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大恩大恕理情思
清羽騎馬沿街緩緩而行，想起袁王爺逃竄後的退路，原本清亮的眼眸內，憂色有增無減，猛一抬頭，已來到朱紅色的皇宮門前。
這還是曾經天下至尊的皇宮嗎？清羽下馬而行，記憶中的輝煌氣勢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陳舊的衰腐氣勢。
宮門洞開，平瑞王安排的人正進進出出收拾殘垣斷壁。幾個燒的嚴重的亭台樓閣，已經看不出曾經的精致模樣。
舊顏雖變，心境雖改，但是路卻是不變的。清羽鬼使神差的信步來到了袁妃曾經的宮殿裏。
砸碎的景態藍魚缸碎了一地，幾尾紅紅綠綠的魚兒已經死絕，猶自睜著大大的眼睛；樹蔭下的秋千一下又一下的沉寂蕩漾；幾盆凋謝的芍藥在角落裏殘紅死白。一切的一切，都與這蕭索殘敗的氛圍極其相稱。
清羽默默想起，方才去自己家時，雖然人去樓空，但是一切建築都完好無缺，暗自慶幸。
轉而又想到曾經這個宮殿的主人，千思萬轉，終究是恩怨情仇都該隨著大火消抿了啊！“算了吧，算了吧！縱然找到她們又如何呢？”
心思的流連低洄如無聲的溪水，原本深如鴻溝的隔閡仇恨，也終於慢慢平複。
然而，宮殿裏麵有一聲無一聲的低低叫喊卻勾起了他的興趣：“難道還有人被囚禁在這裏嗎？”
清羽深切的仇恨感又被直愣愣的勾了回來，於是，不假思索的大步走了進去。
幾經迂回，終於在一個曼帳深處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原來是她們，竟然是她們！
清羽顯然也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曾經奢華的月洞門架子床上，袁妃已經緊閉著雙目含恨離開了這個世界。床沿兩邊垂下的赤紅的穗子越加映的她青白的臉，如撲著一層如雪的清霜。
她想得到的那麽多，想抓住的那麽多，虛無的榮華富貴將她的雙眼早已蒙蔽，她早就不再是那個諄諄教導弟弟努力上進的長姐，早已漸漸墮落為那個為了利益能夠罔顧他人性命的袁貴妃！
她的死，與她生前的榮耀一時，形成鮮明的對比，死後連個卑微的民女都不如。民女還有一席之地可以埋葬，而她，卻因為曾經與袁王爺親親密過度，死後都無人搭理。
宮裏收拾整理的人那麽多，卻沒有一個願意主動走來過問她的後事。
她的身邊，隻剩下了一個形同癡呆的袁夫人和被鐵蹄踩折了腿的吉祥。
袁夫人瘋了，真的瘋了。她把平素最愛惜的臉都撓的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除了對著袁妃已經僵硬的屍體流淚，就是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誰也聽不懂。
吉祥見到清羽，立刻拖著殘腿爬過來磕頭如搗蒜，懇求道：“求求您找人安葬了我們娘娘吧！她好歹是懷著龍種的妃子啊！”
清羽一陣悲哀，龍種？兩個字像是鋒利的刀子，挑破他不忍回憶的過往。就是因為這個龍種，她一而再的侍寵而驕，逼得自己一再退讓！
恨麽？痛麽？早就麻木了。每當夜深人靜，他就痛到不能自已，然後靠著回憶艱難催眠。
回憶卻是最騙人的，多少次清晨迷迷糊糊醒來，他習慣性的像以前一樣去中清別院，卻愕然發現西廂房早已佳人不再，連結伴一起去給請安的老祖宗都已經作古。
仰天長歎，收回快要落下的清淚。
如果沒有記錯，明日，便是老祖宗的五七了吧！清羽實在不願再去看她們母女。不是嫌惡，而是受不了自己的愧疚。
原本以為這樣期待看到的場麵一定讓自己好好痛快的笑一笑，卻隻有更深刻的悲哀與痛楚自心底蔓延開來。
決然地轉身而去，隻餘下一個蒼涼的背影，在夕陽下分外戚楚。
當晚，平瑞王便派人收斂了袁妃的屍體，因為戰火在即，不敢奢靡，隻草草完事。袁府的敗落隨著京城人的唾沫，逐漸索然無味，最後歸於平靜。隻有袁夫人，是真的瘋了。
第二日，梅家老夫人的五七比任何時候的祭奠都要盛大，雖然，她所摯愛的兒孫們，隻有立了戰功的清羽和無罪釋放的清軒在靈前，其餘人都已經送去了塞北。
但是，這已經足夠了。
梅老夫人一輩子最關心的，就是兒孫的安危，現在，清軒安全了，清羽出息了，孫女們也都去了塞北，小少爺也快樂成長，她也該九泉之下瞑目了。
清羽一襲白衣，遙遙的立於城牆之上。這裏，可以遙遙看到城外駐紮的連綿如群山的塞北兒郎，他們個個都不怕流血犧牲，個個都是比自己英勇百倍的勇士。
昨日的戰場，他何嚐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呢？
一個恍惚，仿佛還是今年六十五大壽時候的情景。老夫人身著彩衣，頭戴鳳冠，笑意深深，虔誠的祭祀天地，虔誠的祁求安泰。那樣盛極的情景，怎麽就那麽快消逝了呢？
這樣想的時候，平瑞王不知道何時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
雖然七月，可他仍然裹著黑色的長袍，在高高的城樓上更加顯得迎風颯颯，他寬大的衣袖在風裏綿軟的搭上清羽的肩膀，給予最真誠的安慰。
“清羽，節哀順變！”這幾天的並肩奮戰，平瑞王與清羽已經進一步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而清羽，他亦是不再過分怨懟平瑞王對於伊諾死訊的刻意隱瞞，不再執拗於平瑞王對袁妃的原諒。因為，一切都是在那樣無可奈何情況下的情非得已。
他連袁妃的屍體都肯求了平瑞王去安葬，還會在意平瑞王的善意謊言嗎？清羽對平瑞王報以感激一笑：“突然想起小時候，恩師總是教育我‘大恩大恕’四個字，雖然那時候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卻總是沒有切身的體會，恩師也說，不經曆一番徹骨的痛楚，是不能深刻體會到的。”
“是啊！清羽你如今是真正的做到了大恕。”平瑞王微微頷首。
“我以為，看到她死了我會笑，痛快的笑，可最後我根本笑不出來。”清羽那樣平靜而漠然的口吻，仿佛還是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也要裝作心平氣和。
平瑞王的手又加大了力度，似乎要將自己的力量傳給清羽。清羽神色依舊如常，揚起唇角的弧度，是一朵冷笑：“或許，我是為了感謝袁淺對伊諾所做的一切吧！其實，他的愛並不比我少。”
平瑞王無言，隻繼續聽著清羽發自肺腑的訴說。他說：“有的時候我甚至在想，若是能讓伊諾活過來，我絕對不會非要自私的將她握在自己手裏。我已經耽誤了那麽多好女子的感情，何必非要將她也拖進我的世界呢？”
這樣說的時候，清羽不免又想起了新月。幾番沉浮。這個心智益堅的女子，本來說什麽也要陪在清羽身邊的，被清羽派了玲瓏暗中在飲食裏下了藥才算送走。
想起這些，清羽竟然訕訕的再也無話可說了，有溫淡的陽光覆蓋上他清爽的眉眼，他慢慢的眯起眼睛，像是掩藏起眼內的不堪重負。
平瑞王思索著才慢慢說出來：“昨晚你求了我去料理袁妃的後事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到底你對董小姐和尹小姐，哪一個情意更深一些呢？”
又是一陣沉默。腳下的萬頃人間煙火在清羽的眼中漸漸凝成一片霧氣，風吹不散，雨澆不滅，良久，他才帶著淒然唏噓：“平生所愛，唯有江南那一抹純白罷了！”
旋即，他又深深呼吸，眸中的溫潤漸漸淡去，逐漸沉成一泊清水：“如果可以後悔，我必然最後悔求了老祖宗接伊諾來京的那一刻，若沒有我，今日她必然還是那個每日隻知道靜觀小橋流水的深閨才女，再不複此生流離滄桑，命喪他鄉。”
平瑞王靜靜的看著他，他眼中的悲涼之意分毫不因暖陽而退卻半分：“她已香逝，清羽此生已經注定對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