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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自證

  除了祝錦川神色輕鬆唇角微彎,庭上所有人都抿唇摒吸,安靜地等待鄭啟傑的反應,包括合議庭都已經忘記,質疑剛才淩俐提出的假設的合理性。


  他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和餘文忠想要利用鄭啟傑案件達到一些明裏暗裏都不那麽正派的目的一樣,鄭啟傑也不是個笨人,更不是個交淺言深的人。


  餘文忠不過接觸鄭啟傑兩個月,前後不超過五次的會麵,鄭啟傑能把這個秘密暴露給他?

  他前後綢繆了五年的報複,有自信自己會輕易脫罪,自然不會把這最後一張底牌,亮給餘文忠看。


  他答應讓餘文忠代理自己的案子,無非是想借助餘文忠的影響力,讓這個案子引起更多的人關注而已。


  從而達到,光天化日之下昭示自己完美犯罪卻能不受懲罰的目的,也能讓那個他認為應當付出代價的人,誠惶誠恐,度日如年。


  死亡不是最好的懲罰,最好的懲罰是,知道有影子徘徊在自己身後,緊緊盯著你,隨時推你入深淵,你卻始終在等,他真正動手的那一天。


  從一開始,他對唐傲雪下手的目的就很明確。他是在報複當年為了遮掩黃誌聰的重大失誤,把在阜南無權無勢又無親無故的何巧蓮送入精神病院的李澤駿。


  更巧的是,何巧蓮在醫院治療期間,因為李澤駿設計的藝術牆缺陷,間接導致了何巧蓮的死亡。


  整麵牆坍塌,何巧蓮被壓在下麵血肉模糊,隻有手臂在外,已經與軀幹脫離。


  這場事故,當年也讓李澤駿,頗為焦頭爛額,最後好容易壓了下去,才沒有影響到他的前途。


  當年,他也是看過事故現場的照片的,對那對遺留在現場的殘臂,自然印象極為深刻。


  這就是為什麽唐傲雪失蹤後,李澤駿不見得多焦慮,卻在斷臂被發現後,短短一年老了十歲一般的原因。


  祝錦川忍不住笑意更濃了些。


  老話還是有道理的,傻人有傻福。


  如果不是某隻傻乎乎的小菜鳥,一門心思要尋求真相,多番查探終於找出了多年前那樁事故,從而查到了何巧蓮和鄭啟傑的聯係,那麽,所有人都隻會把鄭啟傑往變態、殺人狂、食人魔的方向去想。


  兩年前,他憑直覺認為,這個案子不簡單,也因為一些很偶然的因素,一直留意著這個案子的走向,卻也始終不得要領,被鄭啟傑刻意營造出來的詭異帶偏了。


  卻沒想到在距離案件開庭還有半個月的時候,被一根筋傻乎乎的淩俐摸到了方向。


  似乎這傻孩子,也不是第一次這麽好運氣了。


  祝錦川的表情越來越輕鬆,不是因為對案子的走向有信心,而是知道,他們在這個案子裏能做到的,都已經做完了。


  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跟祝錦川相反,淩俐相當地緊張。


  她不知道自己這最後的一句話,會激起鄭啟傑,什麽樣的情緒。


  漫長的沉默之後,鄭啟傑仰起頭,眼睛沒有焦距,隻是似乎眼角有一點晶瑩的,轉瞬就消失不見。


  他開始彎起嘴角,笑得有幾分瘮人,攤開了雙手:“讓我來猜一猜,你腦袋裏的故事是什麽?你是不是在編造一個狗血般的人生?”


  說到“狗血”二字的時候,他還特意瞄了眼辯護席上的餘文忠,眼裏有嘲諷的意味。


  之後,他繼續說:“比如,有一個從小被收養、不知道自己親身父母是誰的小孩子,從小品學兼優,順順當當上了大學讀了博士,回國後甘願當個勤雜工蟄伏在一所並不怎麽有名的大學裏,隻是為了,向當年把他親生母親弄瘋的人報複?”


  餘文忠剛才被鄭啟傑那莫名其妙的一眼看得心頭窩火,過了好一陣子,忽然反應過來他剛才犯了什麽錯誤。


  他忙不迭想要發言,卻被庭上那位一直留意他的葉專委瞪了一眼,心裏一凜,一長串剛剛想好的阻止鄭啟傑發言的理由已經忘記。


  沒人打岔,鄭啟傑似乎已經進入狀態,開始喋喋不休:“你不覺得可笑嗎?且不說小孩子怎麽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說為了從小拋棄自己、根本沒有感情的人,又怎麽會舍棄掉自己的前途?”


  從淩俐說出殘臂之間聯係的時候,她已經不知道後續發展會是什麽樣的。


  隻不過目前看來,效果是有的。


  鄭啟傑已然脫離了他給自己既定的非暴力不合作路線,從沉默不語,一下子成了話癆。


  淩俐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挺直脊背回答他:“沒有嗎?養父母一直嚴苛,不分輕重地毒打,甚至因為考試的不了第一,就打得孩子下不了床。


  恰巧,當年因為實在無力撫養兒子的母親,卑微貧窮卻省吃儉用,一直想補償當初被她舍棄了的孩子。她不是沒有母愛,隻是沒有能力,才把未婚生育的兒子給了別人。我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相認的,但是我知道,你們的聯係必然會有痕跡,一定有蛛絲馬跡被世人記住,你逃不掉的。”


  鄭啟傑優哉遊哉地等她說完,搖了搖頭,聲音鎮靜:“好吧,假設你的故事裏,那孩子其實早就知道媽媽另有其人,漸漸理解她當年的苦楚,發奮讀書,發誓長大獨立後,要孝順她。卻不料一場變故,讓那孩子體會了什麽叫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頓了頓,譏笑更濃:“那貧苦的母親知道兒子快要回國,想準備些與以前不同的禮物,於是參與了一場新藥的試驗,遇到了藥物副作用。參與試驗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精神方麵的反應,而她最為嚴重,產生了幻覺,甚至傷人。她被關進精神病院,也和孩子斷了聯係。不過,她終於還是熬到了孩子歸國。”


  淩俐點頭,小心翼翼一番斟酌,接著他的話說下去:“你回國後,輾轉得知她的去處,因為忙著找工作,僅僅探望過她一次,就是那場中秋聯歡會。她誰也不認得了,卻還記得自己的孩子。你當時還以為是她運氣不好而已,暗暗發誓要努力工作為她治病,盼著母子團聚的一天……”


  她還沒說完,鄭啟傑已經接過了話:“卻不料,一個豆腐渣工程奪去了孩子的希望。後來多番打探,終於知道藥品試驗也好,進入那精神病院也好,或者最後倒塌的牆也好,原因都是因為一對夫妻。為了報複,孩子辭去了一個新設立理工學院講師的工作,進入一所既不是985也不是211的大學,隻為了尋找機會,向始作俑者報複。”


  鄭啟傑說話的同時,嘴角繃緊上揚,似乎是微笑的弧度,然而眼裏卻沒有笑意。那表情,很有幾分詭異。


  而他講完最後一個字,倏然間回過頭,看向背後的旁聽席的某一個方向:“剛才我和被害人的律師,合作不錯,很淒慘很完美的故事,不過,似乎今天的律師、檢察官、包括法官,都喜歡講故事和聽故事,那麽不如,我也來猜一猜,唐傲雪,究竟是怎麽消失的。”


  被鄭啟傑盯了一眼的李澤駿,臉色灰黃。


  而場內的淩俐表情一滯,心髒狂跳起來。


  場麵已經一步步地失控,鄭啟傑的反應,簡直出乎她的預料。


  淩俐不由自主手握緊了桌子的邊緣,穩住了身體,卻止不住聲音的輕顫:“那麽,她是怎麽樣消失的?”


  鄭啟傑回過頭,抬了抬手,抹了抹似乎是笑出來的眼淚,對著她咧嘴一笑:“關於這案子,我這兩年無事可做,在看守所想得最多的,就是罪犯怎麽作案的。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用來琢磨一件事,倒是有一些心得了。”


  他停下來,舔了舔有些開裂的嘴唇,泛白的舌尖漫過一絲血絲,又迅速消失。


  鄭啟傑收起臉上詭異的表情,又變得平靜無比,語速緩慢地說:“如果我是‘他’的話,我會花時間觀察唐傲雪,通過幾個月,就大概會知道,她的習慣是什麽樣的,有可能還會發現她每月固定那麽一天,和她那見不得光的戀人幽會的地方。既然見不得人,那麽她找的地方,必然煞費苦心。為了不落人口實,必然是躲過了一切的監控。這樣的話,隻要一點小伎倆,就能讓唐傲雪自動自覺自己去到,那個最好下手的位置。”


  淩俐聽到這裏,脊背上一陣涼意掠過,緊接著全身冰涼起來。


  她明知道不會有答案,可還是忍不住問:“那是哪裏?”


  鄭啟傑勾起嘴角,別開了視線,自言自語一般:“什麽王水,什麽融化後又拋屍大江,毀屍滅跡哪用那麽複雜。隻用找一個工地,麻醉該死的人,弄下想要的部分,再趁著人沒醒就扔進混凝土,悶死之餘,還能做成個水泥墩子掩人耳目,任憑警察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人在哪裏。一個月後,等水泥幹透了,找個支流順流而下,誰也不知道那不起眼的垛子裏麵到底有什麽。”


  這番話不啻於重磅炸彈,不管旁聽席,還是審判席上,都已經炸開了鍋。


  鄭啟傑竟然就這樣,將他毀屍滅跡的手段公之於眾了。


  他這段話的信息量,非常大,然而並沒有什麽用,因為他依舊沒有交代,到底第一案發現場在哪裏。


  沒有這個現場,找不到血跡,找不到作案工具,那麽他說得再多,也是孤證。


  更何況,他是在“講故事”,沒有法律上自認的效力。


  “不能再說!停止!停止!”


  餘文忠忽然醒悟過來,麵色瞬間蒼白,開始大吼起來。


  剛才一番變故,他一直在考慮證據的不足的問題,篤定淩俐無論做什麽也彌補不了這致命的缺陷,以至於對鄭啟傑的“自證其罪”,沒有第一時間就阻止。


  卻忘記鄭啟傑可以無罪,也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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