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七祭後,承德帝上朝之時仍有倦怠,時常出神,大臣們隻當帝後情深,未曾多言。


  可宮內的謠言再次興起,公主生辰禮在皇後娘娘宮中舉辦,本來皇後娘娘還能勉強起身,可當日便故去了。


  隆裕太後在靜心堂一心超度,並不知情。


  周大監隻得暗裏彈壓,想著那個秘密,十分盡責。


  可阿瑤近日總是發呆出神,一會便是小半日,想著宮中傳言,上一批福安宮使們下場的警告,以及周大監的提醒,福安宮中人心惶惶,可到底也不敢多說什麽。


  阿瑤發覺,最近端茶的侍女手都是抖的,看她一眼,她便戰戰兢兢地跪下。


  “你退下吧。”


  “是。”


  年節過後,陛下時時缺席朝政,隆裕太後在元宵節後去了天虞山,臨走之前也勸諫了一番,可並沒有多大用處。


  那個秘密,阿瑤埋在心底,不曾說出。


  其實是兩個,一是阿兄的身世,二是自己的古怪。她怕自己真是妖魔,便是對著周晏也未曾說起。


  隻是問過一句,“老師,孔孟之道,一定正確嗎?”


  周晏斟茶的動作並未停頓,說道:“阿瑤,這世間本無對錯,無非是守道理的人多了,就成了約束人的對錯,我覺得那是對的,可也有些過於迂腐,同樣的,阿瑤,在你小時候,沒人給你樹立這些東西,你會疑問很正常。”


  大國師拿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你以後還會看見很多東西,阿瑤不是會待在金籠裏的鳳凰,你會走遍河山,看盡蒼生,到時候你心中認為對的,那就是對,你認為錯的,那就是錯。”


  聽完這一席話,阿瑤釋然了。


  攸寧如今課業亦不輕鬆,能來找阿瑤的時間並不多。


  她在學習之餘還有大把的時間來發呆,看天看魚看飛鳥,有時一看就是大半日,與尋常孩子一點都不一樣,於是阿瑤身邊,宮使又不敢靠近了,又是寂寂無聲。


  此般又過了許久,翻過一個年頭,如今承德九年,她穩重的不像是個稚子,身上也沒有宮闈圈出的端莊高雅,反而有種超脫之氣。


  馬上又要過年了,翻過年,她就七歲了。


  年前的朝會上,文淵閣大學士許玨請奏,“陛下,如今先皇後逝去馬上要滿兩年了,陛下如今膝下僅有一子一女,是否可以考慮選取秀女一事?”


  此言一出,滿殿皆寂。


  承德帝緩緩回神,沉著嗓子問:“許卿,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徐玨跪下,手持笏板,“臣並未老糊塗,隻是陛下膝下子嗣不豐,勸諫陛下是臣子本分。”


  “許卿,今日到此為止。”承德帝的眼眸都壓了下來,三朝老臣,他並不想太過為難。


  “陛下!”


  “退朝!”


  周大監陪著小心,等承德帝息怒。


  “擺駕福安宮。”


  “是。”


  承德帝看著年幼的女兒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極了阿渠,是清純嫵媚的一雙貓眼,如今阿瑤小時候,就跟阿渠小時候一樣,這雙眼睛,純粹極了。


  看著這雙眼睛,一天的不快都漸漸消散,隻是總會想起已亡人。


  “阿瑤,今日有個老糊塗說要父皇找別的妻子,父皇很難受。”他們二人坐在榻上,一人受著一邊小幾,承德帝正將剛烤好的栗子剝開。


  “那就打他板子就好了,這種小事,父皇為什麽要介意?”阿瑤眼睛盯著烤栗子,那種甜糯糯的香味讓她肚子裏的饞蟲又活了過來。


  承德帝看著女兒嬌憨的樣子,也笑了,“是啊,打他板子,我們阿瑤最聰明了。”說完就將剝好的烤栗子遞給她,看她燙的倒倒手,然後小心翼翼地吹一吹,咬到一口眼睛都亮了。


  “父皇。”吃完之後,阿瑤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他。


  她實在是會撒嬌,不說自己要什麽,就這麽眼巴巴地看著你,就讓你心軟了,恨不得把最好的明珠都碰到她麵前。


  “小懶貓。”承德帝點點她的鼻子,繼續給她剝烤栗子。


  慈安宮裏,隆裕太後聽到皇帝下朝之後去了福安宮,抬手叫來身邊的大監,張大監行完禮後,說:“今日許玨大人提了要皇上廣開後宮一事,皇上怕是著惱了。”


  聽完了,隆裕太後揮手讓人下去,然後去了靜心堂,她回宮後大半時日都要在這小佛堂裏度過,誦經,打坐,或是單敲敲磬,原本浮躁起來的心思,也就都平靜下去了。


  人啊,最耗不過時間的。


  她從未擔心過子嗣凋零一事,選秀不急,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還有三年,五年,十年。連不惑之年都未到的皇帝,著實算得上是年富力強。


  以後阿寧不會在宮中,阿瑤也要走,自己也不會常留,深宮之中最怕寂寞,也最不怕寂寞。太孤寂了會逼瘋一個人,可太熱鬧了,也會逼死一個人。


  獻南還年輕,這麽久的時間,她總會等到。


  清脆又幽遠的磬音從靜心堂滌蕩開來,平和地讓人昏昏欲睡,又使人整個都放鬆下來。


  年關前的最後一次朝會,許玨持著笏板跪在大殿上,“望陛下為大齊皇室考慮。”


  百官陸陸續續有人跪下,隨著徐玨一起發出統一的聲音,“望陛下為大齊皇室考慮!”


  “陛下三思!”


  “可是你能隻要我一個人嗎?”年輕的阿渠是倔強至極的女子,愛慕她的人從勳貴公子到皇親國戚,江湖俠客到平民家仆。


  那時他並不理解這種想法,所以當時他回絕了。


  自那之後,阿渠對他避而不見,一應的宴會上再不見她言笑嫣然。


  也就在那個時候,他便明白了,一生隻要一個人,端看他到底有多麽喜歡阿渠了。阿渠是氏族之女,她家人不會把她嫁給行夫走卒,隻會在門當戶對的人家裏挑一位如意郎君。


  所以他並不著急,這樣的人家怎麽可能沒有三妻四妾呢?

  可那種不著急,隻是建立在沒有男子滿足阿渠的條件並著阿渠背後氏族的條件的基礎上的,一旦有了這樣一個男子,當時的太子獻南就急了。


  太原王氏嫡長子王懿在見到阿渠第一麵後,就求了族中長輩親自上門求娶,阿渠的父母寵愛她,卻也無法違逆整個氏族,隻得說出自己女兒有些荒唐的條件,可那男子竟然答應了。


  在兩家想著要兒女自己見一麵相看時,他做了什麽呢?他用了卑鄙的手段,最淺顯粗俗,也最行之有效。


  設計阿渠落水,並當著滿園同輩小姐兒郎的麵把她救了起來。


  王生咬著牙,眉角青筋都在跳,他把外衣蓋在阿渠身上,卻對著王生笑得張狂。


  “你知道的,我是氏族之女,不會因為你做不到我的要求就去尋死覓活,我背後還站著蘇氏,我必會那麽任性。可是你就算娶了我,我也不會讓自己喜歡你的。”


  他的阿渠說這話時眉眼中全是暗淡,一襲廣袖餉絳紗,飄飄若羽化,很少有人能這般嫵媚又仙氣。


  那是他一心隻想抱得美嬌娘,信口就說:“隻要你一個而已,這有什麽,阿渠這麽美,一人便抵得過三千弱水。”


  “當真?”


  “當真。”


  這一句當真,不知什麽時候起真的當了真,什麽時候起呢?滿眼滿心都隻有她一個人,青樓楚館再也沒有去過,一應通房妾室都打發了個幹淨,愛她愛到了骨子裏,連她皺個眉頭都要心疼許久。


  如今她走了,空留自己在這人間,真是孤寂啊。可每當自己有了那樣的念頭時,總會記起那一句,“當真?”


  “當真。”


  承德帝看著跪了一地臣子,那句當真與熠熠生輝的星眸一遍一遍再腦海中浮現。


  阿渠,當真的,真的是,當真的

  “朕昨日與阿瑤說了些閑話,問了句,若有人想要朕找別的女子取代你母後的位置,當如何?阿瑤還小,童顏稚語,說打他板子就好了。”


  階下臣子全都跪倒,有人壯著膽子在跪倒之前一窺聖顏,卻見承德帝有些瘋癲的樣子。


  “來啊,許卿出口不遜,藐視天威,褪去官服,帶至摘星閣外,杖六十!”他瞪著眼睛,唇角有些痙攣地上揚,“若有求情,以同罪論處。”


  後麵那句話,擋住了半數人脫口而出的陛下,他坐在高案上,看著許玨被拽了下去,心中有種詭異的滿足感。


  看啊,阿渠,我不會讓任何人取代你的。


  隆裕太後知道消息時,許玨已經被自家公府的馬車拉回了家,她將手中的磬輕輕放下,三拜之後緩緩起身。


  “阿瑤做的?”隆裕太後挑挑眉,“這孩子還真是頑皮,帶到靜心堂來,安心悔過,等過幾日我讓她去給許大學士請過。”


  地上跪著的張大監輕輕答道:“是。”


  阿瑤進來靜心堂的時候,隆裕太後正坐在耳罩房的榻上看佛經,地上擺了個墊子,看著阿瑤進來,她放下經書。


  “請皇祖母安。”阿瑤規矩行禮,垂著頭一言不發,她並不是很喜歡皇祖母。


  “跪下。”隆裕太後神色冷淡,看著小姑娘,開口就是重罰。


  阿瑤看到地上的墊子,以及張大監來時莫名其妙的話,“小公主今日乖覺些。”


  “我的先生告訴我,天地君親師跪一跪是可以的,阿瑤請皇祖母安。”她又規規矩矩地跪下,她不喜歡這位太後娘娘,從來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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