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村家
這裏原是走熟了的。羅鷺暗想:“從這廳走過圓長甬道,出門經假山後一片竹林裏麵,便是他夫妻的臥房。房後有三間竹樓,以前芷仙曾在那裏消夏。如今涼秋九月了,不知今天還在那樓裏住不?”邊想邊走。剛出甬道,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麵繞進園去。斜陽影裏,隻見丹楓照眼,滿園秋色。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裏,數百種各色菊花,在秋風寒露中爭妍鬥豔。再襯著四圍的綠鬆,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麗,令人目曠心怡。
二人沿著菊畦,指點黃英,載品載笑。正行之間,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裏似乎動了兩動。友仁忽於此時告便先走。羅鷺疑是什麽野兔之類竄入,怕踐踏了名種。剛將身往坡上一縱,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有一兩朵極鮮豔的大花朵長了起來,不禁心裏怦地一動。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尋思,重又立定。脫口說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來那往上長起的,並不是什麽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隻是荊釵布裙,手裏拿著一把長竹花剪。芷仙想是歸家不久,便隨著嫂子匆匆走到花畦,華妝猶未卸完。
因怕泥汙了衣服,兩隻長袖挽齊時間,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著一個竹皮編成的花兜。裏麵已放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雲裳錦衣,朱唇粉麵,站在萬花叢中,夕陽影裏,越顯得玉膚如雪,潔比凝脂,花光人麵,掩映流輝,神采照人,豔絕塵世。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如見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並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騙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鷺笑語之聲,便有些心頭著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說:“現時要避已來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們在下麵必看不到坡上,也不會往這裏來。不如將身微俯,暫時隱過,等他二人走後,我們再走。”芷仙無法,隻得依了。待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鷺,逐漸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經焦急。剛幸友仁轉身,猜羅鷺也勢必跟去,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裝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來忠厚,沒有機心,見嫂子要跌,連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勢將她一拉,芷仙一個冷不防,不由隨了她同時站起。偏偏羅鷺又誤會坡上花畦裏有了野兔,將身往前一縱,恰好碰頭對麵。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心頭亂跳。也不顧豐草礙足,丟下花籃,折轉身軀,一路抖著長袖,便往坡後邊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羅鷺才得看清來人麵貌,果然見麵就躲,好不又愛又惜。更怕她腳小滑跌,又不便出聲相阻,反而呆在那裏。友仁解手回來,看見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與羅鷺見禮。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羅弟遠來,你怎麽不到廚下招呼,卻領著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甄氏道:“這才稀奇,事情還用你說嗎?我看豆花還沒有開鍋,天也還早,叫夥房(川語:廚子。)添了幾截餉腸(即四川臘腸),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鍋開。見妹子正卸妝,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說有清香。想做,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就拖了她走。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們還會到園裏來。妹子臉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說罷,也不俟友仁答話,轉身對羅鷺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你哥哥想你得很,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換衣服,出來談天,不想在這裏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話。你還同你哥哥到書房去,我到灶房鋪排完了再來。”說罷,若嗔若喜地對友仁將嘴皮動了動,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當家過日子,門門都好,就是嘴碎一點。你看我隻問她一句話,她倒嘮嘮叨叨了一大串。”羅鷺道:“友哥一天抱死書本,同我一樣不事生產,卻沒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賢慧能幹,有這片家業,倒麻煩死人哩。”
友仁隻笑了笑。見天色漸暮,夕陽已薄崦嵫。園後青城山,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鴉陣陣,噪晚歸巢。秋風生涼,花畦中的萬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隨風搖曳,已不似先時一望雲錦。知離開飯時間將近,便邀羅鷺往前麵書房落座。
羅鷺見適才友仁夫妻伉儷深情流露顏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覺有感於中。暗想:
“滿服授室,原是時候。自己素來豁達,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況已經聘定,不比臨時央媒,本不是不可啟齒。無奈這兩年練武功時,常和同道諸友談及婚事,總說自己不好女色,隻慕英俠,可惜自己終鮮兄弟。若非先人遺囑,嗣續為重,對於妻子,簡直可有可無。人聞此言,都道自己業已聘有豔妻,故作矯情之語。今日來此便議婚娶,雖友仁長厚,向不說人,豈不被那同道笑話?”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劉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時主張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見必談,恨不能在服中便要舉辦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嘮叨,都不願意常去走動。此次回轉成都,何不借請安問候為名,前去看望?那時不用開口,她必強著自己完姻。既可對那些同道裝作者人之命,被迫無奈;還可免去向友仁夫妻當麵開口,省得心上愛妻覿麵蓬山,令人難堪。隻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輕憐密愛,那時看你還往哪裏去躲?”想到這裏,臉上一喜,幾乎笑出聲來。
友仁先見羅鷺進屋後隻管沉吟,忽顰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幾分。仍是裝作不知,故問:“何事麵有喜色?”羅鷺聞言,越覺臉上發燒。一會,見長年端進燈來,擺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會出來同席。雖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獨今朝倍覺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