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唯一讓她動心的男人
弄堂裏有一座石庫門房子,兩樓兩底,獨立而清靜,這就是廖若蘭的家。
這個時候,她正坐在樓下的小客廳裏,和一個四十歲上下,姓淺倉的日本男人低聲交談。她說的是純正日語,並且有一點點京都口音,流利而悅耳。
一九一六年,廖若蘭生於蘇州。她父親是國民政府外交部駐日本京都領事館的翻譯。
廖若蘭六歲那年,和母親一起去了日本,與父親匯合,就在京都住了下來。
母親從此再未離開京都。父親卻在京都、東京、北平和南京之間來回奔波。
一九三一年,父親在北平秘密加入中共。廖若蘭的政治理念深受父親影響。
她十七歲的時候,父親悄悄建議她回國參加革命,並讓她去上海找一個叫黃漢輝的人。兩年之後,廖若蘭在上海加入黨組織。
她所承擔的任務看似簡單卻又極其特殊,就是秘密接待日本反戰同盟到上海來的人員,並且詳細聽取他們介紹的各種情況。
黃漢輝對她的要求是,不能用文字記錄,隻能用腦子記憶。
之後,她要把經過整理的簡要情況,口頭向黃漢輝匯報。
淩晨兩點鍾的時候,廖若蘭和淺倉先生的交談終於結束。
廖若蘭在樓下客房裏給他安排了住處。
在談話過程中,淺倉先生一直在細細觀察這個年輕美麗的中國姑娘。
他為她的流利日語而驚訝,更驚訝的是她的安靜和穩重。在他眼裏,這就是聰明和智慧的體現。
淺倉問:“廖桑,我說的,你都記住了?”
廖若蘭回頭望著他,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是,我都記住了。淺倉先生,這是我的工作。明早八點,我送您去閘北車站。您到北平後,還會有人接待您,和您商量今後的工作。現在,請您休息吧。”
廖若蘭回到樓上的時候,心裏明白,要送淺倉先生去北平,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上級派到上海來的領導同誌還沒到。所以,今後如何與日本反戰同盟配合工作,隻有在北平的同誌才知道。
她在床上躺下時,又重新回想淺倉先生所說的各種情況。
她隻能用腦子記,所以她要刪繁就簡,整理出要點,再向老黃匯報。
淺倉先生主要說了以下幾點:
一、在日本海軍內部,有三個人反對現在的對華作戰。他們是:日本海軍省大臣米內光政大將;日本海軍省次官山本五十六中將;日本海軍軍務局局長井上成美少將。
二、日本內閣中,首相、外相、陸相、海相、藏相並稱五相,五相會議可以決定日本軍國大事。但其中有一點,日本陸軍和海軍尖銳對立,幾乎勢不兩立。
日本陸軍最高領導機關是陸軍省,也叫陸軍參謀本部。最高長官就是陸軍大臣,也叫陸相或參謀總長。日本海軍最高領導機關是海軍軍令部,最高長官是海軍大臣,也叫海相。正是這兩個部門,左右著日本的政局。
三、日共目前處於地下,處境十分艱難。
四、滿鐵調查本部、黑龍會、井上公館等民間組織在中國的特殊作用。
五、日本國內的反戰同盟除日共外,還有日本無產黨、工會全國評議會、全國農民組合等。此外,還有社會民眾黨、社會大眾黨等黨派中的部分成員。
日本反戰同盟組織鬆散,但核心成員有一定的能力。
六、日本陸軍參謀本部正在考慮擴大對華作戰。作戰方向是華北。但日本海軍軍令部的主張是華東方向。所謂華東方向,就是指上海。日本海軍可能要進攻上海!
七、淺倉先生得到不太準確的情報,日本海軍在上海有一個行動計劃,叫做“妖刀計劃”,但內容不詳。淺倉先生判斷,這個計劃可能和日本海軍在上海的作戰行動有關。還是那個問題,誰也不知道這個“妖刀計劃”的具體內容。
廖若蘭把這些情況考慮清楚之後,就翻個身,準備入睡。
這時,幾乎每夜如此,她就會想起了不辭而別的大學同學蕭安城。
在她年輕的生命經曆中,蕭安城是唯一讓她動心的男人。
她喜歡他的聰明才智,喜歡他的音容笑貌,喜歡他沉靜而深情的目光。
她好想向他一吐芳心。但是,他卻不辭而別。
她清楚地猜測到,蕭安城一定是和陳子峰參軍去了,為了抗戰。她早就看出他們有憂國憂民的情感,有抗戰救國的願望。但是,他們卻不辭而別。
廖若蘭每想到此,就會暗自傷心。我是你們的好朋友啊!為什麽不辭而別?難道我會勸阻你們嗎?
安城,你知道不知道,我最希望的,就是你和我誌同道合!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攜手共進!但是,你卻不辭而別。你不知道我有多傷心呀?
每到這時,她就會想到,安城,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再見到你時,你會和我說什麽?
她設想過安城可能對她說的各種各樣的話,但每一種都不是她最想聽到的。
她想,安城,你不必說很多,隻說一個字就可以了,愛!你會說嗎?
天快亮的時候,廖若蘭終於睡著了。
3-16
也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川上武介駕駛噠噠轟鳴的機帆船,終於駛出吳淞口,駛入天亮前更加黑暗的大海,就如駛入深淵或者幹脆就是地獄一般。
佐藤拓人仰靠在一堆破漁網上,搖晃著,舒適而愜意。海風吹開他臉上的亂發時,可以看見他得意而驕傲的笑容,還有他閃著星光般敏銳的眼睛。
他凝視的海麵,黑暗而洶湧。在更遠一點的地方,襯著微明的夜空,可以看見幾艘巨艦的身影,還有艦上微微閃爍的燈光。
那真是一艘巨艦,尤如龐然大物。它上麵最顯眼的是三個粗壯高大的煙囪,在微明的晨光中襯出它的影子。
當機帆船接近巨艦時,艦上亮起探照燈,並向這邊照射過來。
川上拿出手電筒,向艦上發出信號。
十幾分鍾後,機帆船逐漸靠近巨艦。
川上到底是海軍軍官,認出這是“出雲”號重型戰列艦,日本海軍第三艦隊的旗艦。
此時,艦上“嘩啷啷”一陣鐵索響,放下舷梯。兩名水兵也下了舷梯,用手電照著這艘破舊的漁船和船上的人。
一個水兵問:“你們是什麽人?”
川上氣勢昂揚地大聲說:“混蛋!不要囉嗦!這位是日本海軍軍官,佐藤大佐!你們兩個,扶起大佐閣下,去見你們的司令官!快一點!要像點樣子!笨蛋!”
兩個水兵愣怔一下,終於走下了舷梯。
他們看著仰靠在漁網上,一身肮髒破爛衣服,散發著熏人臭味的佐藤,很是吃驚。
不過,佐藤傲慢的神態讓他們確信,這個叫花子肯定是位大佐銜的高級軍官。他們彎下腰,小心地扶起他,請他往舷梯上走。
隻是,這位佐藤身上的臭味實在太熏人了。他們扶著佐藤走上舷梯的時候,不得不把臉扭到一邊,更不敢讓自己的雪白軍服碰到他肮髒的衣服。
經過一番在巨艦內部的曲折穿行,上下樓梯,兩個快要被熏昏過去的水兵,終於把佐藤拓人送進日本第三聯合艦隊司令官的專用辦公室裏。
佐藤一看見坐在桌邊的艦隊司令官長穀川清中將,立刻張開雙臂,哈哈大笑,大叫道:“將軍!將軍!你還認識我這個混蛋嗎!啊!你說話呀!”
佐藤拓人和長穀川清中將是老相識了。
一九二六年,長穀川在日本駐美國大使館任武官參讚時,他們就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