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華沙
正當艾格隆舉辦盛大的安葬儀式的同時,很少有人想起來,還有另外一個「應該」出席的人沒有露面。
儘管從沒有人公開提起,但所有人都知道,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就是拿破崙皇帝的私生子。
雖說,身為私生子就意味著他沒有波拿巴家族成員的身份,但艾格隆一直以來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都頗為欣賞和重用,讓他在帝國的外交部擔任官員。所以,不管是出於他擔任的政府職位,還是出於血脈之親,似乎也應該給他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讓他和其他官員們一起,迎接皇帝的歸來。
然而,他確實沒有出席,也沒有幾個人想起來他應該出席。
這倒並不是說他已經失寵了,而是在此時此刻,他正在為艾格隆執行一項重要的外交任務——作為法國政府的特使,返回到了他曾經的「祖國」波蘭。
此時的波蘭,還在延續著去年開始的對俄羅斯統治的反抗。
起義軍在佔領華沙之後,迅速以如火如荼的燎原之勢席捲了整個波蘭,並且幾次對猝不及防的俄羅斯軍隊造成了重創,而到了1831年之後,因為屢屢受挫,所以沙皇陛下惱羞成怒,決定調集更大規模的軍團前來鎮壓。
在這個生死關頭,波蘭人向各方求援,一方面試圖以波蘭的王冠來誘惑奧地利皇帝,一方面又希望以當年的「舊情」來請法國皇帝出手,然而這些徒勞的外交努力並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各國都對起而造反的波蘭人抱以冷靜和冷漠的態度,只等他們自生自滅。
一方面,1815年之後的維也納體系,決定了以「正統性」作為國際關係的基礎,這也就是尊重各國現有疆界,並且允許一個國家在自己的國境線內自行其是——眼下,波蘭正是俄羅斯帝國龐大疆土的一部分,沙皇自然有理由想在那裡幹什麼就幹什麼。
另一方面,俄國在此時顯得如此令人望而生畏,它龐大到幾乎取之不盡的軍團,讓每一個君主都心驚膽戰,誰也不想這時候跳出來為了波蘭和俄國兵戎相見。
所以,無論波蘭人反抗沙皇的理由多麼正義,它最終卻只能得到周圍人的冷眼旁觀。它這一次的反抗,也註定以失敗告終。
當然,要說所有人都完全冷眼旁觀倒也不對,至少法蘭西皇帝,在自己的議會演說當中公開表達了對波蘭人民正義事業的同情。
除了口舌上的同情之外,他還表示,自己出於法蘭西人民傳統而且淳樸的感情,對波蘭進行一些人道援助,以便減輕戰火中人們的痛苦。
而在發表了這番激怒了沙皇的演講之後,艾格隆就選派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作為自己的特使,前往波蘭一方面代表他去慰問戰火中的波蘭人民,一方面去負責協調和分配法國人民後續的援助物資,順便以外交身份去搭救一些願意撤離波蘭流亡法國的精英人士,以便在未來繼續延續法國在波蘭的影響力。
在接受任務之後,亞歷山大很快就動身了,經過一段時間的顛簸之後,他悄然來到了自己闊別已久的華沙。
之所以行動這麼快,固然是因為皇命在身,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亞歷山大對此時的波蘭也牽挂在心。
無疑,在投靠弟弟、以及在法國政府內平步青雲以後,未來的他肯定會在法國建立他新的社會關係,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法國貴族,但是至少在此時此刻,才剛剛二十一歲的瓦萊夫斯基伯爵,還是一個90%的波蘭人。
作為拿破崙皇帝和波蘭情婦的私生子,他從小在波蘭長大,幾乎就沒有見過皇帝本人,更沒有機會踏上法蘭西的領土(回到法國之後皇帝和路易莎公主結婚,為了不讓路易莎皇后不開心,他拒絕再接見波蘭母子),波蘭才是他真正成長起來接受教育的故鄉,是他所有朋友所處的地方。
眼下,明知道波蘭將會陷入戰火,經受俄羅斯帝國鐵蹄的蹂躪和摧殘,他又怎能不感到無奈和悲傷呢?
他來到華沙之後,出於對法蘭西帝國的尊重,他得到了波蘭臨時政府的高度禮遇,幾乎隔三差五就要參加各界名流舉辦的宴會,華沙的一切都在照常運行,彷彿還是和他剛剛離去時一樣。
但是他心裡清楚,眼下只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雖然看上去華沙一切如常,但具有時局觀察力的人,都能夠明顯感受到,一場關乎波蘭民族命運的大戰似乎正一觸即發——而且最糟糕的是,勝算全無。
正因為如此,所以哪怕受到了禮遇,他也在華沙找不到任何「衣錦還鄉」的快樂,只有一種冷眼旁觀末日來臨的無奈感。
更讓他無奈的,是波蘭政局此時的混亂。
雖然「革命」理論上是波蘭人民共同的願景,雖然所有波蘭人都厭惡沙皇的統治,但是歸根結底,一個國家必然會有不同的階級,每個階級、每個人,都會因為自己的立場而持有不同的政見,哪怕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也同樣如此。
1831年1月25日,新成立的波蘭全國議會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之後,在華沙起義軍民的壓力下,宣布廢黜尼古拉一世,宣布脫離俄國獨立,正式打響獨立戰爭。
2月8日,議會宣告波蘭將會維持世襲的君主立憲政體,而且只有現存議會有權力選舉出新的國王。
然而,在議會內部,卻又因為「前途」問題產生了嚴重分歧,一部分人認為,現在革命形勢大好,應該趁此機會發動「人民戰爭」徹底擺脫俄羅斯的統治;另一部分人則對現狀悲觀許多,認為和俄羅斯帝國對抗到底純屬以卵擊石,所以應該藉助現在的籌碼,重新跟沙皇談判,讓尼古拉一世和眾強國修改《維也納條約》中涉及波蘭的條款,只要能夠讓波蘭獲得更多的自主權,哪怕名義上重新歸沙皇統治也無妨。
兩派互不相讓,激進派唾罵保守派是叛徒,保守派痛斥激進派是傻瓜,彼此互相攻訐不休,議會一片混亂,而類似的爭論也在華沙乃至整個波蘭蔓延開來,讓這個新生的國家陷入到無能為力的泥潭當中。
而在革命后議會任命的波蘭起義軍總司令揚·齊格蒙特·斯克日內茨基,也是一個悲觀派,他認為在歐洲各國都袖手旁觀的狀況下,自己手下的士兵熱情有餘而訓練不足,而且募集的數量也遠遠達不到需求,更別說和俄羅斯帝國即將集結起來的龐大軍團對抗,所以他不願意採取積極冒進的行動,寧可等待談判的結果。
從2月開始,兩個多月過去了,兩方還在對峙,俄羅斯帝國的軍團雖然在向華沙附近的維斯瓦河集結,但是礙於嚴冬和物資不足,所以一直沒有發動大型攻勢,只是隔河對峙著。
雖然激烈的戰事現在還未發生,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俄羅斯帝國的軍人必將向著華沙滾滾而來,就像聖經當中的末日審判一樣。
但是即使心灰意冷,在這既平靜又絕望的氣氛當中,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也還是在努力進行著自己的工作。
一方面,他利用自己的特使身份,到處去見各界名流,以此來傳達法蘭西皇帝對波蘭的同情態度,並且暗中表示有誰願意流亡的話他願意予以方便;
另一方面,他利用自己的人脈,開始將法蘭西的捐贈物資移交給臨時政府和起義軍。
在理論上,這些捐贈都是「民間募捐」,而且絕大部分確實也只是食品和藥品之類的救援物資,但是,在其中也有一些軍火和軍械。
對艾格隆和法國政府來說,雖然他們不想親身下場,但是波蘭人反抗越是激烈,越是能夠給俄羅斯帝國帶來損失,這當然是十分樂見的好事。
當然,為了避免發生不可掌控的事故,他也小心翼翼地控制了界限,一方面這些捐贈武器可以表達法國政府和法國人民的親波蘭態度,另一方面這種「捐贈」的規模不大,不至於逼瘋沙皇讓他怒宣法國。
在華沙的日子裡,亞歷山大就以一種人格分裂的方式生活著,一方面積極地履行自己的任務,一方面消極並且無奈地等待著波蘭的再一次淪亡。
今天,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他和往常一樣履行著自己的工作,並且在下榻的旅館房間里詳細地寫了一份日常報告書。
而後,他的僕人過來,轉給了他一份訪客遞過來的便條。
亞歷山大並沒有覺得奇怪,畢竟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自從他來到華沙之後,想要拜訪他的人絡繹不絕。
他接過便條粗略掃了一眼,然後原本漫不經心的態度頓時就變得嚴肅了起來。
接著他馬上命令僕人,讓他把這個突然拜訪的客人帶到自己跟前來。
很快,一個身材高大、金色短頭髮和淺褐色眼睛的年輕人,大踏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健壯有力,但是卻又意外得顯得相當斯文,臉上還戴著一副眼鏡,再加上一身燕尾服,看上去猶如是大學助教一般。
「安東尼!好久不見!」看到這個年輕人之後,亞歷山大熱情地向對方伸出了手,緊緊地和對方握住。「最近你還好嗎?」
此人正是亞歷山大少年時期的好友,名叫安東尼·科瓦爾斯基,他並非貴族,而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兒子,從小就接受過良好的教育,熱情而且堅定,對朋友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在華沙上學之後,亞歷山大就認識了他,然後迅速地和他成為了好朋友,交情很深。
在亞歷山大為了逃避為沙皇服兵役而選擇流亡法國的時候,他還提供了幫助。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也是一個堅定的波蘭民族主義者,並且深深痛恨沙皇的統治。
自從來到華沙之後,亞歷山大也在第一時間試圖尋找自己的好友重聚,只是沒想到他並不在家,花了好些時間都沒有找到,今天才終於在他主動拜訪的情況下見到了他。
見到好友,讓亞歷山大終於久違地感受到了興奮,畢竟他這段時間情緒被壓抑太久了,也渴望得到一些刺激。
「太好了……我終於見到了你,我還擔心你出事了……」他笑著向好友問好,幾乎有些語無倫次。
「我很好,沒有任何事……倒是你,好像有點事。」安東尼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你現在可成為了個大人物了啊……我的朋友。」
他的笑容里只有些許的調侃,並沒有任何嫉妒和嘲諷,但是亞歷山大仍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我只是運氣好一點罷了……」
畢竟,作為一個有心氣的年輕人,他對自己現在只是靠著「血統」而平步青雲,心裡多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我早就覺得你有這個本事。」安東尼打斷了他,「只是有點惋惜,你沒有在波蘭發揮自己的才能……而現在正是波蘭最需要他的兒女效力的時候。」
「所以你參加了起義軍?」亞歷山大反問,但他其實是在肯定地問。
「是的,當然……我怎麼可能缺席?從第一天開始就在。」安東尼立刻點了點頭。
然後他又反問亞歷山大,「那麼,你呢?你是來幫我們的嗎?」
「我……」面對好友的目光,亞歷山大突然略感羞慚,他忍不住別開了視線,「我現在是以法蘭西特使的身份來的,我不能介入到這場鬥爭當中。」
「所以,你現在是波拿巴,而不是波蘭人了對吧。」安東尼追問。
「不,我不是波拿巴家族的成員,但我被皇帝陛下重用,我被他看成心腹,甚至看成了半個家人……我十分感激他。」亞歷山大嘶啞著回答,「我想請問你,如果我把自己單純當成一個波蘭人,我能夠擁有什麼呢?嗯,一個伯爵的頭銜,但同時也要背負私生子的烙印,沒有人真正在乎我,我是一個遊離在政治之外的邊緣人……這樣的一生,對我有何意義?
而站在法國那邊,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會受人重視平步青雲,我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光輝前途……所以,此時此刻,無論我心裡怎麼想的,我都只能站在波拿巴家族的一邊,並且以我全部的才智和能力,為皇帝陛下效力。」
聽完他的解釋,安東尼嘆了口氣。
接著,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好吧,老兄,確實不能怨你,至少你沒站在沙皇那邊!我們還能繼續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