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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月夜思歸雁(四)

  激烈的賽馬結束了,瘋狂的助威聲變成了熱烈的喝彩聲,還夾雜著此起彼伏不明立場的胡哨聲。有許多人站到了馬背上,向被圍得水泄不通的烏孫王宴前觀看,那裏正在進行頒獎儀式。


  李同也夾雜在人群中,他那一頭的亂發,加上瘦高的身材,即使躲在人群的一角,倒也顯得十分的打眼。獲得第一名的騎手和賽馬在發瘋似的呐喊中,雙雙站到了領獎的位置。衣著鮮亮的美貌女子用木盤托上一條皮製的腰帶和兩個花環來。作為首席頒獎嘉賓,畢力格先是把腰帶係在勇士腰間,接著,為騎手和賽馬戴上花環。


  在這個季節裏,也隻有百花池附近的山裏才能采到鮮麗的野花。騎手從力士手裏接過那頭漂亮雄壯的種公羊,並向畢力格致意。這時,站在畢力格身後的李同注意到獲獎的那位騎手一雙明亮的眼睛不時瞥向旁邊,原來正與托盤子的姑娘眉目傳情呢。“可能是一對戀人”,他想。此刻他根本沒注意到,有人也正在偷偷的觀察他。


  這時,又有盤子端上來了,那是由烏孫大王賜予的滿滿一銀碗酒。畢力格把碗遞到騎手麵前,小夥子瞪大了樸實而稚氣的眼睛,仰頭一口氣喝下酒去,於是喝彩聲和呼哨聲又暴風般響起。


  席間的吃喝與草地上的娛樂同步進行,不讓須臾。下一個節目是頂羊,就是由各部落推薦參賽的公羊,在現場進行決賽。這種比賽規模雖小,但氛圍集中,屬於身體對抗活動,而且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淘汰,自有其激烈與煽動性。助威聲一浪高過一浪,最終,在爆炸般的驚呼中,一頭羊最終用堅硬的角刺穿了另一頭的眼睛。


  倒下的公羊被迅速拖走,騰開地方給獲勝的羊主人和犄角帶血的公羊冠軍頒獎。獎品是一隻處在生育旺盛期的母羊,由第二頒獎嘉賓烏孫王授予,當然也有兩隻花環。照例由烏孫大王賜給滿滿一銀碗酒,由羊主人一口氣喝下,照例又響起喝彩聲和呼哨聲。


  這邊頒獎方得完畢,騏冼那畔響出一聲嘹亮的口哨。人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附近山坳裏馬群催開,漫過山坡,轟隆隆蹄聲動地而來。響鞭炸裂,於是,歡呼雀躍的聲音響徹草原。一騎白馬從群中逸出,傍著邊兒飛馳。動靜太大,嘉賓盡皆驚異。


  李同回身看去,將近他的麵前,白馬上甩出一根極長的套馬索,在馬群上空虛晃一圈,“倏”地收了回去。這出手一招煞是利落,引得行家裏手們連聲叫絕。吆喝聲嘹亮。白馬放慢速度,從群中引出一匹光背的棗紅馬來。


  令人沒有想到的事。那白馬直抵身為奴隸的李同麵前,馬背上的年輕女子欠身施禮,稍帶遞過頑皮和挑逗,透露出三分野性七分嫵媚。沒等李同做出反應,那女子已經返身一躍,落定在跟來的光背棗紅馬上,然後指指他,隨手輕拂馬鬃,飛奔而去,把白馬留在了席前。在草原上,這算是一種邀請,也是善意的挑戰。


  李同有些發懵,他回身看畢力格和僥直那,畢力格和僥直那也正看他呢。隻見烏孫王獵驕靡不知在畢力格耳邊說了些什麽,隻見畢力格微微點點頭,吩咐了僥直那幾句話,然後僥直那就走了過來。對李同說道:“大王讓你應戰!快追上去吧!”


  “我?你知道我的騎術很差。”李同無奈的說道。


  “輸不要緊!但你必須應戰,這是堅昆王的命令。”繞直那的語氣很生硬。


  伴隨著一迭聲催命似的慫恿,不由李同遲疑,就向席間畢力格看去,畢力格神情複雜的看著他,微微點點頭。李同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此刻也容不得他遲疑。他略施一禮,在僥直那的幫助下,走出人群跨上馬鞍,兩腿一夾,朝棗紅馬追去。


  棗紅馬兜過一個小圈,馬上突然又拋過那條套索,正正落向隨後趕來的李同頭頂。李同盡管猝不及防,但就在下意識閃避的瞬間,卻順手接住了索套,剛要發力去拽,忽然想到那頭是名女子,便即放手,讓那虛卷的套環自行收去了。女子勒馬,直立嘶鳴。


  此刻,李同已經趕到,見女子已經立起在馬背。李同的騎術實在太差,雙手隻能夠死死的抓住馬韁,這才不會讓自己從馬背上掉下去。與此同時,女子已穩穩坐在空出的馬鞍上,不料又拋過套馬索來。李同見她反複拿一條馴馬的繩套來逗弄羞辱自己,不由得心生怒意,卻也發作不得。李同隻好彎下腰再次閃避。人方躲得過,身子卻沒能坐穩,便順著光溜溜的馬背滑落下來,隻一條腿掛住在馬背,一手慌亂地揪緊馬鬃,那樣子實在狼狽不堪。


  四周先是一片驚叫,然而,在一個齊整的停頓之後,仿佛嬉鬧之性突然醒悟,前後爆發出接力般幸災樂禍的哄笑,響徹山野。就在這時候,有許多馬匹紛紛追隨著看熱鬧,把兩個人裹在馬群中間,突兀的呼哨聲傳達著來自四麵的奚落與蔑視。


  白馬被揪扯,極不舒適,便用力偏仰起脖頸,隨即猛地低頭尥起後蹄,拚命地顛簸,直把那粘住在自己一側的討厭家夥向草地上抖落。尚未沾地,李同忽然感到被一股柔軟的力量圈住,身體不由自主地找回了重心,穩穩地被扯回到馬背上。那女子閃電般馳到,已自一抖手腕收去了那條柔軟的套索。


  李同方得重新坐穩,被戲弄的他怒目看去。隻見女子潔白亮麗的臉上閃過動人而狡黠的一笑,輕抖韁繩,箭一般去追趕馬群。風過處,一縷異香在鼻翼間縈繞。


  李同臉色紫紅,渾身燥熱,大顆的汗珠順著臉頰流進腮邊的絨須,流入脖頸。耳畔,譏刺與哄笑反複響遍小海子,本來寂靜的樹濤飛瀑,也空曠地隨聲應和。眾目睽睽之下,李同如同一個馬戲團裏紅小醜一樣,被人失魂落魄地被展示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僥直那飛馬趕到,伸手一提,就將他拎到自己的坐騎上。眼看馬群像一片雲彩般地飄去了,僥直那舉目看那亂紛紛的場麵,雙腿一夾胯下的馬匹,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朝著堅昆部的營地匆匆離去。


  賓客自行離席是常見的現象,草原上醉醺醺的歡宴,有時就是這樣有頭沒尾。席間,烏孫王得意地看著畢力格,見畢力格冷冷一笑,顯然對這種做法不很讚賞,當然,他內心此刻也充滿了狐疑,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人?怎麽獨獨挑了自己手下的這名漢人奴隸羞辱,難道有什麽陰謀?


  恰好這時,烏孫王獵驕靡又側過頭來看他,畢力格便有意轉過身去,不讓他看到自己臉上不愉的神情。無論什麽事情都無法影響發瘋似的吃喝,大多數人的宴樂照常進行。席間多了一個下酒的話題,那就是堅昆部的男人被一名牧馬女子盡情戲弄,恐怕這會成為草原上永久的笑談。


  李同無法理解草原上各部落首領的勾心鬥角,也想不起明白剛才的那一幕究竟是什麽情況。自己隻是一個棋子,甚至連棋子都算不上。他的不屬於自己,那是部落酋長的私人財產,隻有他思想此刻才是自由的。營地外,他坐在山坡上的岩石上,看著遠去連綿不斷的山脈發呆。


  總是拉下臉來的天色更加晦暗,不時彌漫起黑雲,給草原反複塗抹沉悶和陰森的氣息,而西邊的天空卻流動著一抹胭紅。有“咩咩”的羊群從不遠的地點經過,又傳來了委婉動聽的歌聲,其情態依然讓人難以理會:“山前山前日炎炎,山頭山頭雪綿綿。淺草不問秋消息,明夜後夜風雨寒……”還是那般的“喲嗬咿呀”。


  僥直那踅出氈房瞭望,向前幾步從樹幹上解下自己坐騎的韁繩。他正準備上馬回到宴席上,卻一眼撇見了坐在山坡上發呆的李同,又想起了剛才賽馬場上詭異的一幕,此時,聽到附近牧羊女傳來的歌聲,心中不由得警惕起來。


  “那牧羊歌裏像是在嘮叨……”他敏感地尋思。接著又自嘲:“一個放羊的女人罷了,值啥疑惑!”於是他放下心思,仔細琢磨今天夜裏將要發動的突襲,雖然他不理解畢力格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他必須不折不扣的去執行。


  僥直那騎上馬走了,他一直很忙碌。李同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情複雜。這個人他恨不起來,雖然是他把自己抓回來的,讓自己受盡了折磨。但也是他把自己從垂死的邊緣救了回來。“轟轟”的馬蹄聲又一次傳來,直覺告訴李同,正是剛才他那已經熟悉了的馬群。看到馬群又一次從坡下掠過遠去,心中失落莫名。


  濃重的烏雲在空中翻滾著,向頭頂壓來,瞬間遮黑了大半個草原。起風了,風拍打著氈牆,發出“啪啪嘭嘭”的聲響,林木也“嘩嘩”地作出拚命抵禦的擺動姿態。草浪層層起伏,山野從胸腹中發出喧囂。


  再也看不見馬群了,但李同知道馬群中有一匹帶鞍的白色駿馬和一匹尚未馴熟的棗紅色兒馬。在那裏,有一個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白皮膚女子,就騎在那匹白馬上,任性地戲耍自己,毫不掩飾地唱那些有口無心的情歌。這一瞬間,李同竟然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名奴隸。


  果然,李同又聽到了若斷還續的歌聲:“阿妹阿妹戀北山,阿哥阿哥去天邊,山高水遠草盡頭,牽著馬兒回頭看。天上雲裏電閃閃,山頭樹梢雷連連,馬兒羊兒尋不見,卻在阿哥氈房邊……”


  這歌聲在萬籟喧騰的縫隙中縹緲,李同的雙眸漸漸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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