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承德帝記得每日來福安宮看看,阿瑤很是開心,隻是後來承德帝呆的時間變短了,就連眉頭都時時皺著,母後那邊也不怎麽叫自己過去。


  阿瑤知道,母後的病又嚴重了。


  承德帝最近派人廣修佛寺,說是為皇後祈福。說到底,他心底裏最重要的始終是蘇渠,為她折腰,為她低頭,為她伏首。


  周晏覲見過一次,以星相之說,攬下了公主蒙師的擔子。


  隻是小公主並不常笑,她總是問,“國師大人,你那麽厲害,可以讓我母後好起來嗎?”


  周晏總是摸摸她的頭,“阿瑤,一切自有天定。”


  大國師並不像攸寧的老師,按著書本講習孔孟。他時常將到哪裏算哪裏,天南海北,誌物遊記,農桑水利,甚至岐黃占星,每次都帶來許多書籍。


  生動有趣的教學,加之大國師從不壓抑孩童天性,阿瑤自己被深深吸引,識文斷字都比尋常孩子快上許多。


  大國師三日一來,每次一教就是一天,之後留下幾本書籍,飄搖而去。書籍精短,圖文並茂,甚得阿瑤歡心。


  這批宮使不敢苛待她,畢恭畢敬,麵上不顯露什麽,但阿瑤清楚,她們還是怕自己,但這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她如今並不孤單。


  攸寧還小,課業不算多忙,每日總有許多時間來找阿瑤,有時還會陪阿瑤聽上一個時辰的課。


  “阿瑤,最近父皇在搜尋神醫”攸寧已經是半大孩子了,此時與阿瑤蹲在地上,數著地上的螞蟻。


  阿瑤聽了,雙眸也有些暗淡,母後近日已是起不了身了。


  兩人都有些難受,並未如往常一般絮絮叨叨許久。


  如今已是七月初,再有幾日就是阿瑤生辰,可越是臨近,阿瑤越是心慌。


  承德帝焦急不已,甚至想聽信遊方道士之語,建生壇,以萬民之力,祈求上天。


  這個想法最終被蘇渠勸下了,她不願意勞民傷財,修建佛寺,已是退讓,若是再因此勞動百姓,那才是折福。


  蘇渠躺在床上,縱然屋內熏了香,她還是可以聞到自己滿身病氣,大概是時日無多了。


  纏綿半月,那日夜晚,她突然坐起,看著自己近乎皮包骨的手臂,有些黯然。


  身邊的承德帝察覺到蘇渠起身,“阿渠,可是要什麽?”


  今日是阿瑤生辰,為了熱鬧也為了驅病氣,生辰禮辦在了永樂宮,並未大辦,隻是邀請了幾家親近人家,簡單地吃頓飯。


  如今阿瑤就歇在偏殿。


  “陛下,這段時日,我很幸福,隻是我可能不能陪您走到最後了。”


  一句話了,承德帝陡然清醒,“說什麽傻話,躺下再睡會,馬上天亮了。”


  “我現在很精神,想要和您說說話。”說著徑自下床,點亮了燈盞,盈盈燈火,美人溫婉,難得的好氣色。


  承德帝卻突然落了淚,“阿渠”他突然想到什麽,急著跑去把阿瑤抱來,“阿渠,你看,你看啊,這是你給我生的女兒,你舍得她一個人嗎?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你。”


  早有宮人驚醒,但未得召見,隻能侯在外麵。


  阿瑤還有些迷糊,待看到好好坐起的母後,也醒了過來,“母後,你好啦,太好了,我今日許了願,希望母後可以好起來呢。”


  蘇渠摸摸小女兒的臉頰,“乖阿瑤。”


  “陛下,我想見見阿寧。”蘇渠看著承德帝。


  承德帝沒有不從的,高聲喊:“傳大皇子來,快一些。”


  宮人遠遠應諾,他們安寢時,一向不喜宮使伺候。


  “陛下,您一直這麽珍視我,隻可惜,我沒有給您留下可以繼承大統的孩子,您日後”


  “說什麽傻話。”承德帝的淚水連成了線,“隻要是你給我的孩子,就可以。”


  阿瑤看著兩人,有些懵懂。


  “陛下,我總覺得,這段時日是我偷來的,若是我當時便不在了,您日後說不定還能記得我少些。隻是我到底舍不得您。”蘇渠的眸中也浸出盈盈淚水。


  阿瑤看明白了,母後要走了。


  “阿渠,這是我偷來的,我偷來的。”承德帝此時甚至有個荒唐的念頭,若是阿瑤再晚些出生,阿渠會不會多留些日子?

  蘇渠歎一口氣,複又躺下,她說話有些費力了。


  “陛下,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嗎?”


  承德帝知道她要說什麽,“阿渠,阿渠,你看看我,你不要走,你說什麽我都答應的,但是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最是無賴,你若不時長看著我,我說不定日後會反悔的。”


  蘇渠眼睛中匯滿了光,似乎又想到年少的時候這位調皮的陛下是如何招惹自己的,“陛下不會反悔,凡是我要求的,陛下都做到了。如今,我想要陛下答應我,留攸寧一條性命。”


  她聲音越來越小,似乎要睡著了。


  “不,阿渠,因為你我才接受他,若你不在了,我是不會接受的,阿渠,你撐一撐,你知道的,你這是心病。我不介意的,我真的不介意的,阿渠,求你別留我一個人。”承德帝放下懷中的阿瑤,哭著握住蘇渠的手。


  “阿渠,你不能這麽殘忍,你這是要帶走我的命啊。”


  阿瑤看著自己的母後,蘇渠看向門口,似乎要保留力氣,並不再開口說話。


  等了許久後,歎息一聲,“等不到了啊,阿瑤,要對你皇兄好。”


  那聲歎息,久久回蕩。


  直到內室的門被打開,攸寧喊了一聲:“母後”方才消散。


  周大監看到了頓時明白,直接跪下,身後宮人見了,亦是跪伏一地。


  “皇後娘娘,崩!”


  伴著一聲聲傳呼,阿瑤與攸寧換上了重孝。


  阿瑤看著那個棺材,卻死活落不下眼淚來,母後是什麽概念呢?


  一月裏見的次數超不過一手之數,唯二的兩次親近,一次是學走路,一次是教自己習字,那時候真溫暖啊。


  她還沒來得及學完孔孟之道,卻也粗粗懂得什麽是三綱五常,在那為數不多的溫暖時間,甚至對母親的概念有些模糊,此時隻是有些傷感罷了。


  攸寧哭得傷心,雖然每次請安母後總是淡淡的,可每次都會問自己起居如何,功課怎樣,賞賜也是一件接著一件,小心翼翼地送來,卻都是實用又精美的物件兒。


  阿瑤聽著滿堂的哭聲,哀哀戚戚,身後一眾沒見過的命婦,甚至要哭的閉過氣去。她垂下頭,為什麽我不想哭呢?明明我與母親比之她們更加親近


  她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可也清楚,這個場合是不可以問出這個問題的。


  七日祭後,承德帝突然大怒,下令拆除所建寺廟,可沒一會兒又大哭起來。


  周大監看了,實在不忍,想著陛下平日說到底還是最喜歡小公主,便讓人將小公主抱來。


  承德帝看到阿瑤,抱過她。


  “阿瑤,你母後走了,朕活著有什麽意思呢?不若我們一同去找你母後好不好?”


  阿瑤看著自己的父皇,甚至那是一種悲痛至極的感覺,可是她還是哭不出來?


  難道我是這麽自私的一個人嗎?自己受了委屈可以大哭出聲,如今母後走了,我卻連一滴眼淚都不想要掉?


  “阿渠,我連攸寧都可以容下,你還有什麽擔心的呢?獨留我和阿瑤在這世上,孤苦無依。”


  “阿渠,你真是狠心,你真是狠心。”


  偌大宮殿,除了承德帝的悲慟哭聲,再沒有別的聲音了,他麵前還有散落的酒盞,身上是濃鬱的酒氣,借著這股醉意,抱著自己懷中的小女兒,將壓抑許久的情緒,一吐為快。


  “阿寧雖非我親生,可我卻不曾虧待他。阿渠,阿渠,你走了,我一定會虧待他的!”


  阿瑤並不清楚自己知道了多大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又曾讓她經曆過多麽難捱的一段時光。


  已過而立之年的帝王還在痛哭,阿瑤學著之前他哄自己的樣子,伸手拍著他的脊背,“父皇乖,不哭了,不哭了哦”


  “阿瑤,父皇沒了最愛的人,你也沒了母後。”


  你也沒了母親後


  那些初時並不覺得難受的事情,在父皇口中說出之後,突然間就難受了起來。


  以前想著沒什麽,可是此時阿瑤突然意識到,那個不常見自己的母後,以後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父女兩人相擁而泣,殿外守著的周大監卻閉死了嘴,所幸,今晚讓其他人都退下了,否則這個秘密


  他打了個哆嗦,這個秘密,他會帶到閻王爺的肚子裏去,假裝自己從未聽到。怪不得小殿下的封號如此逾製,怪不得陛下從未如寵愛小殿下一般,寵愛大殿下,原來都是如此。


  隆裕太後從天虞山趕回上京,看著相擁而眠的兒孫,歎了口氣,還好還有阿瑤。


  次日承德帝酒醒後,依舊要將祈福期間的佛寺拆掉,隆裕太後大呼荒唐。


  母子二人對峙良久,想到母後還在天虞山的大覺寺,承德帝頹下肩膀。


  “朕求遍漫天神佛,願以天子壽祿,但換與阿渠死則同時,然神佛負我,往後莫在我麵前提神佛慈悲。阿渠在時,總勸我莫興苛政,為萬民積福,也為自己積福,我的阿渠如此良善,不知為自己積下多少福報,然神佛負她,寡人此後再不信神佛之說。”他整個人都少了那股精氣神兒,揮揮衣袖轉身進去。


  述宸殿的大門緩緩關閉,隆裕太後看著抱在桂嬤嬤懷裏的阿瑤,輕輕道:“將公主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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