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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歸宿

  我的嘴裏現在還帶著老光棍羊皮襖的羊毛還有他身上的一塊肉,一灘血。


  巴爾思安靜了,停手了,我也停手了,我跟他全都仰麵朝天的躺在在寒風中胡亂搖晃的破氈房帳篷裏。


  巴爾思是獨居,遠離人群,這裏發生的一切外界都不會知道,哪怕我把他打死了,他把我打死了。


  我呼呼的大口喘氣,這是我活到這麽大打過的最過癮的一場架。


  我不喜歡打架,我打架都是為了保護自己,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我的骨子裏基因裏從來都存在著這麽一種隱藏的遠古的驃勇剽悍。


  “孬娃子,下手還挺狠,那豬糞是給你治病退燒的,還是大學生呢,狗屁不懂!”


  “算了算了,老酒鬼說立冬是你娃子生日,老子去給你包餃子下長壽麵!”


  巴爾思突然坐起來,盯著我的眼睛大聲說道,他沒指望我會聽得見聽得懂,他隻是自己大聲喊兩句排解寂寞。


  還有就是教授一來就告訴他說話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我有時候能聽明白,教授的話老光棍不知怎麽的還是很聽從的。


  “你不說去趙寶溝麽?我是考古係學生,研究紅山文化起源要去也得先去興隆窪!”我假裝不在意他真的良心發現的人類關懷。


  可是老光棍已經站起身走到旁邊用沾滿豬糞的大手去和麵了……


  豬屎一名豬零。


  時珍曰:古方亦有用豭豬屎者,各隨本方。豬零者,其形累累零落而下也。


  氣味:寒,無毒。


  主治:寒熱黃疸濕痹。


  也不知道怎麽的看見豬屎我就立刻惡心嘔吐,其實大部分不是豬屎本身惡臭的刺激而是我馬上聯想到了那巫師婦人的苦澀致命的死騰水。


  我強忍著不吐,並且努力去分析巴爾思的烏鴉與巫師婦人的關係,可是並沒有結果還是一頭霧水,唯一有聯係的地方就是他們兩個都養了一隻寵物烏鴉而已。


  烏蘭巴爾思總會看些奇怪的書,他會說漢語,普通話不標準,會認漢字,而且比絕大部分跟他同齡的蒙古族牧民認識的要多。


  他看《黃帝內經》看《金匱要略》看《本草綱目》,他看這些古書不是為了給別人治病而是為了給自己的豬羊馬烏鴉治病。


  他甚至還有自己專門的手寫本獸醫筆記,上麵的那些記載就是我爬過去在那破舊的藍皮筆記本上看到的。


  嗯,巴爾思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人治療,同理也沒有把我當人。


  一片烏雲散去,我內心的心結總算打開,原來豬屎真的能治病,他並不是在欺負我而是救治我。


  我蹲在地上隻能看到巴爾思魁梧的背影,麵已經和完,他在剁餃子餡,不用問根本沒有別的原料,隻有羊肉。


  梆梆梆山響,好像那老榆木的案板跟他有仇似的。


  可我的內心卻逐漸安靜下來,甚至有一點點溫暖在心底升騰。


  純羊肉的餃子,哪怕在草原壩上如此重要的立冬時節。


  一年四季隻要吃餃子就是羊肉餡餃子,巴爾思怎麽也吃不膩,我吃起來卻頗為不適應,因為到來的一周之內我除了羊肉根本沒吃過第二種食物。


  哪怕餃子餡裏加上兩根大蔥也好啊,也能去去腥解解膩。


  我有些虛弱的搖晃著站起身想要過去幫忙,巴爾思因為是一個獨居的老光棍所以他做什麽事情都不會喊人幫忙,即便是眼下他把我當作他私人下級的時候也是如此。


  教授在突然消失之前一次醉酒的時候指著巴爾思跟我說,“他以後就是你……實習期的老師……你要服從命令聽指揮……”


  當時我根本沒在意,傻子才會去相信一個整天宿醉滿嘴胡話的人?

  但顯然巴爾思記下了還當了真。


  巴爾思看我起來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粗著嗓子,“去去去別搗亂!”


  他對我是不耐煩的,因為他一個人習慣了,多了我就是個累贅。


  我沒有生氣,走到外麵的馬槽邊上用裏麵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臉,草原的溫度已經足夠低,馬槽裏的水已經可以看見冰茬。


  冬天在北方提早來了。


  刺骨的冷水讓我覺得一陣舒爽,對著遠處羊圈裏的羊群大口大口的喘氣,一種劫後餘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忍不住張開雙臂奔著羊圈跑過去,大聲喊了起來。


  啊……


  啊啊啊……


  我聽不見,從小就什麽也聽不見,所以我經常用類似野獸受傷一樣的喊叫來排解自己的寂寞與自卑,這種習慣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改掉了。


  羊群被我突然的抽風嚇的四散奔逃,草原上的羊圈很簡陋也很大,所以羊群即便是在羊圈裏也有足夠的逃串空間。


  看見驚恐的羊群我愈加興奮,瞬間加快腳步,騰空而起,直接跳過矮矮的白樺木圍欄,真的衝進了羊群之中。


  啊……


  啊啊啊……


  羊群更加驚恐,逃串的更加快速和慌亂,我很享受這種感覺,於是就沒完沒了的在羊群裏扮演起了草原狼的角色。


  直到夕陽西下,直到夕陽金色的光輝把我和羊圈裏的幾百隻羊全都籠罩在它金色的懷抱之中。我跑累了,羊群也逃累了,我四腳朝天的躺在滿是羊糞的羊圈裏,四周都是圍著我的疲憊不堪的帶著驚奇的羊群。


  我的視野範圍之內全是金色光芒映襯下的羊腿,四隻八隻十六隻……數著數著我竟然快睡著了,眼皮打架,也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髒了。


  另一邊是奇怪的景色,巴爾思那個大家夥正站在破敗的氈房帳篷門口扯著嗓子喊著什麽,時不時還咒罵兩句。


  我透過一條條金色的羊腿,透過一根根金色的白樺木看到了,可是我聽不到,一個聾子聽不到又有什麽罪過呢?


  今天我過生日,我最大,我說了算。


  咚咚咚,咚咚咚。


  可是我的任性並沒能持續多久巴爾思就已經用他獵人的目光在羊群和夕陽的包圍中找到了我,他也不喊不叫了,可能他也意識到大聲喊叫一個聾子回家吃飯是一件多麽可笑以及愚蠢的事情。


  他邁著可怕的大步直接越過羊群,抬起帶著各種複雜粗魯氣味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腰帶,把我像小雞一樣拎了起來,轉身就走。


  隨後撲通一聲扔進他的破氈房帳篷裏,毫不憐惜。


  我沒有聞到餃子在大鐵鍋裏沸騰的香氣,也沒有感受到任何與火有關的熱氣,破舊的氈房帳篷裏冷清冷漠而冰冷。


  巴爾思又在不停的灌酒,他可以依靠劣質的烈酒來禦寒來取暖我卻不行,於是我拍拍身上的羊糞和枯草站了起來,開始生火。


  在帳篷裏生活的牧民一直都保持著用牛糞來取暖和烹煮食物的習慣,也不知道到底延續了幾千年,從未改變。


  巴爾思的牧場裏沒有一頭牛可是他並不缺少牛糞,也就代表他的冬天隻要肯生火就不會挨凍挨餓,就能在暖和的帳篷裏吃上熱乎乎香噴噴的羊肉。


  可是現實卻剛好與之相反,冬天到來之前巴爾思帳篷外麵的牛糞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可他還是幾乎每天都在冰冷的帳篷裏啃著冰冷的羊腿。


  我不會真的跟眼前的這個大家夥計較,他不是壞人,盡管對我粗暴了一點,這沒什麽。我是個男人,如果不是命運的變化和捉弄我現在恐怕會是一個在大草原上騎著剽悍草原馬,手裏拿著套馬杆的牧馬粗糙漢子。


  這點苦難對我根本不算什麽,遠遠比不上一個聾子小孩突然失去最愛的母親的那種痛徹心扉的絕望和煎熬。


  緊接著巴爾思那個大家夥又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包餃子的羊肉用完了,所以我得跟他去羊圈裏抓一隻小羊來殺。


  一個是包餃子一個是祭天,因為今天是立冬,顯然立冬要比我的生日大的多,顯然巴爾思這個大家夥再怎麽喝酒喝醉也絕不會忘記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


  立冬這個節氣在古代就頗受重視了,那時,天子要親率群臣迎接冬氣,這一天即便再忙的農人也要在家休息一天,殺雞宰羊,準備時令佳品。


  一方麵祭祀祖先,以盡為人子孫的義務和責任;一方麵祭祀蒼天,感謝上天恩賜的豐年,並祈求上天賜給來歲風調雨順。


  而巴爾思唯一能夠拿出來犒勞自己和祭祀祖先蒼天的東西就隻有羊了,因為豬烏鴉那匹棗紅馬都是他的寶貝,是絕不會殺掉吃了的。


  “小子,你去殺羊!”巴爾思一邊比劃著一邊遞過來一把寒冷鋒利泛著烏黑光澤的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羊血的殺羊刀。


  淒冷寒風中我左手拿著一把小刀,比正常的水果刀還要小一些,但是看一眼就知道這把刀的銳利和血腥。


  右手是一塊紅布繞成的紅繩,是巴爾思要我在羊群中選中哪一隻羊就把紅繩拴到它的脖子上,既是一種儀式也是一種彩頭。


  我從沒殺過羊,或者我從未殺過任何動物,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巴爾思像個巨大的幽靈一樣如影隨形的跟在我後麵。


  他手裏拎著一個刺眼錚亮的太陽能手電。


  他也不說話,他知道我是個聾子,他也不喜歡跟我比劃他覺得費力氣,他自己總結出一套跟我相處的簡單粗暴的方法。


  要麽直接把我從羊群裏抓回去往地上一扔,要麽直接遞給我一把殺羊刀,簡單明了沒有一個字的廢話。


  黑夜很黑,天上看不見月亮也沒有哪怕一顆星星,我一步一步的在身後劇烈強光的監視下往前走,我必須得重新回到羊圈選一隻最肥美的羊,殺了,慶祝立冬到來,祭祀蒼天以及剁餡包餃子。


  我的心裏並不平靜,努力回想著任何跟殺羊有關的經驗和畫麵。


  我停住腳步,仰望黑暗蒼穹,高舉手裏的殺羊刀和紅布繩,再次高聲大喊,“啊啊啊……”


  我突如其來的嚎叫讓身後的巴爾思嚇了一跳,以為我又要跟他打架,趕緊拎著太陽能手電筒向後跳了兩步,我笑了,原來這個大家夥也會害怕。


  我沒有走向羊群,而是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相反的方向是豬圈,巴爾思家裏所有的地方豬圈最為豪華舒適,是一個用彩色石棉瓦蓋的一個小房子,甚至還有臥室和客廳的區分。那隻叫阿大的豬冬天凍不著夏天曬不著,享受的不要不要的。


  我什麽都聽不見,可是我的眼睛是黑夜的精靈,我看見了一隻離群的羊,在溫暖舒適的豬圈裏。蒙古人要殺羊之前都會提前一天或者兩天把選好的羊單獨分出來,不讓它吃東西,不再讓它跟羊群在一起也不讓它再回羊圈。


  這是對要被殺的羊的一種照顧,也是給它一種死亡的等待。


  巴爾思沒有想到我居然看穿了他的把戲,頓了一下便大步跟了過來,還是不說話,也許他愈發覺得跟一個聾子說話是何等的愚蠢。


  我很快來到豪華豬圈前麵,阿大吃飽喝足已經回到自己的臥室美滋滋的睡下了,反正它根本不需要擔心哪一天被拉出去宰了吃肉。


  它就是這個家裏的活祖宗。


  那隻將要被殺的羊在客廳位置,它在瑟瑟發抖,它早已明白了死亡即將到來,甚至當我黑色的身影剛剛出現在黑暗的豬圈前麵的時候它就立刻雙膝跪地不肯起來。


  它的大限到了。


  我從未如此認真的觀察過一隻羊,過往二十幾年吃羊肉的時候也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黑漆漆的夜裏拎著一把黑色鋒利的小刀親手宰殺一隻羊。


  那隻羊可憐兮兮的看著我,眼裏噙滿淚水,雙膝依然跪在地上,身後的強光越來越近,這隻羊的死亡已經不可更改。


  我唯一能做的是讓它死的安穩點,不那麽血腥和痛苦。可是我根本不會殺羊,腦袋裏一團漿糊,又怎麽讓它死的安靜又不痛苦呢?

  這時候我應該低下頭請教身後的監工巴爾思,可我沒有,我的倔強和自尊不允許我那麽做。我

  閉上眼睛,開始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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