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消失
跟著教授一起消失的還有他的那個褐色的國家地理的大背包以及他愛不釋手的登山杖。
別人的登山杖都是在戶外用品店裏花高價買的,教授的登山杖是一棵山棗樹,突然死亡的山棗樹,看起來有些細小但是至少有30年的樹齡了。教授就拿回來去皮用砂紙打磨,打磨的光滑溫潤,從此就成了他的寶貝。
教授是個瘋癲的人,巴爾思也是個瘋癲的人,政府早就給他這個55歲的老光棍蓋了三間窗明幾淨的大瓦房,在山間的背風處。
他偏偏不住,常年一輛馬拉木車,一座氈房帳篷,他離不開他的羊群也離不開他那頭豬。
是的,他養了一頭豬當寵物,絕不是大城市白領養的小小的荷蘭豬,而是一隻他自己說300斤實際上已經500斤的家豬。
他養了四年了,也不殺,喝多了就抱著500斤的寵物豬唱歌,他的嗓子沙啞卻有穿透力,我雖然什麽都聽不見可是也總會被他的歌聲吸引。
很奇妙的感覺。
巴爾思的身子橫在氈房帳篷的門口,呼呼大睡,滿身酒氣。
教授走了,扔下我一個人走了,別的同學做畢業實習都是三五成群,多的一組甚至有十幾個人。
隻有我被酒鬼教授帶到了提前進入冬季的冰冷的壩上草原,然後自己宿醉了一個星期,最揚長而去,之前的事和現在的事什麽都沒有交待,好像我這個學生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我沒有追也沒有找,教授更不會留下什麽溫情脈脈的紙條。我脫了鞋子靠著巴爾思巨大的身軀慢慢坐下,我很累,很餓。
對麵有一麵烏突突的鏡子,鏡子裏的我活像一個乞丐,臉上身上還沾染著血跡,婦人的血跡,烏鴉的血跡。
那隻該死的烏鴉昨天晚上在我的頭上一直盤旋,轉圈,它傷口的血一直不停的滴在我身上。
咕嚕咕咕嚕,咕嚕嚕。
巴爾思開始說起夢話,醉酒之後的夢話,別說我是個聾子我就是耳聰目明也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可這個大家夥卻猛的睜開眼睛,用老虎鉗一樣堅硬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
“我死了把我和我的豬埋在一起,我死了把我的豬埋在一起。”
說完放手繼續呼呼大睡,就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我看著眼前的大家夥,想笑又笑不出來。
但緊接著就是一陣後脊梁骨發涼,因為人豬同葬不正是教授一直在研究的重點課題之一麽?
看來住在巴爾思家裏把我扔給這個老光棍醉漢果然沒有那麽簡單,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們現代人根本無法想象在那個沒有書籍沒有文字的年代人們是如何生活和生存的,也許那個時候的人們比我們更加接近自然界的動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相對他們都已經是機器先進的了。
那時候的人們如果家裏養了一頭溫順聽話的野豬那麽一定是一件大事,大到到死的時候都舍不得離開,因為他們已經是親密相連的夥伴。
可越是如此越讓我摸不著頭腦,教授讓我研究人豬同葬就直說,讓我研究繼承他的天熊崇拜就直說,讓我挖掘紅山女神與傳說中女媧的關係就直說。
不是我逼迫他說而是他本就應該直說,我是他的學生他是我的導師教授,教授給學生布置實習論文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
幹嘛這麽遮遮掩掩?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可以自選題目,問題我是教授親自帶過來扔到大草原的,即便自選論文題目也得跟導師提前溝通好才行啊。
越想腦子越亂越想身上的傷口越疼,我開始發燒,我開始拚命的喝水,這是最原始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降溫方法。
轉過頭痛苦掙紮中看見呼呼大睡的巴爾思,我的注意力再一次被這個醉漢吸引,情緒也不再那麽激動。
也許巴爾思這個大家夥是文化返祖,因為在敖漢旗我的考古前輩們真的發現了人與豬同葬的墓葬,而且還不止一處,保存完整。
巴爾思的帳篷和羊群在敖漢旗,普通人也許對這個名字並不怎麽知曉,可是在考古專業內部這裏卻是真正的文明聖地。
這裏正式命名的史前考古文化有小河西文化,興隆窪文化,趙寶溝文化,小河沿文化。一個旗縣裏擁有四種不同考古文化命名這在中國乃至世界都是絕無僅有的。
所以教授才會帶我來這裏,這裏的興隆窪遺址可精確測算到距今8000年,是名副其實的華夏第一村。
烏蘭巴爾思這隻隻會喝醉酒的紅老虎就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以後也會死在這裏,也許他真的會跟他的豬埋在一起。
想到這我有些失落,教授就是我的親人,盡管他對我一向嚴厲,可是他一走我的心裏立刻變得空嘮嘮的。
教授為什麽突然走了?
又為什麽把我一個人帶回我出生的家鄉?
明天就是立冬,我的生日。
二個小時後巴爾思醒了,他是被餓醒的,起來找吃的也沒忘了失魂落魄的我,“你是在山裏遭了野狼麽?怎麽這麽狼狽?沒親手掐死過野狼的男人根本不叫男人,根本沒啥!”
他邊說邊扔過來一大塊早已冰冷的羊腿,羊腿是巴爾思常年的食物,他隻吃羊腿,其餘部分要麽賣掉換酒要麽直接扔到帳篷後麵的小山包上喂老鷹和烏鴉。
他喜歡老鷹也喜歡烏鴉。
“吃吧,別挑三揀四,老酒鬼走了這裏我說了算,明天帶你去趙寶溝,要去七天。”
“可惜阿二受傷了不能跟著一起去,也不知道遭了什麽邪!”
我的腦袋嗡了一聲,巴爾思實際上有兩個寵物,那隻500斤的豬叫阿大,還有一隻烏鴉叫阿二,可是我從沒見過。
難道他說的是昨晚圍著我轉圈盤旋滴血的烏鴉?
我騰身而起手裏抓著冰冷的羊腿,眼睛死死盯著巴爾思的嘴唇,看他接下來還要說什麽。
“看啥?賊頭賊腦的,你娃子咋看咋奇怪!”巴爾思遠目怒瞪然後就拎著酒壺出去了,我趕緊輕手輕腳的跟在後麵想要一探究竟。
誰知這個老光棍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好好呆在帳篷裏,哪也別去,敢跟著打斷你的腿!”
教授還在的時候巴爾思雖然也嗜酒如命經常宿醉,可是對我還算客氣,不怎麽說粗話更不會命令什麽。
結果教授剛走就全都變了,他變成了這裏的王,我則成了他看管的奴隸,甚至連人身自由都是去了。
我沒有怎麽懼怕,盡管明知道自己現在打起架來肯定不是老光棍的對手,我的體力隻剩下不到原來的五分之一還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怎麽打?
我倔強的站在那座破舊不堪的氈房帳篷門口,看著巴爾思高大魁梧搖晃的身子越走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帳篷門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好像一時間失去了靈魂,我繼續發燒,具體燒到了多少度無從知曉,因為巴爾思的帳篷裏除了粗製烈酒和冰冷羊腿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很冷很冷,幾乎把帳篷裏能禦寒的所有東西全都一股腦的捂在自己身上,但是不管用還是凍的瑟瑟發抖。
體溫越高抖的越厲害,我感覺自己的皮膚都快燒著了,外麵像被火山熔岩灼烤,裏麵卻像是掉進了冰窟窿。
我小時候就經常發燒,我記得母親那雙漂亮好看的眼睛裏的焦慮愛憐和不安,每當我發燒的時候她都會整夜整夜不睡,用清水用酒精一遍遍的給我擦身子。
“媽媽……”我艱難的喊出了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字,迷迷糊糊中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最後什麽都沒抓住,因為眼前什麽都沒有,隻有外麵呼嘯的北風捶打氈房帳篷的聲音。
我昏睡了過去,聽天由命,自從重新回到西拉沐倫河以後什麽事都沒順利過,僅剩的一點殘餘的意識開始問一個問題。
“我要死了麽?今天死還是明天死?”
“如果明天死掉最好,明天是立冬……我的生日……”
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我竟然忘記去看醫生,雖說距離老光棍帳篷最近的衛生所也要20公裏,可是我還是應該去看醫生,老光棍是騎著馬離開的,他的那輛不知道還能不能騎的破摩托就扔在帳篷旁邊。
我應該掙紮著起來騎上摩托,然後去看醫生。
我沒有那麽做,不是不能也不是不願意而是壓根就沒想到要那麽做。
我的腦海裏都是死亡的陰影,都是媽媽水晶一閃一閃的眼睛。
……
“起來,出發了,再不起來別怪老子不客氣了!”強大的巴爾思用他48碼的大腳把我從無盡的噩夢之中踢醒。
我本能的躲避然後艱難的爬起來,下意識活動手腳摸摸額頭,居然退燒了,居然好了。
等等,我的腦袋上是什麽?
黏糊糊的一股惡臭的味道……我有些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因為我一下子就猜到了是什麽東西。
是豬糞!
新鮮的熱乎的豬糞,新鮮的熱乎的在我的腦袋上臉上已經被烤幹的豬糞。
不光是我腦袋上臉上全是幹豬糞,而且旁邊的火堆上駕著兩片瓦片,瓦片上也是被火烘幹的豬糞,見我自己能起來了巴爾思立刻伸出大手把我按下去,重新讓我躺下。
我想要掙紮可是實在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仔細想想我大概至少有兩天沒吃東西了,左天巴爾思拎走扔過來的冷羊腿已經在旁邊變成了一堆骨頭,不過肯定不是我吃的,是老光棍啃完的。
這個世界上隻有老光棍啃羊腿會啃的那麽用力那麽幹淨,剩下的羊骨頭上都是深深的牙印。
巴爾思不容分說的一手按著我的頭一手胡亂的撥弄掉我臉上的幹豬糞,就當我覺得他有點良心發現的時候這家夥就又把剛剛在瓦片上烤幹的豬糞抓過一把,在旁邊的鐵盆子裏沾一下水,最後無差別的全都呼在我的臉上。
一怒之下,我又昏睡了過去,直到外麵夕陽西下。
我不甘的睜開眼睛打算逃走,否則這個老光棍不知道還要怎麽折磨我,但是我想多了,老光棍正寸步不離的坐在我旁邊研究我臉上身上的幹豬糞。
看他那樣子恨不得揭下幾片來津津有味的吃掉。
我覺得惡心,我要反抗,我體內流淌的是西拉沐倫河的血液,於是我瞅準機會翻身而起對著老光棍的腦袋就是惡狠狠的一拳。
我在學校從不打架,因為母親怕我因為打架被開除,那樣我就隻能去聾啞人學校了,但是很少有人來打我。
因為之前打過我的三個高年級的學生都被我打怕了,我的惡名開始迅速在同學中間流傳。
我是聾子,我不打架,也不欺負人,但是誰要打我絕對不行,我拚死了也要報複回去。這不是母親教的,我打了高年級同學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
這是我剽悍的本能,我也不知道來自於哪。
老光棍做夢也沒想到一個奄奄一息的看上去還算斯文白皙的大學生會突然打他還是打他的大臉,老光棍笑了,哈哈大笑。
“哈哈哈,孬娃子還敢動手!”
笑完他就開始用他大碗一樣大的拳頭讓我重新認識了一下西拉沐倫河的狂野和凶惡。隻是老光棍也沒好到哪裏去,我不打架但我天生會打架。
最後半小時後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彼此都鼻青臉腫血肉模糊,到最後我甚至開始用牙齒當武器到處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