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無情聖旨有情人
清羽跪在恩師麵前,曆經著久久的掙紮,始終無法直麵回答恩師的話。
他這才明白,原來違背長輩的意願,確實是需要勇氣的。
陡然間想起,那個紫銅色麵龐的騎馬少年,便是在母親與姐姐的失望中,為了堅守心中的一份愛而違抗皇命的。
我梅清羽豈會比他遜色?這個勇氣,他還真不是沒有。
這樣想的時候,清羽的腦子立刻清醒了許多,也增添了無限勇氣,迎著董雲峰蒼老、溢滿淚水的眼睛,誠摯道:“清羽感謝恩師的厚愛,隻是,我不信我的伊諾表妹已經命喪黃泉。”
董雲峰緊緊閉上雙眼,終於在清羽的一再請求中站起身來,他嶙峋的瘦骨一如那經曆風雪仍然不倒的鬆柏。
不過,他並沒有責備清羽,反倒欣慰的笑了:“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好徒弟,若是你真不落實那位小姐的生死,便爽快的答應為師照顧新月,為師反倒會擔心我的獨生愛女是否會在以後的歲月中受委屈的。”
清羽愧疚異常,將頭垂到不能再低,眼睛裏偷偷閃著淚花,道:“清羽愧對恩師栽培與厚愛。”
陽光裏每一粒微塵本來都被無限放大一般,清羽瞧得清清楚楚,但是隨著眼內的淚水越聚越多,模糊了視線,他隻感覺朦朧一片。
伊諾的生死是壓在他心上重重的一塊大石頭,他一直惦記著一問新月究竟,見董雲峰終於不再跪著,也忙站起身囁嚅道:“恩師,清羽想去問新月妹妹一些事情去,待會再來陪您說話。”
董雲峰知道他要問的事情,歎著氣擺擺手道:“你去見過新月之後就回家吧!不用來辭別為師了。”
清羽隻當董雲峰有些不悅,忙跪下以頭抵地道:“清羽辜負恩師十幾年的恩情。”
董雲峰卻莫名的垂下了老淚,拉起清羽道:“你根本無需這樣,或許,是為師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清羽聽不明白董雲峰的話,見董雲峰背過臉去使勁的擺手,知道他不想讓人看見他老淚縱橫的樣子,遂撩起袍子輕輕告退後,就往新月的西廂房飛奔。
董新月正默默的坐在窗前,看著清羽飛奔而來的身影發楞,見清羽進來了,才垂著眉略低聲音說道:“清羽哥哥。”
清羽明顯的比剛才在董雲峰麵前放鬆了不少,一見新月便坐到她跟前,盯著她的臉問道:“新月妹妹,上次義兄來了,為什麽沒見我的麵就走了呢?”
新月撫弄著對襟衫子上的如意結,久久的不發一言。這可急壞了清羽,他抓耳撓腮,恨不得掐自己一把,咬自己一口來緩解心中的急躁。
“新月妹妹,你倒是說話啊!”
新月的安靜,伴隨著窗外稀稀落落的陽光,越發襯得整個屋子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聲音。
新月越是安靜,清羽的心便越是不安,他不顧一切的抓住新月的手,顫抖著問道:“伊諾妹妹還活著,是不是?”
新月無奈的又垂下了眼眸,哽咽將她要說的話全部擋了回去。她點了點頭,忽然又搖頭。
“不,我不相信她已經死了!”清羽扳著新月的身子狂喊著。
有香氣隨著撲麵而來的一陣清風忽然兜頭兜腦的彌漫開來,將清羽的痛楚吹落的滿地都是,一地狼藉。室內室外,到處都是伊諾的影子,將清羽受傷的心越發逼的無處可遁。
“伊諾,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讓你逃走啊!若是嫁去袁家,至少,你還留著一條命啊!”身子即將栽倒的那一刻,卻被一個綿軟的身子給死命扶住了。
“清羽哥哥!”
眼淚順著眼角止不住的往下流,清羽徐徐睜開眼睛,“伊諾,是你嗎?”
“我是新月啊!對不起,我就知道你會這麽痛苦,所以一直想要瞞著你啊!”新月的手指猶有未愈的傷口,使勁抱住清羽的那一刻,又有崩開的血口子,蔓延了一手的淋漓。
新月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隻一個勁的安慰道:“或許是喬小姐弄錯了也未可知,葉少俠他們接到書信知道那邊出事以後就急急的趕回去了!清羽哥哥,你先往好的方麵想一想!”
新月將喬丹丹寫給葉明琪的真實書信顫抖的遞到了清羽的手上,清羽不看則已,一看更加悲痛不能自已。
“我要回去了!以後再來看望恩師。”清羽的痛,是痛到骨頭、血液與精神裏的,新月的安慰是那樣無力,他一身的倉皇離開,隻想要,隻想要去瞧那張日日掛在床頭看上不止千百遍的白玉蘭圖,“我要回去看伊諾了!”
新月終於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又流血了,因為清羽背影上鮮紅的血液幾乎染了清羽半邊袍子,一道道分外奪目,就像是他剛從心底滴出來一般。
“鋤菱!送清羽哥哥回去!”新月一路跟出來,將清羽交給鋤菱才稍稍放心。
“董小姐您放心吧!”鋤菱拍著胸脯保證,見清羽已經跨上了千裏堆雪,才閉上了嘴巴追著主子而去。
然而,千裏堆雪才走了半條街的功夫,被風吹一吹後的清羽,卻從傷痛混沌中陡然清醒了,“我要親自去袁府問清楚,否則,我絕對不會相信的!”
清羽想到李公公對袁夫人的辱罵,立刻一個敏捷的勒馬,轉身向另一條街跑去。鋤菱在後麵扯著脖子喊:“二少爺,咱們不是回家嗎?您現在要去哪裏呢?”
清羽也不答話,心思隻附在趕路上,眼睛便沒有注意路邊的行人,但是路邊的行人卻注意到了他。
一把沉穩有力的渾厚男音悠然想起:“梅二少爺,你要去哪裏?”
清羽懶得轉頭,若是尋常之人,他在今天一定當做沒聽見便過去了。但是,偏偏這個人不行,因為他從聲音裏已經聽出來了,喊他的正是平瑞王。
果然,勒馬抬頭,正碰上平瑞王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清羽拱手道:“清羽還有一些事情,改日再與王爺閑聊。”
說著,清羽就要拍馬便走。平瑞王卻一個機警,將自己騎得馬擋在了清羽的前麵,緩緩道:“我知道你要去哪裏。”
“既然知道清羽去哪裏,那就請王爺不要阻攔。”清羽的語氣裏多了三分僵硬,“王爺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問的事情?”
清羽的落寞身影坐於雪白的千裏堆雪背上,像是剛從戰場上浴血奮戰的戰士,又要踏入另一場短兵相接。他臉上慣有的溫潤寧和似摻雜了無限的失望,“清羽以為,王爺是和清羽一樣的人癡心人,必不會阻攔。”
平瑞王凝神瞧著清羽,眼內溢滿愧疚:“小王的確愧對二少爺的。”說著,示意阿離,“帶二少爺會梅府。”
清羽心中微微惱怒,兩腿一用力,千裏堆雪深通人性,立刻了解主人的意圖,左突右突想要在平瑞王與阿離的阻擋中出去。
眼見著千裏堆雪已經圖圍出去,平瑞王不免焦急,大聲喊道:“二少爺難道以為小王是故意隱瞞的嗎?若是二少爺如此沉不住氣,怎麽對得起梅家所有的人?”
清羽拍馬回眸,深深的絕望道:“每一次,王爺都以各種理由讓清羽忍,但是如今清羽心愛之人都失去了,還要忍什麽?”
他亦懂得他失去至愛的悲憤,手停在韁繩之上,緩緩道:“袁王爺也還未視袁妃與她母親為徹底的棄子。”
“是。”清羽的語氣又有些無奈,身邊恰巧又經過一早差點撞上的那隊當兵的。還是那個當兵的頭目,隱隱笑著對清羽道:“梅二少爺,怎麽樣?我沒有騙你吧!不過,死的可是抗旨不遵的罪人,您能找誰說理呢?哈哈!”
清羽緊鎖雙眉,隻慢慢拍馬踱步到那個當兵的頭目跟前,他還隻是嘻嘻哈哈笑著,一點也沒在意清羽的麵若寒潭。
清羽手法極快,伸手取過那當兵的手裏的佩刀,冷冷的架在他的脖子上,質問道:“誰是罪人?再胡說八道,小心要了你的命!”
清羽抽出寶劍隻在一瞬間的事情,空氣裏仿佛都隱隱的彌漫著即將到來的血腥味一般。他終於收斂了嬉笑,脖子間覺察到了利器的陰冷,才打著寒顫道:“再也不敢了!”
平瑞王倒吸一口冷氣。平素隻以為清羽是個文人氣質的書生,卻原來在悲哀惆悵中,也有這樣迅雷不及掩耳的好身手,看來真是一直以來小瞧了他。
“二少爺,回去吧!”鋤菱覷著清羽麵無血色的臉,壯著膽子上前哀求,“董小姐囑咐奴才一定將您送回家呢!要是您去別的地方再出什麽事情,奴才怎麽跟家裏交代,怎麽和董小姐交代?”
鋤菱吐著舌頭求助一般看著平瑞王,平瑞王亦是嫌惡的看著逃走的那隊當兵的,苦笑對清羽道:“回去吧!”
清羽靜默不言,方才這一番動了刀劍的爭執,引得四周的行人百姓都遠遠的躲開了。隻餘這四人四馬的兩對主仆,突兀的橫在道中間。
遠處,一個鳴鑼開道的馬隊打斷了平瑞王與清羽的僵持。平瑞王不由得一歎,對清羽道:“該來的總會來了,你該回家接旨了!”
“什麽?”清羽摸不著頭腦,順著平瑞王的目光看向隨之而來的招搖馬隊。
一路上,鳴鑼開道,氣勢輝煌,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的垂首立於道路兩邊。從他們的服飾與氣勢上來看,清羽認得,這是皇宮裏出來傳聖旨的人的架勢與規格。
為首的騎馬的還算有些見識,認識橫在路上的平瑞王,一下子便跳下馬打千道:“見過王爺!”
平瑞王微微一笑算是回禮,又問:“轎子裏是傳旨的吳公公嗎?”
說話間,轎子裏已經有了一個蒼老的佝僂背影聽見聲音出來了,見到平瑞王的馬就眉開眼笑的請安道:“老奴給王爺請安了!昨個皇上還和太妃娘娘誇獎王爺呢!”
平瑞王微微點頭,問道:“可是去梅家傳聖旨?”
“啟稟平瑞王,正是!這是賜婚的聖旨,奴才不敢耽擱,緊趕著就來了,要討梅家的賞錢呢!”
平瑞王沒再答話,隻深深的看了一眼一邊呆若木雞的清羽。清羽的臉瞬間化成豬肝的顏色,不顧禮節衝上去問道:“皇上賜婚給梅家什麽人的聖旨?”
吳公公眼睛一夾,偷眼觀察了一下平瑞王,猜想著平瑞王與這個人的關係,似笑非笑道:“恕奴才失禮,皇上的旨意,奴才可不敢隨便外漏,必須等到梅府才能宣讀呢!”
平瑞王見狀,趕忙出言協調道:“吳公公請照舊上轎子。”
“那,老奴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吳公公亦是一副尖細的嗓子,躬身向平瑞王行了一個禮,繼續坐回去轎子裏,一行人向梅府浩浩蕩蕩走去。
按照我朝風俗,皇帝的聖旨便如皇帝親臨,是要走在任何人之前的。平瑞王恭恭敬敬跟在吳公公捧著聖旨的轎子的後麵。
清羽被平瑞王的眼神製止,終於不再向袁府趕去,隨著這一行人向自己家而去。還沒到梅府,已經有梅守信在門外候著了,見到吳公公的人轎子趕緊跪地道:“我們二少爺出去了,現在是二小姐當家主事,我們二小姐請吳公公慶安殿宣旨!”
梅守信的話音未落,清羽已經從那群人之後漫步而出,勉力如常笑道:“大管家,我回來了!”
吳公公隨著壓下的轎子正出來,被清羽的話倒是嚇了一跳,趕緊堆起笑容賠罪道:“原來您就是梅家二少爺!”
“正是在下!吳公公,您裏麵請!”清羽忍著悲哀悱惻的心緒,拖著像是被掏空的身體,含笑打點著一切。
慶安殿裏,早已焚香打掃,窗明幾淨,一屋子人斂衣整容,連臥病的人喬氏、念佛的紫潔、養胎的胭脂、守靈的芸兒、被人忽視的苗姨娘與潤雨都出來了,十分齊整。
吳公公尖細的嗓音比幾次來梅家傳旨意的李公公有過之而無不及,直宣的清羽有如芒刺紮在心扉。汗水一點一點自後背流下,整個身子都涼津津的。
外頭暑氣正盛,午熱的知了一聲遞一聲,兀自喧鬧,有一點渺茫的嘈雜。清羽唯覺得像是有一柄粗大的棍子,卯足了勁頭打在了他的腦袋上。
轟的一聲,他的意識徹底倒塌,跌倒前,還是逃不過吳公公那頗有穿透力的嗓音:“二少爺,您等一會再暈倒啊!您還沒親自接聖旨呢!”
清羽剛想說為什麽,但迷迷蒙蒙的意識已經不受自己支配了,在意識完全失去的前一刻,他隻知道,一個自門外急速奔進來的魁梧身影,已經以一聲排山倒海的氣勢喊道:“老夫替他接旨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著,便是一陣七手八腳的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