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怨憎苦
錢慧芬看著周湄站在那裏和人說話的樣子,這個女子眉眼間帶著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成竹在胸,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麽東西是逃不過她這一雙眼睛的。
可不就是逃不過她一雙眼睛?自那天分別以後,她就仔細琢磨了這周大師的話,心中越想就越覺得心驚,這是她最大的秘密,從來都沒說出來過,卻被人一言道破。
錢慧芬也從錢包裏掏出所有現金,塞給了這兩個非要推辭的好心人。
目送著兩人離開,錢慧芬強打起的精神就鬆懈了不少,一張保養良好的臉上還是露出了些許頹色,對著周湄和鬱以清勉強一笑:“周大師,鬱先生。”
她剛才就認出了鬱以清,這一位也算是青綿的新貴,說起來她和他打過交道,隻是想不到他居然和周大師關係不錯。
殊不知鬱以清也心中驚訝,這不是財政局鼎鼎有名的鐵娘子嗎?人品姑且不論,反正是個非常棘手的人物!
不知怎的如此憔悴的出現在街道上?
鬱以清看她好像對周湄有話要講,也非常識趣的提出告辭,轉身往自己家裏去了。
等到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鬱以清一摸自己的口袋,壞了!
鑰匙掉了!
他鑰匙扣掛在腰間,現在隻剩下個光禿禿的掛鉤了,下麵的一串鑰匙都沒了!
鬱以清蹲在門口,欲哭無淚,他真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沒了鑰匙走動時的摩擦聲音,這居然都沒聽出來。
沒辦法,他隻能在外麵重新找開鎖匠把鎖給換了!
鈔票給出去的時候,鬱以清想起了周湄的那句“破財”,忍不住咬了咬牙,這可不就是破財嗎!感情這人早就算到他今天會出什麽事了,虧他還心驚膽戰了那麽久!
——
這下子變成了周湄和錢慧芬一起聊天,不過她倆不是邊走邊聊,而是坐在陰涼的地方聊天。
這兩個人都是身處陋室其芳自香的人,明明挑的隻是湖邊公共的石桌石椅,可卻愣是給她們倆坐出了一種特別雅致的感覺,這要是兩人麵前再放一套茶具,這大概就更加風雅了。
“想不到再見周大師是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錢慧芬笑道。
周湄卻是冷冷淡淡地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在我麵前沒必要做這些偽裝,沒有任何意義。”她這雙眼睛看破的可不僅僅是因果天機,還有人的皮囊。
錢慧芬一愣,隨即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整個人瞬間從剛才的親和變成了一種淡漠。
她這個人,不聲不響的坐在那裏,卻給人一種疏離世俗之感,就好像是冰雪裏走出來的滿身風雪之人,飄落的風雪早生華發。
“周大師果然是個有真本事的人。”錢慧芬目光眺望著邊上的粼粼波光,“我記得我和我先生相遇的時候,也是在這種地方,邊上有著一大片湖水,我們坐在白色的小亭子裏,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我這人從小就沒吃過多少苦,心裏便有幾分少女浪漫。”
她看見他,便突然動了什麽叫怦然心動,就像是一道最絢爛的顏色在她的生命中劃下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從此以後,再見到其他人的時候,便覺得索然無味。
在感情裏,最怕的不是不是和人爭,而是爭不過。青澀朦朧的初戀,還沒有開始便已經終結的感情,尚未來得及發現彼此的缺點,尚未來得及三年之癢七年之恨,記憶裏隻來得及留下對方的好,如此,往後任何人和他一比,總覺得好像缺了些什麽。
人生最怕的是那一刻的怦然心動,可你心動以後最怕的卻是求不得,因為求不得,所以入魔障。
可是錢慧芬沒有想到,後來他又回來了,突然開始追求自己,順理成章的,兩個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有兒有女,讓她恍然覺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顧的。
直到後來她父母去世,她整理兩位老人家的遺物,才偶然發現了一件事,她生活的不是一本童話書,而是一出狗血的生活劇。
“我是被我父母領養的,我的父母是他們的摯友。我的親父母是被我丈夫的父親害死的。他回來娶我,就是因為遵從她母親贖罪的心思。”
錢慧芬說完這些後,唇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這個在家嬌寵,出嫁後被丈夫寵愛的女人,突然就像是卸去了些什麽,整個人一瞬間仿佛老了十來歲。她本來就快要四十歲了,隻是保養的好,隻覺得三十出頭罷了,現在倒是和年齡相符了。
周湄知道,這是因為她的精氣神泄了,支撐著她的東西突然被人揭開,這才倍感疲憊。
錢慧芬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會將這些年一直瞞著的東西,跟一個才第二次見麵的人說了,也許是因為她那張年輕皮相下滄桑睿智的眼睛,讓她有種可以相信的感覺。
“那你還愛你丈夫嗎?”周湄突然出聲問道。
“愛。”錢慧芬一愣,隨即也很認真地道。
“那你丈夫愛你那麽。”
“很愛。”
“那你丈夫的父親現在怎麽樣了?”
“……自殺了。”
“那你們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有什麽阻攔嗎?有誰逼著你一定要去把上一代的恩怨遺留到這一代嗎?你和丈夫間背著的血海深仇,是什麽讓你認為一定要你親自報仇才能夠終結嗎?”
周湄的語速很快,那一個個問題狂風暴雨般的砸下來,砸的錢慧芬一愣一愣的。
“佛家說,世間有八苦,其七是怨憎會苦。當愛不能彌合時,就會用感性方式來實現——怨恨。可是殊不知所有外在的怨恨都會被反彈而傷及自己,所有內在的怨恨都會傷及他人。你已經用了那麽長的時間去懲罰、去傷害愛你的人,這些東西已經夠了。”
周湄的聲音清清冷冷的,帶著幾分無情又無恨。
“我曾經就和你說過,不要讓上一代的恩怨羈絆了你。”
錢慧芬聞言啞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恍惚一笑:“在豁達這方麵,我竟不如周大師這般年紀看的透徹。”
她仔細打量著麵前這個女子,很年輕,不是刻意保養出來的,是真的水靈靈的二十芳華年紀,可是她的那雙眼睛卻真的很平靜,就像是一潭深井,一眼觸不到底部。
你再觀她言行舉止,更是絲毫不見稚嫩,帶著一種成熟穩重的氣息,錢慧芬想,就算是青綿市那幾家培養出來的小姑娘,恐怕都遠遠不及眼前這一位,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環境裏走出來的。
周湄搖頭:“不,充其量不過是旁觀者清而已,你隻是在乎你丈夫而已。”
錢慧芬將這句話放在心間咀嚼了一會兒,然後無聲地笑笑:“合該如此。”
周湄亦點點頭:“合該如此。”
錢慧芬臨走的時候,問周湄要了聯係方式。
周湄看著她轉身的背影,突然說道:“如果你打算弄死我的話,就不用給我打電話了,我周湄不和注定要成為敵人的人做朋友。”
錢慧芬的身形一頓,倏然轉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周湄:“我竟不知青綿何時出了你這樣多智近妖的小姑娘!難道你家長輩竟沒教過你,咬人的狗不叫嗎?”
周湄好似完全沒察覺到錢慧芬的氣質大變,悠悠一笑:“您要是不介意的,可以去問一問我地下的長輩。說來您可能不相信,我的長輩臨終時跟我說了句話,‘天下無我不可殺之人’。”
饒是錢慧芬這種有著半生波瀾曲折之人,聽見周湄這狂妄甚至帶著暗色色彩的話,都忍不住色變。
“不過我既然平和的坐在這裏,那自然是還有能夠羈絆我的人。”周湄還是說了句安撫的話,笑道:“您慢走。”
錢慧芬覺得自己真是看走了眼,這樣白白嫩嫩的一個小姑娘,想不到剝開後露出的芯子如此老辣敏銳。想她錢慧芬本人,能夠在財政局裏力壓局長,能夠在對丈夫心懷怨念平靜生活十幾年,怎麽可能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不過她倒是有些好奇,那位周大師又是經曆了什麽,才會長成這副模樣?
當然,她覺得自己現在有必要的是去整理一下自己的秘密保險箱,這裏頭可有能要他男人命的東西。
永遠不要小看女人,即使她是你的枕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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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湄起先坐在石凳上,後來覺得少了點什麽,索性蹲在沿河的石階上,岸邊的樹蔭正好落下來,倒是賞了她滿身樹蔭,一個人靜靜的看著這片湖水。
沒過多久,一個身影蹲在了她身旁。
那人也不出聲,靜靜的看著湖麵。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旁邊的人說道:“你看著湖水是在悟道?”
周湄搖頭:“並不。”
“那你是在修行?”
“不。”
“那可是有什麽風水之秘在其中?”
“不。”
“那你這麽沒有形象的蹲在這裏是幹什麽?你知不知道這種姿勢看起來特別猥瑣,乍一眼看見你,我還以為你走火入魔打算跳河呢,虧我還測算了好久。”
周湄微微一笑:“是嗎,那你有沒有算出來你馬上會遭遇到什麽?”
不等旁邊的蕭歸行反應過來,周湄已經一巴掌將人扇進了麵前的湖水裏!
MMP!小爺我不發威,你就敢在這兒和我刷嘴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