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延期
餘文忠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難度不大似乎能讓他好好打以打祝錦川臉的案子,竟然藏著如此深的陷阱。
這些年早就熟悉媒體套路的他,前期的營銷還是很見效的,一番壓力讓檢察院檢察院處於輿論的漩渦,冒著巨大的風險提起公訴,要不是借助公權力機關的輿論監控,現在已經不知道鬧成什麽樣。
現在,檢察院卻被鄭啟傑的“自認”搶去了風頭,反而得以安全脫身。
而公安一年時間破案,一年時間補充偵查,這樣拿不出手的“戰績”前,臉早就丟盡了,也不在乎這點。
祝錦川和淩俐更不用說,本來就是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而已,雖然要玩弄這兩個小角色,也是餘文忠最初決定插手這個案子的動因之一,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他有點玩脫了。
祝錦川和淩俐前後呼應的一番提問,激得鄭啟傑失了分寸說了不該說的話,還拉扯進來一堆人和事,不管法律上怎麽給他的行為定性,媒體那裏,隻怕已經帶有傾向性了。
這似乎,有點超出他的控製了。
餘文忠有些坐不住了,短短一分鍾,腦門上已爬滿汗珠子。
本來他這一場是可以躲過的,畢竟,以他剛才短短幾分鍾時間的判斷,鄭啟傑剛才在庭上那番話,本來是想放到無罪釋放以後再發表的。
卻不料終究算錯一步,竟然被祝錦川和淩俐這兩個雞賊的律師,趁虛而入,讓鄭啟傑“自證其罪”。
然而,卻又不是法律上的“有罪供述”。
刑事訴訟是刻板的、嚴格按程序走的過程,這樣影響到公民自由乃至於生命權的,沒有凶器屍體案發現場和刑法意義上的因果關係,他哪怕自認殺了一千個人,也不能作數的。
所以從證據的情況看,這個案子肯定會贏的。
如果他繼續代理下去,就真成了為殺人犯脫罪的律師,這和他長期以來給自己設立的“冤假錯案終結者”的定位,是完全相悖的。
可如果解除了委托,無論找多正當的理由,也會被嘲諷成小醜一般的人物。
所謂的騎虎難下,大概就是指的今天這樣的情況吧。
更何況,這場庭審還那樣多的媒體在場,絕對不會讓他輕易過關。
雖然這些年他和他們,似乎是一個壕裏的戰友,表麵上和和氣氣有來有往,可保不齊為了大新聞,會有背後捅他一刀子的事發生。
點擊率和話題熱度,向來是記者瘋狂追求的東西,他這冤假錯案終結者、著名的死磕派律師,以前被媒體追捧,這一下子一敗塗地,這樣的反轉寫出來才夠味的。
一時之間,他甚至有想送鄭啟傑進監獄的衝動。
要不是他對自己隱瞞那麽多,怎麽會造成今天這樣的紕漏?
鄭啟傑在看守所熬了一年,什麽都沒說,沒想到,今天這一次開庭,這人自毀長城,來了一通自認。
餘文忠有些後悔。要是早知道鄭父鄭母不出庭會給鄭啟傑的情緒帶來這樣大的影響,他絕對會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戚婉把這兩個人帶上庭。
可又怪不得他。明明昨天戚婉給他匯報下午民事部分和解時候的用語是“一切正常”,根本沒有提到被告人父母臨時變卦不出庭的事。
餘文忠想到這點,忽然悟過來,側臉過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戚婉。
隻見她低垂著頭,臉色蒼白,卻一直不說話。
竟然是她?
隻是這時候他已經來不及要清理門戶。現在最要緊的,是亡羊補牢,迅速喊停,讓這場他已經徹底喪失掌控權的庭審,趕快停下來。
但是,又該以什麽樣的理由中止?
餘文忠眼珠亂轉,開始思考這一把應該怎麽脫身。
和腦袋開始快速運轉的餘文忠不同,淩俐的思維似是被凍住一般,從鄭啟傑開始“假設”自己是罪犯、怎麽動手的時候,她就屏息凝神,一動也不動。
從鄭啟傑眼裏有了情緒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在向成功,一步步靠近了。
隨著這些日子辦理這案子,隨著她之前刻意模仿唐傲雪的言行舉止,她開始習慣性地,把自己代入唐傲雪的角色。
現在,她終於知道唐傲雪是怎樣遇害的了,也終於,親口讓鄭啟傑說出犯罪過程。
隻是這過程,讓人如墮冰窟。
唐傲雪為了李澤駿,自己躲開了監控,輕易上鉤,去到曾經和李澤駿私下幽會過的地點。
之後,她被麻醉,被砍下雙臂,被封入了水泥墩子,在昏迷的狀態下漸漸死亡,然後沉入河底。
兩年以來不見天日,任憑冰冷的河水衝刷著冰冷的身體,再也不能醒過來。
這樣的死法,實在太悲哀。
不知道在這樣悲傷的情緒裏沉溺了多久,她好容易才掙紮著離開那深不見底的漩渦,身上寒意消退,漸漸地有了知覺,眼前的視線,又恢複了色彩。
剛才看起來瘋瘋癲癲,其實無比冷靜的鄭啟傑,這時候滿意地觀察著周遭神態各異的人,隱隱有些興奮。
本來是打算在重獲自由後,模仿一下辛普森,來本什麽《如果我幹了》之類的,將他做過的事,昭告天下,卻沒想到在法庭這種場合親口說出來,帶來的刺激更加激烈。
全世界都知道我殺了人,可你又能怎麽辦?
鄭啟傑眼裏早沒了悲戚,微微笑起來,拉長了聲音:“今天我通過淩律師的提醒才知道,李校長,好像有人把你求而不得的女人弄沒了,真是遺憾呢。可惜,並不是我。不過呢,所謂上善若水,紅蓮業火,這兩樣東西,都可以是人的歸宿。倘若最後她的墳墓的是山川大河,也算死得其所了,還請你節哀。”
李澤駿麵色慘白,卻不敢搭話,而他身旁的黃誌聰,這時候終於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這時候止不住地驚訝,眼神裏都是驚慌無措。
藍剛直覺認為再任由鄭啟傑表演下去,還不知道會出什麽幺蛾子,輕咳一聲說:“控辯雙方有無新證據、是否通知新的證人到庭,調取新的證據,申請重新鑒定或者勘驗?”
檢察官武勳發著愁,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程序性地問話。
今天他本來該唱主角,然而因為證據的疲軟,導致沒什麽存在感,卻沒料到會遇到一場如此極端的庭審。
沒有證據,被告人卻在法庭上做出類似“自認”的陳述,聞所未聞。
隻是他的專業素養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對給被告人定罪來說,不會有任何結果。
沒有證據證明的口供,是孤證,更何況,這還是被告人的“假設”、“假如”、“故事”。
哪怕警方根據鄭啟傑的所謂“自認”找到了某條河裏被水泥墩子封住的被害人的屍體,兩年過去,先是被混凝土掩埋,又經過河水浸泡和衝刷,發生了一些係列的化學反應,還能留下多少有效的證據,很難講。
他也顧不得發表什麽意見,審判長問了好幾次他才表示沒有。
而淩俐還處於剛剛心神巨震的後遺症中,木木地搖頭回答:“沒有。”
問完這邊,藍剛轉頭向餘文忠:“那麽被告人一方呢?”
還在冥思苦想該怎麽把自己從這陷阱裏摘出來的餘文忠眼睛一亮,麵帶喜色:“我方有新證人要出庭!我申請被告人的父母,還有錦城學院常務副院長李澤駿,也就是失蹤老師唐傲雪導師的配偶,也是剛才,淩俐律師提出的和唐傲雪有私情的李校長,出庭作證!”
半小時後,因為餘文忠提出新證人出庭申請,暫時休庭後又複庭的庭審,藍剛精神奕奕一錘定音:“合議庭組成人員審查後,認為應當允許追加證人,本案延期審理,具體時間以正式通知為準。”
接著是一聲法槌,他宣布:“現在宣布休庭。”
第一次的庭審戛然而止,淩俐有些癱軟,隻覺得手心腳心,都是汗。
祝錦川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心內微動,剛想要開口,祝錦川平靜地看過來,輕輕的一句:“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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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陽光已經毒到會咬人,淩俐隻在中院審判庭門口的階梯上站了幾分鍾,就快被太陽烤焦。
她退回了走廊下,感覺到背後帶著探究的目光,和隱隱約約的低聲交談,很有些不自在。
那是幾個剛才想要采訪她的記者,被她以案件尚在審理中、很多情況不方便透露為由,拒絕他們的采訪要求。畢竟是在法院,記者也不好纏上來,可還不肯散去,隻站在她身後,似乎在商量著什麽。
剛才她就是忍不住背後涼颼颼的感覺,才想要離那群人遠一些,因此站到了陽光下。
卻又被陽光逼了回來。
剛才休庭後,她和祝錦川花十幾分鍾核對筆錄簽了字,就和檢察官們從專用通道出了法庭。
她還沒來得及和祝錦川交流一下今天庭上發生的事,祝錦川忽然說要回去找書記員拿一份筆錄複印件,為下一次開庭做準備。
已經在空調房裏呆了太久,淩俐皮膚冰涼,再加上今天庭審時候得來的一些讓人不寒而栗的信息,她不想跟他回去那冷冰冰的地方,於是提出在廊下等他,沒想到卻遇到了埋伏。
淩俐有些心神不安,隻盼祝錦川早點回來,她還有一肚子問題需要和他討論。
今天的庭審給她帶來的震撼太大,鄭啟傑親口吐露的和案情有關的事情,已經遠遠超過她的預想。
他用了“假設”“如果”,拿了“故事”作掩護,不用承擔任何法律上的責任,但其中透露出的線索,說不定,能幫助他們找到唐傲雪。
一旦有了身體的軀幹部分,一旦能找到案發第一現場,就可能,給真正破案帶來一絲希望。
可是,就鄭啟傑說的那些信息,警方能有所作為嗎?
鄭啟傑所說的作案手法,憑著阜南境內上百條大大小小的河川,兩年來發過大大小小好幾場的洪水,那什麽水泥墩子,現在被衝向了何方,要怎麽才能測算出來?
更何況,現在可是豐水期,湖泊水塘尚能抽幹了水,河流大江,又該怎麽在水流量巨大的夏季,探查水底的情況?
難道要等到枯水期,才能有查明真相的機會?可案子的審限,隻有三個月。
她皺了皺眉頭,歎了口氣,卻忽然眼睛一亮。
從河流排查很難找準目標,但如果說,從李澤駿這條線反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