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三十一章 章質夫
離開洛陽后,章越坐著馬車,從騎一路東行,最後夜宿於八角鎮。
這裡離汴京已是很近了,當初王安石所游的西太一宮便是在此。
這時聽得前面官員向自己稟告言,京東路轉運判官章楶奉命在八角鎮外三十里處迎接。
章越入京前,一直在路上想入京是一番什麼樣的局面,會有何等規格的安排。
如今到了抵達汴京時,經過與郭林,孫過一番長談,章越實有些放下了這些,聽說是章楶來迎自己后,也不出意料。
當初自己薦章楶入韓絳幕府里作事,之後章楶與章直聯手平定慶州之亂后,經過章惇不惜餘力的舉薦,得到了王安石的賞識。
章楶如今兩任遷轉后已出任為京東轉運判官這等重職,算是成功地踏上了陞官的快車道,也遠比另一個時空歷史上陞官速度要快多了。
而章楶來代表朝廷在八角鎮迎接自己,定也是王安石作出的安排。對於王安石和章越來說,章楶能在兩邊都能說得上話。
章越想到這裡,掀開了車簾,他在馬車上看著汴京郊外的景色,心思萬千。
如今經過洛陽之行,他知道郭林,范祖禹兩位故人已經有了很好的出路,作自己喜歡的事,已經令自己非常的欣慰了。
對於自己的前程,章越這一刻反而有些看澹了。
又駛了一段路馬車停下,在路亭邊章楶已是率領十幾名官吏迎接在此。
其實似章越這樣立下的大功的邊帥,每十里一迎也不為過。
章越下了馬車,章楶上前參拜。章越笑道:「質夫你我不必拘此大禮。」
章楶道:「節帥,楶是代表朝廷來迎勛臣,不尊重不足以體現節帥之尊貴功高。」
章越笑了笑當即與章楶在路亭里歇息,這裡也是早早備上酒菜,十幾名地方官員及鄉老在旁作陪。
章楶代表眾人敬了章越三輪酒,用了幾快子菜后,章越辭別眾人與章楶再啟程上路前往八角鎮。
每十里便有一處酒宴,都是章楶率領地方的官員及鄉老們向章越敬酒後,再上馬繼續前往下一處。
到了八角鎮官驛下榻后,此處又有一番更盛大的酒宴。
宴上章楶對章越道:「明日到了郊外,樞密副使蔡樞相會率官員親迎節帥。」
樞密副使郊迎這已是很高的規格了,對於章越所立的功勞也是恰到好處,章越口頭推辭了一番,說自己實是擔當不起。
章楶自是代表朝廷辭掉了章越的推辭。
對外走完了流程,外人也是紛紛告辭,章楶與章越二人說些要緊話,這才是重頭戲。
似章越這樣立了大功的將帥回京,第一個要面君。
如果這個人是宰相的嫡繫心腹還好,如果不是,那麼宰相就要擔心你是不是要在皇帝面前講我的壞話啊?
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不少,立下大功的邊將進京后,向皇帝進言剷除權臣。
在明朝的歷史上就是這般,剛剛平定安化王之亂的楊一清回京向皇帝奏對時,突然當面揭發劉瑾的罪行,最後除掉了劉瑾。
在唐朝似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宰相,都是隔絕內外的好手,用層層手段把天子與百官們隔絕起來,將皇帝身邊能說得上話的人都換上自己人。
到了宋朝,皇帝採用轉對,輪對等奏對方式,將賜對的範圍從待制以上官員擴大到朝官,這也在無形中削弱了宰相的權力。
王安石當然不可能隔絕內外,但在章越面君前叮囑一番還是必須的。
此事由在兩邊都說得上話的章楶來辦再好不過。
第二個就是去樞密院。
章越在眾宰執面前談論制夏攻羌方略。
沒錯,是王安石等所有宰執們一起排排坐,聽你講課。此去就相當於參與制定國策,以後大宋對西夏,對青唐採取一個什麼樣的戰略態勢,你這一次的發言至關重要。
在章越進言之前,必須與王安石有所默契,這也是章楶來此的用意之一,他要探探章越口風,免得與王安石的全盤計劃出入太大。
章越這一趟進京最要緊的就是這兩件事,當然還有後續賞賜等等。
不過賞賜不會太重,因為官家之前認為木征,董氈沒有生擒,拒絕掉了王安石等宰相的拜賀。皇帝都沒有接受,也有讓下面的將帥們再接再厲的意思。
章越大概不會有什麼賞賜,但跟隨他進京的蕃將及功臣都會有犒賞。
下面章楶與章越的對話,就是代表了王安石。
章楶一下子就開門見山地問道:「越哥兒,聽說你這一次去洛陽見了司馬學士?」
章越點點頭道:「是,見了一面。」
章楶道:「此事王相公知道了。」
章越道:「我既光明正大地去,便沒打算瞞著人。不過還請王相公放心,在君前奏對時,我不會與官家言一字不利於新法之言。」
章楶聞言欣然,章越是朝中公認的有德君子,他說過的話,作出的承諾都是能兌現的。
章越既說不會講一個字不利於新法的話,那就真的不會講。
章楶對此深信不疑,王安石也是相信的,如此自己回去後向王安石轉述也可以交差。
章楶問道:「不知制夏之策上,越哥兒有什麼高見?」
章越從袖中取出了一紙道:「這是我在熙河兩年建言的十策,我的方略都在此中,你可以拿回去參詳。」
章楶看了感嘆心想,什麼是明白人,章越這樣的便是明白人。
難怪章越非王安石心腹出身,卻能夠獲得節鎮的權位,除了他個人能力出眾外,更要緊的是他始終是個明白人,在不依附於宰相下,卻又能良好地處理與宰相的關係。
如果不是個明白人,就算能力強到逆天,別人也不敢用你。
章楶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感到這一趟的差事辦得著實太輕鬆了。
章楶親自給章越斟酒,他心底對這位同族兄弟的佩服已是上升到了一個新層次。
章楶給章越斟酒後道:「越哥兒,以往我對你有不敬之處,你卻不計較,還薦我至韓宣相幕下,今日我向你感謝也是賠罪。」
章越笑道:「我薦你給韓宣相也是唯才是舉,不論親疏的,若非知道楶哥兒你善於邊事,我也不會引薦的。」
章楶嘆道:「這番出人頭地的機會不是說給就給的。」
「越哥兒心胸開闊,乃我所不及,他日必鞍前馬後報答,說實話當初惇哥兒對你也是看走了眼。」
章越聽到『惇哥兒』三個字,臉突然一沉。
章楶意識到這點立即道:「越哥兒,憑良心的說,惇哥兒當初對你辦得事著實不地道,我得知經過實在是有欠妥當。」
章越微微一笑,隨著人地位的改變,當初的對錯也會改變。
「怎麼了,他如今後悔了嗎?」章越問道。
章楶道:「後悔沒後悔我不知道,我以往與他長談過,他言過王相公有一篇文章是《讀孟嘗君傳》,告訴我等擇友要慎,似孟嘗君那般平日交往雞鳴狗盜之徒,如此賢士又怎麼會出入其門呢?唯有敬而遠之。」
「他常與我道大丈夫在世切不可心軟,心軟則一生受人拖累,此生難以得志。若要建功立業,就要遠離那些沒有出息的人,哪怕他是你的至親兄弟以及好友也不例外。」
章越聞言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差點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砸,不過隨即他又克制住了。
遠離沒有出息的人……
章越聽得這話怎麼感覺說得便是自己。
沒錯,自己當年是不求上進,不肯下功夫讀書,還拿著兄嫂的錢財,整日在外花天酒地,恐怕從那個時候起,章惇便看不上自己了吧,恨不得將自己當作一個累贅就這麼丟掉。
章越不是當年的少年,怒火只能讓人看到自己的軟肋,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幫助。他平復情緒道:「也是,正所謂砥礪豈必多,一壁勝萬珉。這是古人常言的。」
「惇哥兒向來眼高過頂,當初我又怎配被他看上,至於血脈親情在做大事人的眼底,自也是不放在眼底了。」
章楶道:「其實越哥兒你如今在西北這一番功業,族中上下都是由衷為你高興。」
「惇哥兒此去湖廣為察訪官,我曾去餞行,臨行前他曾對我道,劉琨常恐祖逖先著一鞭的心情,我如今是知道了。」
……
頓了頓章楶道:「是了,惇哥兒對子正非常牽挂,時常來信詢我子正的近況,當初他在京師時曾托我約見過子正,只是子正沒有答允,此事便沒了下文。」
「他這人便是這般,對於有才具的人,他是非常看重的。」
章越冷笑,當初自己大哥對章惇多好,即便是家裡被趙押司逼得最艱難的處境,仍是處處為章惇說話。
結果呢?至今章惇對自己大哥又如何?
「越哥兒……」
見章楶還欲再言,章越已無談興了道:「不提這些,楶哥兒,對於此事我永不會諒解章子厚,但盼你以後也莫要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事,我們章家或是說章家這一房與他章子厚永無瓜葛。」
章楶長嘆一聲道:「越哥兒一切依你,以後我不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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