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不喜歡我,還要裝作喜歡我。”看著大國師坐下,阿瑤也就坐下了,隨手拿起桌上的玉石把玩,她還小,孩童敏銳的直覺讓她明白很多東西,可是她卻也知道,這些事情,阿兄管不了。
“半夜鬼笑著,端著燈掀我床簾子。”阿瑤滾走了手中的玉石。
這玉石成色不好,她是承德帝唯一的公主,就是再怎麽說,每日把玩的石頭也不會出現這種成色。
“我不過睜開眼睛嚇嚇她,臉就扭曲成那副樣子,像個妖怪,對了,像個妖怪。”她其實意識不到自己說出的話是正常的,還是殘忍的,她隻知道那些人這般說她時的神態,與她現在想要表達出的神態一般無二。
阿瑤看了一眼大國師,含著笑把下巴搭在橫在桌子上的手臂上。
可是這個人可以,周大監對他這麽恭敬,肯定可以。若是不行,大不了以後她還是沒人理罷了。
周大監驚奇於小殿下的精靈古怪,亦是歎服於這份兒精明聰慧,他是宮裏的老人了,沒幾個心思能瞞過他的,本來因著公主的年紀,而覺得公主詭異,可是想一想周圍人的言傳身教,以及公主殿下因著這些更應該早慧些。
周晏的目光從未變過,他就這樣安靜平和地看著阿瑤,仿佛一位長輩看著自己的後輩。
阿瑤在這樣的目光中,難得的有些羞愧,可也更加大膽。她知道,自己在做壞事,那個宮使會被懲罰,這個懲罰要比她們對自己的輕視更慘些。
“您幫我罰她。”
“如何罰?”
“我要她離開福安宮,我再也不要看見她了。”在阿瑤的想法裏,這大概就是最最嚴重的處罰了。
周晏沉吟了一下,“好,我去稟明皇上。”
周大監看出來了最最違和的地方,這位神仙人物,用一種近乎寵溺的目光看著這位小殿下,仿佛在說,說吧,不管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
“謝謝,這塊玉石送你。”阿瑤將手中的玉石遞過去,那個賞字出了喉嚨,滾至唇邊,生生拐了個彎,說出了送。
“那就謝謝阿瑤了。”周晏接過那塊玉石。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她好像十分喜歡別人這樣叫她。
從福安宮出來,一直到述辰閣,周大監都默默不言,他有些不明白,大國師一不占卜做卦,二不摸骨施法,是如何看出小殿下有沒有被邪祟入體,又是要向陛下如何交代呢?
周晏到了承德帝在的地方,那裏早早地屏退了眾人,隻剩他們兩個,並一個周大監。
皇後娘娘並不是多子多福的麵相,怕是撐不過這一個年頭,這樣子下來說法其實很多,可以說是阿瑤帶來的不詳,也可以說阿瑤是上天最後的賜予。可有一點是肯定的,隻有阿瑤在,這個浮華盛世才可以堪堪維持。
她剛生下來時,是無上的明珠,可越長大,越被忽視,上一輩的往事,讓大人們遷就於孩子身上,看到阿瑤好好的,就會想起可憐的大皇子,因此想著都疏遠些,私下裏再照顧些攸寧,這樣才算是一碗水端平,反正阿瑤還有皇上,有其他人。
承德帝看著下麵仙風道骨的國師,微蹙著眉頭,“敢問國師,阿瑤可好?”
周晏溫和地說:“小殿下是福星,一切都好。”
高階上的帝王,周晏不知該如何作評,他文韜武治,在位期間,四海升平。唯獨不肯廣開後宮,這般久了身邊也隻有蘇渠一個人而已。可便是如斯寵愛,令得他一葉障目起來。
“我記得,小殿下剛出生的時候,陛下賜的封號是齊光。”他站在大殿裏,說著與這場小風波無甚相幹的話。
聽到這一茬,承德帝微微一楞,“是啊,齊光。”
那個與日月同輝的名字,從他口中低沉而柔軟地輕輕吐出。
“陛下那時候對公主的寵愛,真是世出無二。”
承德帝看著那雙淡薄的雙眸,那時這樣淡薄的人,是在為阿瑤抱不平嗎?
“國師是想說最近朕對阿瑤忽略了嗎?”承德帝神情平和,似乎並未著惱。
“並不是,我隻是想說,陛下,阿瑤是大齊的福星,正是因為阿瑤存在,阿渠才能存活至今。”國師的聲音一下子柔軟下來。
這樣子溫和的語氣,讓承德帝想到小時候,國師依舊這副樣子,哄著他們幾個小輩好好進學時的樣子,國師不僅僅是國師而已,還是長輩。
承德帝的肩不再那麽緊繃,歎了口氣,“我並非是信那謠傳,隻是每次見到兩個孩子,過後阿渠都要鬱鬱許久。我也知曉,阿渠這不是身體有了疾病,隻是心疾而已。”
建功立業的帝王垂下頭,“國師,您知道的,我不能把那樣的事情攤開去說,阿渠這樣的女子,那是要了她的命。”
許是人間都如此無奈吧,周晏看著黯然神傷的獻南,不再多說,他是半個得道之人,悲憫天下,然而誰都有自己的可憐之處,他並不能強迫別人做些什麽。
臨走之前,他說了阿瑤的要求,並說一句:“阿瑤,是純粹的孩子。”
承德帝默然半響,開口:“擺駕,福安宮。”
福安宮裏,阿瑤赤腳站在地毯上,看著華美的宮室,側眼看一下滴漏,算著阿兄什麽時候會過來。
聽著外麵高高唱到,“陛下駕臨!”
她並未急著穿鞋,事實上,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而已,那些宮使巴不得她說,不必伺候了。
如今有機靈的悄悄摸進來,要給她穿鞋子。
她卻冷冷看著那人,一動不動。
承德帝進來的時候看到阿瑤站在地上,有個宮婢戰戰兢兢地跪著,手上還捧著一雙精致的鞋子,而他的小公主並沒有要行禮的意思。
“阿瑤。”承德帝不打算問女兒的無禮,她嫩生生地站在那兒,隻仰頭看著他,他就心軟了。
承德帝蹲下身子,“父皇教你習字好不好?”
小公主問:“我能不能不要這些宮使?”
承德帝平視著自己的孩子,心中有種奇妙的感覺,原來過了這麽久,還是這樣的一個小不點兒。
“為何呢?”
小公主說:“她們不喜歡我,害怕我,說我是妖怪。”
承德帝一愣神,才覺察到,這滿室冷寂。
地上的毯子有水跡落下,啪嗒啪嗒,小公主站在那裏,不自覺地流下淚來,似乎找到了能真正給自己做主的人,明明沒什麽感覺的,可到了這個人麵前,那一點點早以為消散了的委屈,突然無邊蔓延起來,鼻子酸,嗓子痛,就連眼睛都模糊了。
“父皇——!”她一下子撲到承德帝懷裏,咬著嘴唇都控製不住那股委屈勁兒帶來的嗚咽聲,幹脆嚎啕大哭起來。
院外的宮人,第一次聽到公主這樣的哭聲。
他未曾聽見她敘說自己的委屈,隻聽到那一聲聲聲音發顫的,“父皇承德帝過往鮮衣怒馬的許多年裏寫過很多詩文,做過許多長賦,花團錦簇寫的,精幹實用說的,可如今自己的小姑娘撲到自己懷裏,委屈大哭的時候,他突然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那一聲聲父皇,還有那一滴滴落在自己脖頸裏的滾燙淚水,突然讓他發現,自己對阿瑤關愛的缺失。
地上的宮人瑟瑟發抖,本想著搏個好名聲,頂了奶娘的位置,可如今隻餘滿心悲涼。
她用餘光小心看去,那女孩子哭的身子都有些抽,高傲的帝王紅了眼眶,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乖啊,阿瑤乖不哭了,父皇給你做主。”
周大監早早地跪在地上,想到之前不詳一說,再聽如今小公主的哭聲,心中愈發愧疚。
等到阿瑤哭的差不多了,承德帝派人去來盥洗一應物什兒,親手擰了帕子,給阿瑤一點一點把臉擦幹淨。
“看這,哭的跟小花貓一樣,父皇來給我們阿瑤擦幹淨。”
阿瑤哭的抽噎,小身子還時不時抽上一下,眼睛都是紅紅的。
待擦完臉,承德帝又細細給她敷上麵脂,抱起來往永樂宮走去。
“今兒父皇帶你去永樂宮見母後,教我們小阿瑤習字,等一會兒你回來了,你身邊伺候的人,父皇就都給你換好了。”
“嗯。”阿瑤伏在承德帝肩頭,有些不好意思,她還是頭一回這樣哭出來。
永樂宮裏,蘇渠也是有些想念阿瑤,待看到小女兒被紅著眼睛抱進來,急忙問怎麽了。
周大監有眼色,上前說道,“娘娘莫急,有那不知好歹的宮使給小殿下受了氣,如今陛下都處理過了。”
“是啊,可把我們阿瑤委屈壞了,今兒可得好好哄哄我們的小公主。”承德帝將阿瑤放到榻上,讓人搬來書案,“今兒,父皇母後一起來教阿瑤習字。”
阿瑤看著溫柔的想要哄她開心的父皇母後,笑頓時就掛了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習字,父皇握著她的手教她寫下齊光,而母後教她寫下阿瑤。
“我們阿瑤最乖了。”
母親的溫婉,一直陪她到了那夜的夢裏,一直到後來她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