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第二天晴空萬裏。用過早餐之後,連淙先去女客舍尋張靈徽,結果易寒姐弟也在。不久秀林和尚便來相請。天音寺僧人雖然大都隨和,但立寺數百年,自有其煌煌氣魄。曹娘子連村子都不怎麽出去,在天音寺更是做什麽都縮手縮腳。多虧易寒與曹琳兒極為對眼,常來噓寒問暖,讓她輕鬆不少。昨日要不是易寒在一邊相勸,她還真不一定願意讓法顯將兒子帶走去做準備。
招魂之地選在束心壇。這是天音大殿邊上的一個露天的大圓台。常有律宗僧人在此日曬雨淋,體會修行之苦。今日法顯在此作法,還是有許多僧人在一旁,心無旁騖,專心念經。也有些另外一些小備僧人,在一旁瞧熱鬧的。連淙等人便擠在那些僧人之中。不久清洛與水如音也來了,遙遙與他們點頭招呼。
食時一過,法顯與圓真便來到了束心壇。後麵兩個小沙彌,抬著麵色蒼白的曹琳兒。曹娘子一看見兒子,頓時兩眼含淚,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慕容琰拉了拉她,輕聲道:“曹娘子勿須擔心。昨夜法顯大師已經替小琳兒整束了心神。一會招魂完成,小琳兒應該就好了。”曹娘子依然心神不定,淒淒惶惶。
兩名小沙彌將曹琳兒安頓於地便走了開去。圓真拿來了混沌瓶,放在他身邊,也退了開去。法顯朝周圍的一片光頭微笑了笑,開聲道:“佛祖慈悲,以無上神通開拓輪回。世間生靈方有轉世之道。自此生魂死魄,各行其道。今有少年曹琳兒,受惡術戕害,生魂鎖於魔器,遭受許多苦楚。這自然是巫妖行惡於世,也未必不是曹琳兒前世因果。眾弟子行走江湖,須記得一則扶助弱小,二則匡護佛法。方不愧天音弟子之身。”
下麵有站起來弟子問道:“請教上師,扶助弱小和匡護佛法,何為先,何為後?”
法顯微笑道:“這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扶助弱小和護法我佛,並無衝突。”頓了頓,又笑道:“萬一真的衝突起來,那就隻好看你當時的心境了。須得顧忌的,如果這二者有所衝突,想來必是一件慘事。不管你如何抉擇,最後都不免遺恨。我輩佛子,但求無愧於心。若是你已竭盡所能,仍不得圓滿,那也勿須愧疚。便有愧疚,也不可時時記掛,成了心魔。”
他這話言者無意,連淙卻聽者有心。心下歎道:“有無愧疚,都不免遺恨。大和尚這話說得想當然了。”
那弟子似是還有疑惑,法顯忽然拿起一旁供桌上的三顆水梨,朝那弟子丟去。那弟子愕然不敢閃躲,任水梨砸在頭上,窘得滿臉通紅。
法顯慈祥地朝他笑了笑,道:“剛才我拿梨子丟你,你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躲了怕我責罵,不躲又要無辜挨砸。所以進退兩難。你問的問題,其實也是關於抉擇的。世上總有許多事情,是你不管怎麽抉擇,都無法完滿的。”
那弟子若有所悟,訥訥坐下。法顯知他不為甚解,開解道:“圓清勿須多慮。時候到了,你自然能有所悟。”圓清盤坐著合十為謝。
法顯平常為人和藹,眾僧有什麽問題,也都願意來請教他。法顯一一解答開釋。問的人越多,他答得越多,就有更多僧侶圍攏過來,便似他在一般。。曹娘子在下麵等得心急如焚,卻又不敢上前催促。
等到日上三竿,眾僧才漸漸安靜下來。法顯看了看日頭,笑道:“你們問題問得差不多了,我也到了幫著孩子收魂的時候。這也是因緣。”眾僧會心一笑。
法顯緩緩坐下,神色也漸漸嚴肅起來。冬日的早陽照在他身上,那半尺白胡子恍若通明放光,顯出一番莊嚴寶相來。他一手取出一個木魚放在麵前,一手拿出一串沉香木佛珠來。一邊噠噠噠地敲著木魚,一邊轉著念珠。過了約莫一炷香時間,那混沌瓶裏冒出一個淡淡的人影。曹娘子一見那人影,便認出是曹琳兒,登時激動得淚流滿麵。混沌瓶對魂魄的吸附力極大。那人影在瓶口奮力掙紮,想要脫身而去,卻始終差了那麽一線。
法顯一番經文念畢,大喝一聲:“咄!”那混沌瓶頓時裂開了一道口子。曹琳兒的魂魄得了機會,竭力一掙,果然掙脫。飄飄忽忽地附在了曹琳兒身上。曹琳兒大喊一聲,一下子坐了起來。眼睛也恢複了平時的光彩,隻是整個人顯得疲倦異常。秀林和尚朝曹娘子點了點頭,曹娘子登時便哭天搶地地將兒子抱在懷中。悲喜交集之下,又朝著法顯砰砰砰磕起頭來,磕得額頭上一片殷紅。
法顯朝她抬抬手,曹娘子卻恍如不見,依然磕頭不止。百姓來天音寺求救甚多,獲得救助之後往往各種手足無措,天音寺的弟子們早已見怪不怪。有僧人待要上去扶持,易寒和慕容琰先走了上去,一個抱起了曹琳兒,一個扶起了曹娘子,到一旁坐下。
法顯朗聲道:“這個混沌瓶本身,倒也無善無惡。隻是由來用之作的惡頗多。今日既然適逢其會,我輩弟子將它和它裏麵的亡魂一起超度了吧!”
眾僧紛紛響應。也無人領頭,便有整整齊齊的往生咒響起,“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佛誦陣陣,天音寺這個小小的角落很快變得慈悲而又莊嚴肅穆。連淙等人雖不是佛教信徒,也不由被這氣氛感染,心境平和了許多。
法顯與眾僧一起念了幾遍往生咒,拿起木魚錘輕輕在那混沌瓶上敲了一下。那瓶子發出一聲尖利嘶嘯,然後便哢哢哢哢迸出四條裂縫。連帶原來的那一條,五條裂縫正好將瓶子分成六塊。法顯又用力一敲,混沌瓶發出噗的一聲響,立馬四分五裂,瓶裏一條條黑色煙氣,到處亂竄,卻竄不出法顯身周五尺。眾僧的梵唱依舊平緩有度,那些黑色煙氣漸漸平靜下來,又慢慢淡去。直到最後一縷黑煙消散,眾僧的聲音驀然高了起來,南無阿彌多婆夜之聲響徹雲霄。
法顯麵帶十分慈悲,朝連淙眾人合十而去。連淙和張靈徽等人一起,扶了曹娘子和曹琳兒回去休息。走出很遠,束心壇上的佛聲依然傳來。
曹娘子愛子得救,臉上愁容盡去,多了許多笑容出來。俗語說柴門出佳麗,她容貌極為秀美,又有許多少年婦人的風韻,這幾天裏早已得了易寒之青睞。易寒懵懂少年,有些不知世事的天真,相貌又俊俏,曹娘子心裏也是喜愛的。隻是這兩人,一個三貞九烈謹守婦道,一個初出茅廬麵嫩心軟,終是不得一吐心聲。隻是時不時眼神相對,便一起紅著臉轉頭他看。旁人瞧在眼裏,均有一些好笑。好在易寒與曹琳兒甚為相得,整日裏玩在一起;曹琳兒也羨慕易寒修為,常纏著他問東問西。
山上過年不必世俗人家。即便除夕之夜,天音僧侶們依然早課晚鍾,與平常並無二致。倒是曹娘子感恩眾人相助,問附近鄉民買了許多新鮮青菜,豆腐蘑菇,又向香積廚借了鍋灶,做了一頓色香味俱佳的素宴出來。易寒要去幫忙,被她紅著臉推了出來。
兩日之後,連淙與張靈徽正在客舍切磋所學,忽然聽到天音寺鍾聲陣陣,知道有尊貴客人到了。連淙朝張靈徽打趣地笑笑,張靈徽淡淡地牽起他的手,朝山門走去。
二人趕到山門,天音寺住持法正,羅漢堂監院法顯等人已在寺門迎候。稷山書院在武林中地位雖不及天音寺,但於民間朝堂,影響甚大,是儒道領袖。書院山主來訪,天音寺住持開中門相迎,不能說是小題大做。至於法顯,則是任仲庭的私交好友,自然也來迎接。連淙這是第一次見到法正。法正已經是上百歲的高齡,看上去卻如中年,風神如玉,簡直是一個大一號的秀林和尚。概因他四十不到的時候,便修習靜禪有所得,一直不曾再老。
一排排光頭之旁,連淙施主施施然地牽著張白衣的小手,惹來許多僧侶白眼。無奈二人一個臉皮堪比城牆,一個隨和淡然完全不受俗禮約束,這許多白眼,都似拋給了瞎子。倒是法正與法顯相視一笑,似是對這對璧人的做法全無異議,反而隱隱有些讚許之意。昆侖與稷山書院並無往來,反而略有齟齬,又兼客人身份,是以並未前來迎接。
不多時,山道上便有四人騎驢而來。當先一位青袍老者,須發皆白,頭上戴了綸巾,手裏拿了冊殘卷,悠然自得。旁邊的青驢上坐著一位英俊青年,劍眉星目,穿戴得整整齊齊。雖然趕了許多路,依然發絲不亂,井井有條。連他那驢子,也仿佛比別人的嚴謹一些。後麵兩位年輕弟子,也都是十分人材。隻是一個麵容和煦,一個便像那青年人一般的斂容屏氣,還多絲冰冷氣息。
老人便是稷山書院現任山主任仲庭。他見天音寺排出偌大場麵前來迎接,倒也欣喜。他與法顯書信往來十分頻繁,卻從未謀麵。倒是與天音方丈曾經機緣巧合,見過一麵。不過他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天音寺的各位高僧,而是他的寶貝外孫女張靈徽,而她正被一個傻小子牽著手!
任仲庭心思深沉,並未有什麽表示,一旁的小兒子任濯嶽卻是忍不住皺眉,輕聲道:“靈徽這丫頭。。。”任仲庭笑了笑,並不言語。
雙方都是武林中泰山北鬥的人物,相見自有一番應酬。寒暄已畢,任仲庭朝張靈徽和連淙微笑了一下,道:“晚些到我那兒,外公有話要說。”張靈徽頷首稱是。
連淙倒也沒有初見泰山的拘束,朝任仲庭與任濯嶽躬身為禮。二人點點頭算是回禮,旁邊的兩個年輕人卻沒有這麽客氣。一個假作未見,一個不理不睬。連淙吃了個軟釘子,摸摸鼻子,有些尷尬。張靈徽見眾人走遠了,歎了口氣道:“外公和舅父似是對你不甚滿意。”
連淙笑道:“外公和舅父麽,看到自己的寶貝被人拐跑了,能不打我一頓我就知足了。倒是另外那兩個不高不矮不醜不俊的麵團臉是誰啊?”
張靈徽拍了他一下,忍俊不禁道:“哪有人這樣說人家的師兄弟的!這兩人是我稷山書院的得意弟子,和善一點的叫賀子樟,孤傲一點的叫習秉遜,都是允文允武的青年俊才。。。”
連淙插口道:“肯定我更俊!”
張靈徽無語,擰了他一把:“這兩人對我向來便有覬覦。對你不友好,也分屬應當。”
連淙笑道:“不遭人妒是庸才。抱了你這般美人,遭人兩個白眼,劃算得很!”
張靈徽輕笑了笑,蹙眉道:“這兩人不足為慮,隻怕舅舅和外公。。。”
連淙看看左右無人注意他二人,便輕輕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笑道:“舅舅和外公總是疼你的多。他們即便不喜我,那我也要想方設法,感天動地地去博他們歡喜。”
張靈徽倒是不介意他的親密。聽他說得認真,幽幽歎氣道:“隻要你不負我。。。”
連淙把玩著她的小手,心裏但覺平安喜樂。將她手心放在唇邊親了一下,道:“誰能辜負張白衣?”
張靈徽淡淡笑笑:“我向你敞開了心扉,你自然就可以傷害我。”
連淙搖搖頭:“我舍不得的。”
張靈徽不說話。連淙抓著她的手,把她的臉扳過來看著她道:“真的舍不得。”
張靈徽撲哧一笑,道:“沒人說你假的。整個一多情種子!”
她這話不無怨懟之意。連淙聽出來了,卻也說不得什麽。張靈徽輕輕把腦袋靠在他身上,幽幽道:“別有什麽想法。你就是這麽個人。不用為了我而改變。”
連淙強打起精神笑道:“走吧,我們先去等著。萬一待會外公來了不見我們,對我的印象可就更差了。”張靈徽又歎了口氣,牽起他的手向寺內走去。兩個人都覺得有些鬱鬱。走到客舍入口,連淙突然站定,摟著張靈徽,深深吻了下去。張靈徽回應得比平常更加熱烈更加投入。二人氣喘籲籲地分開。連淙定定地看著她道:“山無陵,乃敢與君絕。”張靈徽輕輕吻了他一下:“即便山無棱,也不與君絕!”
至此,兩人之間的氣氛才漸漸融洽起來。張靈徽道:“外公他們肯定還要好一會兒。我們去看看曹琳兒吧。這孩子真的很討人喜歡。”
連淙笑道:“好。要不我們這就去生一個?”
張靈徽睨了他一眼道:“老實不到一刻鍾,又故態複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