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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月夜思歸雁(三)

  夫羊句山狹位於涿邪山末梢。這裏東接習慣稱為“大幕”的兩千裏大漠,東南跨流沙、大幕交接地帶與陰山西端的陽山遙相呼應。向西南穿過鞮汗山的穀地,就可以進入居延濕地了。


  流沙是中國古代對巴丹吉林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騰格裏沙漠的統稱;居延澤的東、西兩個湖泊,都是來自河西走廊的黑河的尾閭。黑河出酒泉東北山口流入半荒漠、荒漠地帶,當時稱為弱水。


  過了夫羊句山狹南邊的鞮汗山,就要進入一片廣大的不確定地域,那裏是匈奴人、月氏人、漢人,甚至西域人都可以走來走去的地段,是緩衝帶,是平衡點,但也意味著,無論誰加強對這個地帶的控製,誰的軍隊走到這裏,就會引起多方警惕,甚或破壞戰略平衡。


  脫離了蒲奴水,真正要走山路了。所有橫越山脈的路,都是從山的峽穀中找尋出來的。峽穀蜿蜒著,過了這山上那山,上升了,下降,又上升,盤來繞去,到了涿邪山南的一個險要峽口。跟在畢力格身後的李同注意到,夫羊句山狹的山坡上屯駐著一支人馬,那應該是烏孫王的兵馬了……


  陽光依戀地照耀著弱水和它身邊奇詭的土地,照耀著北邊的堅昆和西邊的烏孫,也照耀著流沙東邊那個神秘富有而又戰亂連連的中原。處於弱水兩頭雙方,都在暗中做驅逐和掠奪的幻想,大夢延續已久,隻是機遇難求。


  當蒼天賜予風吹草長的肥沃牧地時,也用霜雪、幹旱、蝗蟲、沙暴的戕害和人性的貪婪,挑動族群間去做無休無止的爭鬥,彼此搶掠,殺戮,發動戰爭,一代代在設定的圈套中輪回,讓草原的宿命變得無道而深邃,難以自拔。


  烏孫本就生存在與月氏、匈奴的三角平衡中,匈奴勢力在漢朝的逼迫下後退,烏孫立即淪為了月氏的附庸,當然也逐漸失去了獨立存在的理由。曆來月氏種種迫使烏孫就範的舉措,都類似於隔靴搔癢。正因為如此,當堅昆部伸出橄欖枝,烏孫王毫不猶豫的同意了結盟,甚至連堅昆部侵占他們的草場這件事連提都沒有提。


  烏孫王獵驕靡期望這次穩定了北方後,畢其功於一役,剔除了南麵的月氏這塊卡在喉嚨口的骨頭。靠天養畜使生存的危機始終伴隨遊牧族群。同一個形象生存空間,會因為風調雨順而內在膨脹,也會因為天災而萎縮其實質。牧民在豐足和貧弱的交替中,因為恐懼死亡而無視喋血與死亡,像追逐獵物那樣追逐微末的利益,草原上的人終究隻信奉他們不曾聽說過的叢林法則。


  ……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追求,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李同現在就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不過因為他有精湛的醫術,再加上他身體瘦弱,因此他在奴隸中的日子過的還算是不錯的。至少他可以擁有他的個人財產,尤其是那個從不離身的醫藥箱,沒有人敢動他的箱子,因為沒有人知道怎麽打開這個有密碼鎖的鋁製醫藥箱。


  畢力格也曾經想用刀砍開看看,但被李同以死相挾這才放棄。畢力格實在舍不得身邊失去這樣一個人才。不過鑒於他有過逃跑的記錄,因此他的身邊現在總是有一個孔武有力的勇士在監管著他,幾乎是形影不離。


  今天奉畢力格的命令替烏孫王看完病後,李同背著藥箱走出了正在舉行宴會的烏孫王王帳,烏孫王獵驕靡有嚴重的風濕病,在現有的條件下,他開出的藥方隻能夠緩解病狀,根本無法根治。他手上的藥材實在有限,這還是他這些年一點一點的收集起來的。這也是他現在主要的工作。


  走出烏煙瘴氣的氈帳,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李同隻覺得身上輕鬆了很多。俄而,山穀處悠悠地飄蕩出一絲天籟之音,他的神經立刻被牽製住,逐漸地逐漸地鬆弛下來。坐在山坡上,遠看羊群溪水般從穀口汩出,歌聲率意著野性的清純,順著樹的間隙流淌過來:“北山北山草茸茸,祁連祁連樹蒙蒙;白山望斷黑山路,近草遠樹遮雪峰。小妹牧羊北山南,阿哥狩獵南山中;三年不見哥哥麵,春去夏來複秋冬……”


  那歌聲中摻雜了許多的“那個喲嗬咿呀”,隨著風向的擺動斷斷續續,止止歇歇。還在唱:“牡鹿憐憐依山林,牝駒戚戚戀草叢。林深草長尋不見,兩情無意割秋冬……”


  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李同依舊凝神傾聽,歌聲悠遠綿長,確實美妙動聽,隻是唱的心情和語境完全不同,像是有口無心的那種,讓人難以領會。再要聽時,又更加聽不清了,羊群往那邊的山坡去了,越去越遠,沒有了歌聲,歌卻久久地在心底裏縹緲著,似未曾離去。


  ……


  因為兩大部落有著共同的利益。烏孫和堅昆很快就達成了協議。為了表示感謝和慶賀,烏孫王提議舉行一次草原賽馬大會,畢力格欣然接受了邀請。湖灘開闊的水草地上,已經整齊地栽上了旗杆,懸掛起旗號。


  烏孫的士兵鋪開一大片粗糙的氈毯,又把標誌著王座和貴賓席的精細些的小片氈墊,分置在中間和兩邊。酒裝在陶製的壇子裏,馬灌在皮囊內,都由高輪車運來。“肉”是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趕”過來的,預備當著賓客的麵屠宰,以食物的新鮮來表示必要的尊重。


  早幾天就有牧民拖家帶口陸續趕來,小海子的周圍平添了許多氈房,無意中為大王的宴請提前熱場。大筵尚未鋪張就緒,無數的小席已經在水邊任意地開吃開喝。吃的喝的都是預先備好的,顯然,牧民們不被允許在這種場合大肆鋪張煙火。


  夜散發了昨日的炎熱,灰雲又把太陽的熾熱阻隔在高空。涼風吹來,下雨了。一陣子雨過了,露出些陽光,貯存了水珠的花兒更顯出不同的精神。陸續有許多形神與裝扮各異的王公貴族來到,負責接待的烏孫官員們忙碌得不可開交。


  從南邊山裏遠道而來的酋長們有的披發,有的束絲,有的淨麵,有的亂須,有的刺頰,有的文身,有的皮草遮體,有的袒胸露背,有的作勢造姿,有的粗野不羈。他們的頭顱、脖頸、前胸、手臂,甚至腿腳,承載了過多的奇異佩飾,有牙骨的、貝類的、石頭的、木草的、毛皮的、土陶的、金屬的,還有個別的玉件和人骨。


  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這些部落見麵的禮節也是千奇百怪,熱情至親吻擁抱,誇張至手舞足蹈,竭盡豐富。這些稀奇古怪的人都是烏孫人邀請來的羌人酋長。山裏的羌人酋長們非常狡猾,他們唯利是圖,擅長隨風轉舵、趁火打劫。烏孫氏也需要時時照應,未雨綢繆。


  烏孫王不希望看到自己族群的命運像秋後的草原一樣枯萎;他居安思危,雖在河西一家獨大但仍以和為主導恩威並施,著力打造自己在祁連諸戎中的核心形象。


  開宴的儀式,是由士兵牽出一隻當年出生的肥羊,等候在席前預先立好的去了皮的雜樹木架下方。說是“牽”,其實就是提溜著兩隻後腿倒拽過來,羊和人一樣,也是不肯自動走向刑場的。巫師指天指地指東指西念念有詞,然後大呼一聲,仿佛是與鬼神溝通了,他為烏孫王所做的請求得到了應允。


  於是,羊被當地放倒。在“咩咩”的淒慘叫聲中,力士用鋒利的屠刀朝羊脖子上一抹,頓時血如泉湧。放幹了血,割下羊頭,把四蹄丟到一邊。舉起肉的主體掛上木架,麻利地連片帶扯剝去整塊羊皮,再從腹部縱向剖開,掏出雜碎也丟在一旁,立刻有下手把那些拾掇去了。這個過程一氣嗬成,隻在轉眼間。


  有穿舞裙的嬌柔美貌女子托過兩個木製的盤子來,力士就羊尾巴處捏住,手腕靈活地帶動刀鋒,便有兩塊寬約兩指的肥膘被放到托盤裏,款款地分別捧獻到堅昆王畢力格和烏孫王獵驕靡的席前。帶著犧牲尚留的體溫,兩塊油脂被丟進嘴裏,隻一吸,便直接吞了。在連聲的熱烈歡呼中,二合一的最隆重的歡迎儀式和開宴儀式宣告完成。


  木架撤去,宰過的羊被挪去一邊,和其餘被宰的羊一起,或烤或煮。這邊已經喝起用馬奶發酵釀製的酒,不一時,烤好的肉帶著油煙和香料的濃鬱氣味,紛紛獻到席前。


  作為主人的烏孫王獵驕靡沒有發表演說,也沒有提及任何軍國大事,隻是一味地勸吃勸喝,很是實在。不多久,官員顯貴便紛紛離座,向客人敬酒敘舊,或相互介紹結識。酒越酣,話越多,本性越露,人越坦率;肉愈飽,興愈起,感情愈近,氣氛愈濃。在羊哀“咩咩”、烤肉煮肉的騰騰煙霧氣中,宴會進入到遊戲階段。席間有力士拽著角引來一頭高大健壯的種公羊,象征性地由烏孫王親自交到堅昆王畢力格手裏,這是一項千人注目的榮譽。


  觀看的人群被驅開,讓出一定的寬度。從寬度出發的,是沿小海子邊的平坦草地,那是一條隻有目標沒有畫線的跑道。光背賽馬開始了。之所以說“光背”,是因為受生產力發展和新技術推廣水平的限製,此時的馬鞍基本隻限於王公貴族和戰陣使用,牧民依然傳統地騎在光背的馬上放牧,或隻在馬背上墊一塊氈墊之類。


  賽馬這樣的民間娛樂活動,當然也是騎在光背的馬上進行。馬當然全是出類拔萃的,在起跑線上急切地捯動四蹄,隻等主人鬆開韁繩。騎手不分男女長幼,選擇條件是人馬默契程度、個人駕馭能力及體重等綜合性狀。經過主持官員煞有介事的商討和爭執,發令官終於響亮而悠長地吆喝一聲,迫不及待的馬們便像離弦的箭一般,朝設在遠處山坡邊的返回目標飛馳,於是,呐喊之聲四起,混淆了士兵牧民,淹沒了王公將相。


  這邊,原本出發的地方轉換成了終點,發令官搖身變成了終點裁判官。所有的觀眾都帶著自己的傾向性,所有的助威者都忘乎所以。許多匹馬在賽道兩旁飛跑,有以接力方式為自己部落的賽手領跑鼓勁的,也有故意擾亂秩序的。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僥直那接到了畢力格的秘密命令:今日下半夜向烏孫氏發動襲擊!俘虜烏孫王獵驕靡為質。這命令使他大吃一驚。大王怎麽說變就變了。聯合烏孫氏共同抗擊匈奴這是國策呀!這讓他十分不解,但是畢力格的命令是不容許違背的。他也隻能夠硬著頭皮做好準備。到時候,走一步是一步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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