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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豪邁

  「好吧,老兄,確實不能怨你,至少你沒站在沙皇那邊!我們還能繼續做朋友。」

  得到了老友的「原諒」,但是年輕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心裡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只能報之以苦笑。

  當他不再是一個波蘭人的時候,兩個人的友情,就註定少了幾分來自於精神上的共鳴。

  更讓他悲傷的是,他這個年輕、熱情的朋友,可能將會在一場即將到來的戰爭(或者說鎮壓)當中喪失他年輕寶貴的生命。

  他太了解他的朋友了,這個熱情洋溢的年輕人,無比熱愛自己的祖國,他既然為了祖國拿起了槍去對抗沙皇,那麼就會為了祖國戰鬥到底,絕不會對沙皇的鐵蹄屈服。

  可是即使知道這一點,亞歷山大還是想要盡一下最後的努力,挽救一下朋友的生命。

  「安東尼,我並不意外你會參加起義軍,但恕我直言,你的事業,並不是太樂觀。」於是,他打起精神來,小聲告誡對方。

  雖然他說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卻也再明顯不過的——他認為,現在波蘭人民的起義事業,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事業,而且註定會帶來許多許多的犧牲。

  來到波蘭之後,雖然心裡知道這一次的起義註定將會失敗,但是為了避免散播「失敗主義」,亞歷山大在會見各路名流的時候從未說過任何喪氣的話,相反是各種鼓勵和吹捧,天天說一些「我們的事業必將成功」、「波蘭永不滅亡!」之類的口號。

  但是在朋友面前,他終於拋下了平時的那些虛假偽裝,推心置腹地說出了心裡話——這對他來說絕對是罕見的行為。

  而安東尼,聽到了好友的失敗主義言論之後,也並沒有發火,而是嘴角一撇,露出了瀟洒而又豪邁的笑容。

  「不樂觀?你說得也太客氣了吧,還是說,你在法國呆了一陣子之後,學會他們的矯揉造作了?你應該說,我們馬上就要被剿滅,甚至會被碾成齏粉了才對。」

  雖然安東尼的臉上布滿著笑容,但是面對這個笑容,亞歷山大的心情卻更加低落了。

  「安東尼,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瞞你,根據法國駐俄羅斯大使館傳來的消息,俄羅斯帝國的攻勢馬上就要展開了,預計就在下個月……和之前不一樣,他們這一次是已經做好了準備,武器彈藥也都已經貯備好了,考慮到他們的人數和兵員素質優勢,這一次攻勢將會給你們帶來極大的困難——或者說,將會讓你們的事業陷入絕境。」

  在革命最初爆發的時候,因為猝不及防,在波蘭駐守的俄軍節節敗退遭受了重大損失,然後新生的波蘭軍靠著一腔熱血和高漲的士氣,多次將集結起來的俄軍擊敗。

  但是當惱羞成怒的沙皇開始動員國內大軍的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

  俄羅斯領土廣袤,調兵遣將需要時間,因此俄軍選擇了前線不斷和波蘭起義軍糾纏、後方緊急動員的方式,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1831年春暖花開的時節,俄羅斯已經在波蘭原邊境集結起來了十幾萬人的軍隊。

  比較起來,波蘭的起義軍人數又少、訓練和武器又不足,不可能具備正面抗擊的能力。

  在4-5月之間,沙皇就會發動一場決定性的攻勢,然後用兩三個月的時間徹底打垮波蘭人的武裝——這不光是法國大使館的判斷,也是歐洲各國外交官和軍事觀察家們普遍得出的結論。

  就連波蘭人自己,其實稍有見識的人也能夠意識到這一點——身為大學教授之子、自身學識也頗為豐富的安東尼,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即使知道這些,那又如何呢?

  回應亞歷山大的,只是他那大無畏的豪邁微笑。

  啊!那你可真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至少我們還有兩三周的時間消遣一下,順便給親友們留個遺言什麼的——」

  「安東尼!」他看似無所謂的態度,讓亞歷山大更加著急了,「我說得不夠明白嗎?你會完蛋的……」

  「是的,我絕對沒有天真到認為自己是特殊的人,也許我確實會完蛋……」安東尼臉上的笑容,終於浮現出了一絲苦澀,然後他輕輕點了點頭,「但是,如果在一場無望的戰鬥當中沒有人站出來去拚命的話,我們的民族豈不是更加完蛋了嗎?如果每個人都害怕去以卵擊石,害怕斷送自己的小命,那我們將永遠淪為亡國奴!」

  「你不想當亡國奴,也可以採取更好的辦法——比如像我一樣。」亞歷山大做出最後耐心的規勸,「我現在是法國政府的特使,我有能力代表帝國外交部做出決定,讓每個經過我允許的波蘭人前往法國並且接受法國政府的庇護……你可以活下來,然後用你的學識去培養更多和你一樣的志士,等待下一次更好的時機……」

  說到這裡,亞歷山大停住了口,因為這時候安東尼突然在嘴唇前豎起了手指,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謝謝你,我的朋友,即使這個時候,你也不介意為我徇私給我找一條生路。」接著,安東尼攤了攤手,「但是,請容許我拒絕。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想著先跑路然後等待下一次時機,那怎麼可能還會有下一次?選擇逃跑的人已經足夠多了,波蘭需要有人留下來成為榜樣和烈士,只有這樣,波蘭民族才有繼續存活的可能性,不是嗎?」

  這個反問,讓亞歷山大愣住了。

  接著,帶著一種既豪邁又悲愴的眼神,安東尼輕輕地在自己的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我知道,我們也許會死,但我們的反抗不會是無意義的,我們的鮮血會讓我們的後輩知道,波蘭永遠不會滅亡……我們會激勵他們,讓他們銘記自己的民族和國家,這樣才有下一次和下下一次的機會。亞歷山大,如果我註定要流盡鮮血,那我願意痛痛快快地流干!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不會在乎為自己的信仰獻身的。」

  唉,說什麼都沒用了。

  看著此時安東尼那決絕的樣子,亞歷山大心裡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一定會死去的……但卻是帶著崇高的信念去死。此刻的亞歷山大心裡再也沒有了任何一絲僥倖,他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因為安東尼看上去根本就沒想活,他願意甚至很樂意讓自己成為民族的殉道者,哪怕這場事業註定失敗,也可以激勵後來者。

  這個世界不管多麼冷酷和現實,但總有一些願意為自己的信仰付出犧牲的理想主義者存在。可悲的是,最熱忱最無私的人,往往會優先成為犧牲品。

  「我不知道後人會怎樣,但我會銘記你的。」最後,他只能留下這樣一個回復,「我將永世不忘。」

  當然,話是這麼說,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立場,儘管這一刻他無比痛恨沙皇和俄羅斯帝國,但如果在未來,如果出於法蘭西的利益需要他親俄,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採取親俄立場。

  立場就決定了一切。

  世界就是這樣,既熱血又冷酷,既感性又理性,崇高和卑微共存。

  「那麼,除了不忘記我之外,你能否提供一些更加現實的幫助?」安東尼微笑著追問。

  也許是知道兩個人不久之後就註定將會陰陽永隔的緣故,此刻的亞歷山大和安東尼之間無比融洽,只剩下了朋友之間的情誼,再也沒有了什麼利益算計。

  「你果然是找我求助的……」亞歷山大也笑了起來,「只要有什麼能幫你的,我一定去做。」

  「我聽說,你私下裡給了華沙的老爺們不少軍火……能不能給我們也送來點?」安東尼立刻就問。

  亞歷山大愣了一下。

  他倒不是驚訝於對方的消息靈通,他驚訝的是亞歷山大的措辭——

  「華沙的老爺們」

  自從華沙起義、波蘭組建全國議會之後,就現在而言,理論上來說波蘭議會掌管著全國的統治權,全國議會選舉出政府主要成員,並且任命軍隊總司令。

  所以,安東尼的措辭就顯得很奇怪,彷彿自己是獨立於波蘭軍隊之外一樣。

  「那你現在到底是在為誰幹活啊?」於是,他立刻就用懷疑的眼神看向對方。

  「厲害。」安東尼對好友的敏銳心生佩服。

  既然到了現在,他也沒打算再遮掩了,於是就乾脆跟亞歷山大講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在起義成功、波蘭復國之後,看似團結一心爭取獨立和自由的波蘭,內部卻實際上是暗流涌動,各種勢力、各種主張都在彼此相爭。

  在議會和政府當中,除了有希望和沙皇談判的保守派和希望進一步和俄國決裂的激進派之外,圍繞著要不要解放農民、開啟全民抗俄戰爭,也產生了激烈的爭論。

  道理是明顯的——波蘭新組建的軍隊,人數又少,彈藥和訓練也不夠,單靠這點力量是肯定不足以和俄國對抗並且爭取獨立的,所以必須要發動全民進行抗戰,這樣才有可能給俄國人帶來足夠殺傷,爭取一線生機。

  而想要發動全民抗戰,那就必須要發動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

  想要發動農民,那就必須拿出切實的利益才行。

  所以,在革命一開始,一些政治家比如約瑟夫·科茲洛夫斯基等人就在各種會議和報刊上,呼籲要求給農民以土地所有權,然後發動農民建立民兵,全民抗戰。

  然而在這時候,波蘭的絕大多數土地都掌握在少數貴族手裡,而且,政府機構和首都華沙都掌握在貴族的手中。

  這些貴族們,一方面確實非常討厭沙皇,想要爭取獨立,但是卻也絕對不願意把自己的土地讓給農民。

  他們也同樣在議會和報刊當中發聲,堅定反對任何激進社會改革、尤其是土地改革。所以,在2月份時,由資產階級新貴族與平民派提出了10年內國有土地上實行代役租的議案被議會多數票否決,另一個可以保證波蘭王國土地上的農民可以購買他們自己租佃的地產的法案,也在不久之前遭到議會的否決。

  可想而知,如果非要這些貴族們「兩權相害取其輕」的話,他們甚至願意選擇沙皇。

  在貴族派的阻撓之下,所有發動廣大農民的嘗試都化為了泡影,哪怕最溫和的改革措施都被否決,而農民們看到此情此景,參軍衛國的熱情也瞬間冷卻了下來。

  畢竟——如果註定要做一個赤貧的無地農民,那麼給波蘭種地還是給沙皇種地,有什麼區別嗎?

  農民的熱情降低,軍隊的擴充自然也成為了泡影,在眼下這種危如累卵的局勢之下,更加增加了議會和政府內部的激烈爭論。

  支持發動農民、全民抗戰的一派指責保守的貴族們是叛徒,而保守的貴族們則指責對方是搶劫財產的盜賊,兩派的激烈爭吵,又耽誤了幾個月的寶貴時間,再加上軍隊內部也有感於實力薄弱不敢輕舉妄動,所以針對俄軍持續不斷的集結,波蘭軍竟然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能被動地等待俄羅斯大軍的滾滾而來。

  一聽到安東尼所訴說的內情,亞歷山大原本消極的心情,頓時更加灰暗了。

  雖然他名義上也是波蘭的貴族地主,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對這些保守派貴族們的所作所為,感到了極度的灰心。

  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彼此爭鬥不休,不肯讓出一丁點的利益,那麼波蘭獨立事業的前途,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呢?

  「所以你是支持全民抗戰的平民派咯?」他反問安東尼。

  「那是當然!」安東尼立刻點了點頭,「我是為了祖國而死,而不是為了他們去死。雖然我們的計劃不可能實現了,但至少我們應該儘力去抵抗……他們會退縮,我們不會。」

  儘力抵抗……

  呵呵,儘力抵抗的結果,就是你們這些虔誠的愛國者死去,這幫人又重新改頭換面,繼續在沙皇陛下的庇護下享受自己的特權。

  即使知道這些,亞歷山大也只是黯然頷首。

  「那好,我會儘力給你一些武器彈藥的,但也僅僅是一些而已,什麼都改變不了的。」

  「已經足夠了,我將永遠感激你,無論是在波蘭還是在天上。」安東尼向亞歷山大伸出手來,再度緊緊地和他握手,「再見,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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