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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藏嬌

  方才趕到黃牛阪,自己最愛駕車兩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馬喂飽,再行過岡。


  內中一個姓朱的執意不聽,非要過岡不可。心想:“民不與官鬥,好在這條路已然跑熟,馬力也能勝任,既然不聽勸說,何苦到後受人惡氣。”隻得勉強應諾。因恨二客倚勢欺人,人又小氣刻薄,先不知要變天,另想下坡時節弄點手法,嚇他一跳,故意把話說在頭裏:“這兩匹馬從早跑起,一路急趕,飲食不進。黃牛阪路甚險陡,上下皆難,萬一中途馬力不濟,出了亂子,或受虛驚,不能怪我。我雖窮人,一樣是條命,同車共載,吉凶禍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過岡,隻好答應,多加小心。遇見意想不到的事,那是無法。”另一個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講情理,一聽黃牛阪,忽然想起附近財主秦迪,前在省城經人引見,十分投機,正好就便結納,前往看望。又因車行迅速,間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車轎剛過去不到半個時辰。聽說秦家離大道才兩三裏路,前往擾他一頓酒食,豈不比荒村茅店要強得多?弄巧還可借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兩下拉攏,於中取利。念頭一轉,薛太歲警告竟如未聞。見馬跑得正歡,昨日又聽眾人均說,薛太歲人強馬壯,車行如飛,往來川陝道上,多麽難走的路,都是揚鞭而過,車都不下。路上也曾經過幾處難行之路,見他一鞭在手,控縱自如,果然與眾不同,均當所說是假,怒催起身,不以為意。不料差一點送了性命。


  脫險以後,眼看無事,忽然馬倒車翻,隨身行李皮箱,全墮泥水之中,狼藉滿地,人也成了落湯雞。因見少年是個窮漢,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車拆散,衣物汙損好些,正要發作。薛太歲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將那馬扶起一看,隻前腿磕傷,頸間擦去一片皮毛,傷雖不輕,當不致死,越發高興,從容將破車解下,牽著兩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將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隨後跟來。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聞驚呼之聲。回頭一看,原來兩個車客一路狂呼,揮手追來。內中一個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後山洪衝倒,跌了一跤,連滾帶爬掙紮起身,幾立不住。少年見二人那等狼狽,正要迎去,薛太歲一把拉住,笑道:“這兩個蠻子,剛得活命,又疼他的東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閑氣。我薛太歲實在是精疲力盡,周身酸痛,又冷又餓。再要冒著風雨取那皮箱,去時背風還好一些,再頂狂風暴雨回來,己無此勇氣。索性煩勞大哥代撿回來,少時一總酬報,這兩個南蠻子專一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由我對付,免得大哥慪那閑氣。”少年笑答:“都是人類,遇上事情,理應彼此扶助,如何談什酬報。


  我代你取來就是。”說罷,冒雨走去。見那皮箱,已全破碎,東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幾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橫著一雙舊紅繡花鞋,還有一疊上麵滿布濃圈的字紙,似是詩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無法收拾。又見詩題,是恭頌憲台大人金屋藏嬌之喜,不願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腳,繡鞋已然舊得褪了顏色,裏層腳後跟色更晦暗,越發嫌髒,不願沾手,便把餘物一齊放向破箱之內,連箱抱起,走了回來。


  那崖乃兩丈來深的崖凹,是個極好避風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剛剛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發抖。一見少年取來皮箱,內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連忙搶上前去,一陣亂翻,忽然跳腳大嚷道:“我裏麵還有要緊東西,哪裏去了?”少年見他情急,笑說:“我沿途尋去,並未見有遺失之物,隻有一疊字紙,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爛,另外還有一雙舊女鞋……”話未說完,叭的一聲,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為人高,閃避得快,沒有打中臉上。薛太歲見狀,大是不平,濃眉一豎,搶上前去,大喝:“事須講理,且慢動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點沒有把性命送掉,為何無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紀較長,稍知事故,又膽小多疑,見少年生得十分雄壯,雖是窮人,出了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點賞號,求榮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強悍,對方是個粗人,薛太歲滿麵憤容,已然偏袒對方。這類野人,說翻就翻,就許激出變故。當此風狂雨暴。路斷行人之際,隻一翻臉成仇,立時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話好說,我們是何身份,如何與他們這樣無知下等人動武?你們兩個也不許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賞。如若無理,我們隻要一張名帖,便將你們送往官府押起,說你們倚仗蠻力,欺辱官親;再重一點,便說你們勾結偷盜。你們傾家蕩產,還吃官司,悔之晚矣。”


  薛太歲聞言,氣往上撞,剛把雙目一瞪,待要發作;回顧少年,卻是極好涵養,剛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險,便遭打罵,竟和沒事人一般,挺立當地,神色不動,聽對方發話恫嚇,也無畏俱之容,心想:“這兩個狗官親自稱藩台舅老爺,一路行來,府縣派人接待,送禮的頗多,勢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馬傷車毀,不知要賣多少苦力才能複原。”已然想開,即使闖禍,也不相幹,莫要連累好人。又見少年,毫不計較,誤認怕官,念頭一轉,欲發又止,忍氣答道:“方才我原說馬力已疲,你們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風雨,也可躲過,哪有這場禍事。如非這位大哥舍命相救,連車帶人,一個休想整的回去。我們窮人,好幾年的血汗,才掙下這一輛馬車,算是隨身家當。如今車破馬傷,沒向你們埋怨一句。你們不過幾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後,一洗一曬,隻破了一口箱於,餘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報,反倒打人,莫非你們做官的就這樣沒有天良,不通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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