道理,但卻將當年父親的點滴教誨記在了心裏。


  “好!”


  這郎朗的童音清晰傳到在場每個人耳中,圍觀的百姓們更是連聲稱讚,就連一邊的縣丞、書辦等人也都連連點頭。


  縣尉雷萬春更是咧嘴大笑道:“王家這小娃子可以啊!”


  張巡亦是點頭微笑,讚道:“說得好。臭蛋兒,你且立在我身邊,看本官如何判他!”


  隨後,張巡朗聲道:“華南金,你橫行鄉裏,作惡多端。依你所犯罪行,這孩子與眾鄉親都不肯饒你;縱然他們肯饒你,本官也不能饒你,縱然本官饒你,大唐律也不能饒你。”


  他當場宣判:“判清河縣奸民華南金、妖人劉誌誠剮刑,二犯家財、田產俱都充公!”


  圍觀的數千百姓轟然叫好,又是一片歡聲雷動。


  張巡抄起一支水火令簽,令道:“來人,將此二犯以重枷鎖了,投入死牢,行文報大理寺,奏明聖人,以待秋決!”


  他略一停頓,將水火令簽交給一邊侍立的小阿德,微笑著低聲囑咐:“王難德,把它擲下去!喊一聲,‘決!’懂嗎?”


  小阿德毫無忸怩神色,他點點頭,一把接過水火令簽,竟儼然是一位殺伐決斷的大將,奮力將那支紅黑兩色的竹簽擲向場中……


  一聲稚嫩的童聲灌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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