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麗娥在爐子上架起盆,弄了一鍋漿糊。


  吳彥明和吳彥軍幫著姥爺整理對聯,哪副貼大門外,哪副貼家門口,都按姥爺的吩咐整理好。


  姥爺一再囑咐:“千萬別貼錯了順序。”


  “放心吧姥爺,上聯在右,下聯在左,都記著呢。”吳彥明道。


  “沒忘,姥爺,放心好了。”吳彥章笑。


  姥爺拍拍兩個乖外孫的後腦勺,“都長大了,姥爺老了。”


  外孫子們就是一根尺,他們長得越高,姥爺感到自己越發老了。


  “姥爺,你一點兒都不老啊。”吳彥明說。


  “不老不老。”吳彥章笑道:“姥爺這叫長壽。”


  “姥爺過了年,就虛七十了。”


  “姥你明年七十大壽啊,得給姥爺好好兒過過壽。”吳彥明笑。


  姥爺擺擺手,“不過不過。”


  “怎麽不過啊,七十整,應該好好慶祝一下。”吳眼章道:“得過得過,必須過。我們都給姥爺記著呢。”


  “不過不過。”外孫子越說要過大壽,姥爺的頭搖得越厲害。


  兄弟倆不明所以地看著姥爺。


  “人老了不能過生日。”姥爺道給兩外外孫子聽。


  “為什麽?”兩兄弟不解。


  “老輩們都這麽說,歲數越大越不能過生日。你不過生日,閻王爺不知道你還活著,你一大張旗鼓地過生日,就被閻王爺知道了,閻王爺一看,嘿,怎麽把這老東西給漏了,這就壞了,就該派黑白無常來拿你了。”姥爺接著搖頭,“不能過大壽。”


  姥姥聽到姥爺又是閻王爺又是無常的,白了老頭一眼:“大過年的,說這些神呀鬼兒的幹嗎?不吉利。”


  “呸呸呸。”姥爺衝著門口吐了三下,“剛才什麽也沒說。”


  吳彥章樂了,笑道:“那姥爺就是不反對過大壽了?”


  “不能過不能過。一過閻王爺就知道了。”姥爺又來了遍:“知道了,就得派黑白無常來拿姥爺了。”


  “你個老頭子,怎麽又說這些?”姥姥有點兒生氣了。


  “不說不說,不說了。”姥爺趕緊打住。


  吳彥章嘿嘿一笑,他就是故意逗姥爺,想看姥爺姥姥拌拌嘴。


  “你也是,專門引你姥爺說這些。”姥姥早看出吳彥章的心眼兒了,抬手佯裝了一個要打的動作。


  大過年的,家裏不許說不吉利的話,不可以提及鬼神,這是姥姥定下的規矩。過年就是要大吉大利才行。


  吳彥軍一直盯著那鍋漿糊,一會兒一會兒用手試試,“怎麽還不涼啊?”


  吳彥章看著弟弟傻頭傻腦的樣子,樂了,“怎麽?三兒你想吃啊?幹嗎老盯著那鍋?”


  “我在等它涼啊,涼了好糊對子啊。”


  傻小子就是傻小子,吳彥章笑,“你盯著它,它就涼了嗎?莫非你有特異功能?能降溫?”


  吳彥章用鏟子攪動了一下漿糊,“不行,還燙著呢。三兒,把鍋端到院子裏涼涼吧。”


  吳彥軍看了吳彥章一眼,“我怎麽沒想到呢?”


  “切,你笨唄。”吳彥章嗬嗬一笑。


  吳彥軍把漿糊端到院子裏,熱氣迅速逃散開來。


  “攪一攪,涼得快。”吳彥章指揮弟弟。


  吳彥軍很聽話,用鏟子在鍋裏攪起來。


  範嬸的大兒子範澤銘走出屋來,在院子裏貼對聯。


  “銘哥回來了?”吳彥軍道。


  範澤銘一家住在外地,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一趟。


  範伯家一兒兩女,三人都已成婚,大兒子和二女兒都在外地,大女兒住得離範伯家不遠,經常會過來看望範伯,大女婿是家裏主要的勞動力,髒活粗活累活什麽都能幹肯幹,而且幹得幹淨利落。


  “老三呀。”範澤銘笑,“準備貼對聯呢?”


  “啊。”吳彥軍笑笑,繼續攪動著鍋裏的漿糊。


  對於吳彥軍來說,範澤銘就是個陌生人,除了打招呼之外,他不知道再說些什麽。


  範澤銘也沒話,打了個招呼之後就忙自己的去了,忙完就進屋了。


  範嬸和範伯有大兒子一家陪著過年,家裏熱鬧了許多。


  範嬸出屋來,手裏煙霧縹緲,雙眼一眯,“哎喲,我們老三都會熬漿糊了?這麽厲害呢?”


  “嗬,是我媽熬好的。”


  “三兒真乖,從小就勤快愛幹活,姥姥沒白疼你。”範嬸的誇獎讓吳彥軍手裏的鏟子攪動得更歡了。


  範嬸在院子裏跟範澤銘忙活了一會兒,待指間的香煙縹緲殆盡,就回屋了。


  範澤銘在院子裏放了兩隻炮。


  這是本地習俗,貼了對聯後要放炮,以示家裏有了新氣象。


  吳彥軍望了望範伯的院子,這院子裏貼上紅紅的對聯,就像換上了一件新衣裳一樣,果然鮮亮精神了許多。


  “姥爺,漿糊好了。”吳彥軍迫不及待地也想讓自家院裏換上新衣裳美一美。


  姥爺吳彥明吳彥章從屋裏出來。


  “姥爺,快貼吧。”吳彥軍道:“你看範伯家都貼好了,多漂亮。”


  姥爺笑,“咱們也貼吧。”


  姥爺對外孫子不太放心,一直在院子裏監工。吳彥明勸了兩回,姥爺都不回屋。


  姥爺望著大門上“春回大地”的橫批,用手撚撚胡須,點點頭,“好啊,又一年。”


  吳彥章笑嘻嘻地瞅著姥爺的胡須,“姥爺是不是也該刮刮胡子了?”


  姥爺看了外孫子一眼,又摸摸胡須,“長了嗎?”


  “過年了,還不理理胡子?萬象更新嘛。”


  姥爺抬著望見屋門上的橫批正是“萬象更新”,笑笑,“更新,更新好。”


  貼對聯工作完成,門前又掛起兩隻紅燈籠,這兩隻燈籠是吳尚榮親手做的,每年過年拿出來掛一下,過完年就收起來,等下一年再用。


  “姥爺,那跑馬燈修好了嗎?”吳彥明問。


  去年跑馬燈就壞了,姥爺答應給外孫們修好今年玩兒的,怎麽這事忘了一年了?


  吳彥明通過姥爺的反應已經看出來了,“吃完飯,我跟姥爺修跑馬燈吧。”


  “好好好。”姥爺趕緊應道。


  屋裏的飯香飄到了院子裏。


  姥爺招呼三個外孫,“都弄好了就進屋吧。”


  “還沒放炮呢。”吳彥軍道,剛才看見範澤銘在院子裏放炮,把他羨慕壞了。


  姥爺笑嗬嗬地看著三個外孫子衝進南屋去找炮,“這仨小子。”


  姥爺進屋裏,借著灶堂邊上的火點香。


  姥姥笑,“放炮去?”


  “啊,他們仨找炮去了,這會兒最高興了。”


  姥姥悄悄笑笑,朝院裏張望。


  “爸,別讓三兒放炮啊,他沒譜。”張麗娥囑咐。


  “知道了。”姥爺點燃的是三隻香。


  張麗娥忙著做飯,沒工夫理會三個小子。


  兄弟三人每人找來一隻二踢腳。


  姥爺遞出來三隻香。


  “三兒,你敢放這個嗎?”


  “敢啊。”吳彥軍底氣不足,但還是提起了勇氣。


  吳彥明和吳彥軍把二踢腳放在地上,用兩塊磚夾緊了,用香把炮撚引燃,兩人迅速跑開,躲到屋門處捂上耳朵。


  院子裏傳來激烈的炮聲。


  吳四丫被驚醒哭了。


  “這三小子。”姥姥趕緊上炕哄孩子。


  “三兒,你的呢?”吳彥章道:“你要不放,就給我們吧。”


  吳彥軍手攥得更緊了,小鞭他敢放,這二踢腳從來沒碰過,爸媽一直不讓他玩兒二踢腳,說他太小,放這種炮太危險。


  吳彥明看弟弟猶猶豫豫的,“你放不放?不放就給我們吧。”


  “你們想放再去拿呀,南屋裏還有呢。”吳彥軍舍不得讓出他的二踢腳。


  “爸昨天說了,今天中午咱們一人隻能放一個炮,要不就不夠用了。”吳彥明道。


  “三兒,給我吧。”吳彥章笑嘻嘻地朝吳彥軍伸手。


  吳彥軍躲了躲。


  “三兒。”姥爺笑著走過來,“不敢放啊?”


  姥爺看三兒不說話。“來,姥爺給你找個長長的棍兒,把香綁在棍子那頭兒,咱離得遠遠兒的放個二踢腳,好不好?”


  姥爺滿院子轉悠,尋找著目標。


  吳彥明和吳彥章有些失望,這姥爺,三兒不敢放就別讓他放了嘛。


  “你們倆也幫著找找啊。”姥爺道。


  吳彥明和吳彥章互相看了看,那就找吧。


  在南屋的房頂上,吳彥軍找到了一根最長的樹枝。


  姥爺把樹枝稍作處理,把香綁在樹枝一頭,把二踢腳用兩磚頭夾好。


  “三兒,來,你試試。”姥爺把樹枝遞給吳彥軍。


  吳彥軍很激動,人生中第一次放二踢腳,他感覺能放二踢腳像是成為英雄好漢的標誌。


  吳彥軍拿著長長的樹枝,閉著眼扭過臉點炮。


  吳彥明和吳彥章看著弟弟滑稽的動作,都樂了。


  “三兒,你看著炮撚在哪兒了嗎?”


  “你倒是先看準了啊。”


  “你那樹枝都伸哪兒去了,你看看。”


  “你再往右捅,那公雞就被你點著了。”


  吳彥軍在哥哥們的笑聲中睜開眼,扭頭看了看。


  “沒事兒,三兒。”姥爺鼓勵:“看準了,點著了它得著一會兒呢,你捂耳朵也來得及。”


  鼓勵能使慫人變成將軍。


  三兒大膽子把樹枝朝炮撚伸過去,在一陣哆嗦後,終於引燃了炮撚。


  吳彥明和吳彥章的雙手瞬時捂上耳朵。


  姥爺也朝遠處回避了一下。


  吳彥軍扔下樹枝緊抱著頭躲在姥爺身後。


  隻聽“當”地一聲重響,二踢腳成功飛上天。


  爺幾個這才放鬆了警惕,放下了手,等著另一聲響動從遠處傳來。


  哪知吳彥軍的這隻二踢腳直上直下,順著原路又返回到院裏。


  “壞了!”吳彥章大叫一聲,趕緊往範伯家院中跳開。


  吳彥明也急忙跑開。


  “啊——,姥爺——”吳彥章嚇得大喊一聲。


  姥爺轉身抱緊外孫子。


  二踢腳的第二聲重響在窗根下炸開。


  重響過後,屋裏傳來吳四丫的大哭聲。


  吳彥明和吳彥章笑。


  吳彥軍有些害怕,不知道親媽會不會罵他,是他放的炮嚇哭了妹妹。


  三兄弟趴在窗戶上往屋裏望。


  姥姥摸著吳四丫的耳朵哄著,“不怕不怕,不怕,摸摸耳朵不怕怕。”


  吳彥軍隔窗看見了親媽憤怒的眼神。


  但今天是過年,姥姥有令,過年不許罵人,過年隻能高興。


  吳彥軍想到姥姥,心才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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