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萬事全拋空遺恨
梅家大亂,眾人都擠在了老夫人上房裏,亂成了一鍋粥,傍晚時分救了老夫人性命的那位神醫又被梅家的馬車接了來。神醫看了後老夫人連連搖頭:“明明是險症已過,為什麽突然間又昏迷不醒了呢?老夫人今晚都吃了什麽?”
“隻吃了一點金絲血燕粥。”芸兒指著旁邊還剩下的半碗粥說道,“有什麽不妥嗎?”
“倒也沒什麽。”神醫連連歎息,覷著碗裏還冒著熱氣的粥看了幾眼,依舊沒察覺出什麽不對來,“恕老夫無能了。”
神醫這樣一說,大家立刻就都慌了神,有人已經開始小聲的哭泣了。
“求您一定要救救老祖宗啊!”清羽痛苦的握住老神醫的手,懇求道:“我知道您是當世的高人,救命的神仙。”
“真的恕老夫無能了。”他花白的胡須像是他此時寥寂的心緒,作為醫者,他也不願意見到自己的病人無力回天。
“你們多陪一陪老夫人吧!老夫倒是可以給她開一服藥,提提神,好讓你們話別一下。”老神醫慚愧的說道,“我能做的也僅限於此了。”
榻上,老夫人安詳的躺著,麵目慈祥,像是睡著一般。家常的盤龍福髻,被壓得扁扁的,幾縷白發淩亂的垂下來。伊諾輕輕的走上前去,為老夫人親手理了理那幾縷擦著臉頰的白發。眼角的淚水無聲的落了下來。
神醫果然是神醫,即使是這樣無力回天的病如泰山,依然在生死一線間為大家爭取回了有限的時間。
許是回光返照,老夫人的氣色竟然是出奇的好,病重的臉頰上出現了從未有的紅潤,一雙眼睛留戀的看著榻前的每一個人。
芸兒半臥在榻上,將老夫人的頭抱在懷裏,讓她老人家以更好的視角看到大家。清羽與紫靈撲在最前麵,紫潔與伊諾其次,抱著孩子的喬氏生生的給擠到了四人後麵,新月與胭脂攙扶著喬氏,哄著嗷嗷大哭的孩子。
苗姨娘與清劍在眾人的後麵,也沒有看出要向前擠的意思,清劍平日不受待見習慣了,自然沒有清羽那麽深重的祖孫之情。
老夫人一雙幹枯的手撫摸著清羽的頭發,哽咽著叫他羽兒,清羽連連點頭:“是,老祖宗,您的羽兒在這裏呢!您一定要等著羽兒將咱們家的爵位再掙回來啊!”
紫靈撲在老夫人身上大哭,嗓子幾乎哭啞:“老祖宗,靈兒最乖了,您不要撇下我們啊!”老夫人聽到了紫靈的哭泣,立刻無力的撫摸著她的臉頰安慰道:“靈丫頭,不哭,咱們家的家事隻怕還要靠你多辛苦呢!”
紫靈使勁的點著頭,淚水肆意橫流。
窗外呼嘯的夜風將朱窗上的霞影紗吹得一鼓一鼓的,好似無數蟲子在啃噬著一般,亦像是窗外也是一片哭泣之聲。
老夫人一轉眼,看見了腳邊趴著的紫潔,慈愛笑道:“紫潔,你是梅家的大小姐,以後凡事都要看開些,我相信你會過的很好的。”
紫潔立刻擠到老夫人眼前,隻溫默的流著眼淚,大滴大滴的淚水很快便打濕了她的衣衫,未嫁喪夫與家族的沒落讓這個本就性子溫順毫無棱角的大家閨秀更加喪失了生氣,但是麵對老夫人最後的叮囑,她仍是強自保證的說道:“會的,老祖宗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的活著,不給梅家人丟臉。”
伊諾在清羽的身後,早就撐不住哭出了聲音。自己千裏來奔的姑祖,對自己愛如嫡孫女的姑祖,就這樣了無生機的躺在那裏,全沒有了初見時的富麗與氣度。這才相隔了幾個月啊!
“老祖宗!”伊諾見老夫人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她蒼老深陷的眼窩裏滿滿的都是破碎的痛楚與深切的歉意,“您真的忍心拋下伊諾嗎?伊諾已經沒有了父親與母親,千裏迢迢來投奔您,您不管我了嗎?我不要您離開我們!”
“傻孩子。”老夫人抓住擠到跟前的伊諾的手,微微揚起唇角,眼中卻泛出一抹深重的悲涼,緩緩道:“究竟是我對你不住,我當初就不該讓你出去見袁夫人,要不然今日也不會如此啊!”
“那都是天意。”伊諾極力的安然笑著,安慰道:“隻要您好好的,伊諾什麽也不在乎。”伊諾下意識的咬著嘴唇,生疼生疼的,臉上卻一直勉強笑著安慰老夫人,“有了您這些日子的真心疼愛,伊諾別無所求。”
“我知道你的心事,隻恨沒有早一點定下你倆的婚約。”
“不要說了,您養養神吧……”呼吸間有一下下錐心的疼痛,伊諾無力的呼喊著。
清羽的心口亦是劇烈的跳動著,熱淚滾燙的都能將臉頰給灼傷一般,一雙手死死的掐著老夫人榻上的欄杆,似乎都能聽見指甲開裂的聲音。
屋裏忽然一陣死靜,燭光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漸漸暗了下來,隱隱的透著不詳。芸兒一個示意,秋雁立刻走過去撥了撥燭花。
燭光瞬間又亮了起來,五層金博山香爐裏,依舊是老夫人最愛的檀香,嫋嫋的香氣畫出一圈一圈鬼魅的邪氣,似是奪命的黑白無常那長長的舌頭,令人毛骨悚然。
一聲驚天動地的孩童啼哭打破了剛才瞬間的沉默,老夫人的臉色重又欣喜起來,她使勁的張開手臂,急切叫道:“孩子……”
喬氏趕緊把孩子抱了過去,孩子一張粉嘟嘟的嬌嫩小臉與老夫人遲暮的容顏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老夫人輕輕的將他柔軟的小手小心的握在手裏,似乎是握著梅家的希望與未來。
喬氏吊梢的丹鳳眼悲哀的垂著,瑩然的淚光在眼裏流盡了,又蓄滿,永無止息,聲音亦有低迷的潮濕:“老祖宗,我一定好好的撫養小少爺,他便是我親生的孩子。”
喬氏的心結與苦楚,眾人何嚐不明白,驟然間從身份尊貴的麓嶽侯夫人變為連娘家靠山都失去的受監禁罪民妻子,卻又要親手撫養自己以前最恨的姨娘的孩子。不是這麽性子剛強的女人,哪個能承受的住?
“這個孩子真好,真像他的父親……”老夫人想到清軒,眼淚又流出了幾顆。
“大少爺還等著出來孝敬您呢!您一定要等他們出來啊!要不然,大少爺一定會怪我沒有照顧好您的……”喬氏死命的乞求著。
老夫人頹然的搖搖頭:“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目光又落在了胭脂的肚子上。
兩個月左右的身孕,不顯山也不漏水,但是老夫人卻看得那樣癡迷。
不知不覺,晨風吹走了夜色,蠟燭亦是滴盡了最後一滴淚水,天,大亮了。老夫人幾次昏昏沉沉,幾次又在神醫藥物的作用下清醒了起來,一次比一次醒來時更加虛弱,連嘴角的抖動都是無力的。
她也曾留戀的將清劍叫到榻旁,隻是這個從小習慣了冷落的孩子,眼睛裏全然沒有眼淚,有的隻是假裝的嚎哭與抽象的麵部悲哀表情。
“你一定要走到正路上啊……”老夫人沉沉的叮囑著。
清劍不答話,隻是胖臉漲的像個茄子一般。清羽急的一腳踢過去,“老祖宗的話你答應一聲啊!”
老夫人黯然的眯起了眼睛,清劍被清羽逼的無奈,隻好在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老祖宗,我會好好的。”說罷還悄悄瞪了清羽一眼,清羽也不理論。
自從老夫人因為清劍調戲喬丹丹而責罰他以後,他的性子越發的不好,索性連從小到大一直都比較和睦相處的紫潔也不理了,更加恨透了清羽、喬氏與紫靈,連伊諾與新月都覺得特別不順眼。
今日老夫人臨終遺言,偏生他也是最後一個!連毫無血緣關係的新月都排在他的前麵!
一屋子跪在地上的丫鬟,各個都是嗚咽不止,想起老夫人素日待人寬和,治家嚴明,賞罰分明,沒有一個不悲傷。尤其是芸兒,十幾年貼身的服侍,她便是老祖宗的手、眼睛、嘴巴、耳朵,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的。
精神的極度恍惚中,老夫人仍不忘徐徐的叮囑芸兒道:“你知道我最希望你長長遠遠的跟隨著誰一輩子的……”芸兒鄭重的點著頭,“老祖宗,您放心吧,您的心事我都知道的。”
老夫人安靜的閉上了雙眼,鼻子裏的氣息進去的少,出去的多,生命正在一點一點的從她的身體裏溜走,任誰也擋不住,孫子孫女們再多的哭喊也終究叫不回來了。
“皓倫……清軒……你們在哪裏?清羽……伊諾……你們……”話語猶未說完,老夫人已經眼皮上翻,一縷幽魂即將斷絕。
廊下一盆融融綠色中,一隻開的妖豔的紅花,俏生生,顫巍巍,迎風立在枝頭,與這哭天喊地的氛圍很是不配。
老夫人氣息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單薄的身子漸漸發涼,冷汗濕透了的衣服黏黏的貼在她的身體上,她再也沒有說話了!
喬氏忍著悲痛,親自為老夫人梳洗穿衣。尹興亦是帶領著家人,火速的通知了世交老親,雖然如今梅家蒙難,但是錦鄉侯李府與一等威遠將軍唐家還是親自來人吊唁了。
很快,整個梅家眼之所見便都是漫天蓋地的白色了,一應的紅花綠草都挪得遠遠的。莊嚴肅穆的靈堂裏,早年為老夫人準備的金絲楠木棺材赫赫然放著,一幅幅挽聯沉痛的悼念著這位享盡了人間富貴的老夫人。
孫枝灑淚,含飴難再;陳情無地,忍泣桐孫。
魂歸九天悲夜月,芳流百代憶春風。
靈堂裏,正中一個大大的“奠”字,肅穆莊嚴,正中八尺三寶靈桌上,顯赫的靈位,靈位周圍擺著新鮮的黃的白的一簇簇的菊花,供著新摘的水果,精致的供菜,兩旁大大的香燭一對,點燃的香爐裏香氣哀哀。
靈堂兩邊,挽幛成龍。喬氏作為長孫長媳,懷抱幼子,披麻戴孝,看著稀薄的吊唁之人,怔怔的一個一個答禮,木訥而機械。雖然梅家敗落,但是吊唁的人群裏缺少的也隻是那些個失去也不足惜的人而已!其中,自然也包括喬家。
喬氏窒息般的痛苦又一次湧上心頭,真是我的好娘家啊!
哀樂低徊,令人聞之落淚。安公公便是再這樣的氛圍下,帶著皇帝的致哀與梅太妃的悲痛而來。
紫靈淚眼婆娑一個撇嘴:“皇上當真是皇恩浩蕩啊!老祖宗為什麽會突然離世,還不是世襲的爵位沒了,大哥哥也進了監獄,二哥哥與伊諾姐姐也被生生拆散,她老人家愧對祖宗才至如此!現在卻來這樣鄭重其事的送來挽聯挽幛,嗬嗬。”一聲無聲的冷笑。
紫潔趴在地上謝恩,死死的捂住了紫靈的嘴巴。新月作為外人,但是感念老夫人的厚愛,也以孫女禮戴孝,與紫潔、紫靈、伊諾在一起答謝各位吊唁者。
一切似乎都是按照規矩而來,但是似乎又有哪裏不妥一樣。
原來,清羽的父親終究也是沒有來,徹底斷了俗事的他,自從老夫人壽宴後,與梅家再也沒有了任何交集,梅家的沒落與榮耀,仿佛都與他無關。
但是廟裏趕來的小和尚卻分明說:“賢逸真師除了每日誦經念佛,便是為老夫人祈禱,得知老夫人仙逝,他老人家正親自在廟裏為老夫人超度念經呢。”
清羽跪在靈前,披麻戴孝,沒有了父親與哥哥依靠的他,分明成熟與幹練了許多,雖是傷痛欲絕,但是一應的禮數與規矩卻是一點不錯的。
除了那雙依舊清亮的眸子,依舊頎長玉立的身影,他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了昔日富家子弟那種情調與氣質了,而是一夜之間,骨子裏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供桌上,一盞長明燈,三天三夜流淚不止。往生錢如白雪般飄飄灑灑,帶著眾孫子孫女對老夫人在那一個世界裏也能安享富貴的企盼……
梅家的喪事辦的簡樸而利落,既沒有請人張揚的做法事超度,也沒有過多的不舍逝者入土。梅老夫人死後的三天,便在全家人的注視下,入土為安,埋入梅家世代的祖墳之中。
“二哥哥,我們梅家還會好好的,是嗎?”紫靈依序跪在紫潔的身旁,隱隱含淚道,焚燒的紙錢發出嗆鼻子的味道,她也渾然不覺。
“是的。”清羽領著眾人,本來皆是默默啜泣著的,然而,棺槨蓋上的那一刻,滿身縞素的人兒卻像是一群哀鳴的大雁般,哭聲震耳欲聾。金童玉女,車馬轎子等各種紙紮亦是隨之付之一炬。
“老祖宗,您為什麽走的這麽早呢?”一片哀哭劃破長空。
看著棺槨被土一寸一寸的掩埋,清羽的心一寸一寸的被刀割著一般疼痛,好幾個日日夜夜的痛哭,以至於現在心中雖覺傷痛,但是眼淚卻仿佛流幹了一般,酸澀痛楚的眼睛,則更加提醒著他的使命與任務,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整日吟風弄月、安享富貴的侯門公子了。
又是幾個日日夜夜的月升月落,清羽與伊諾都是一樣的在自己屋子裏抱膝而坐的姿勢,一個在中清別院臨窗灑淚,一個在芙蓉館對月長歎。老夫人臨死前,留下那未說完的半句話無數次的盤旋在他們的腦海中,那帶走的半句話,該是怎樣痛徹心扉的遺恨啊……
夜色似清凉的冷水澆在臉上,她與他俱是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