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然而有些東西,越是壓製,反彈的便越是厲害。


  蘇渠自那日禦花園之行後,情況又變得糟糕起來,病榻之上輾轉反側,便是夜半無聲之時,都可以揪心揪肺地咳嗽起來。


  這般情況,承德帝卻不得不有些多想,隻是吩咐,少讓小殿下來,免得過了病氣。


  周大監傳了令之後,歎息一聲,這位陛下,對皇後娘娘那可真是當眼珠子似的寶貝,唯獨對這兩個孩子,不甚喜歡,自己這次舉動,也不知是對是錯。


  蘇渠的身體,卻也與她的心境有關,那日禦花園之行,雖說陛下開心,她也高興,可是想到自己的另一個孩子,隻能這般遠遠冷著,到底心中鬱卒。她也知曉這樣不應該,隻是每每看到阿瑤,便總會想起阿寧。


  阿瑤身邊,動輒宮使十餘人,而阿寧身邊總是隻有秦如海一個,形單影隻。這兩個孩子,境況差距愈大,她心中亦是愈發不平,可若真的是一碗水端平了,她又要宿寐難安,這都是命啊。


  承德帝見兩個孩子次數,比之蘇渠隻少不多,如今突然想起攸寧,便悄悄去了皇子所。


  攸寧如今年紀還小,隻在平延宮中住著,待到七歲便可遷去皇子所了,不過求學一事,曆來皇子都在皇子所,攸寧也並不例外。


  承德帝在窗外靜靜看著正在習字的攸寧,無端想到了自己的皇弟,長川。


  這都是老故事了,那時候鮮衣怒馬,人們是怎樣說自己的呢,天家出了驚才絕豔的雙生子,大皇子獻南,如翡琢磨,日月何當,憂心廟堂,為民請命,平定一方,武治文長。二皇子長川,公子無雙,玉麵何郎,磊落君子,舉止坦蕩,胸懷山河,佩蘭做裳。


  這話沒錯,長川到死都沒辜負,磊落君子,舉止坦蕩。皇弟當年,多麽一個神仙人物啊,隻恨那場宮變


  大齊的皇宮,朱牆琉璃瓦,輝煌壯觀。


  綿延宮室,似乎永無盡頭,有時夜夜笙歌,有時夜夜哀嚎,數不清的故事從這裏傳出,掩埋,最終那些驚才絕豔也好,肮髒齷齪也罷,全都歸於虛無,百年之後,又有多少人還能記得所有舊事呢?


  攸寧挺直腰板,神情肅穆,一張稚嫩臉頰麵上盡是淡然,小小年紀,就是君子風範。


  “母後給攸寧的名字,真是取對了,君子攸寧。”承德帝幽幽說出一句話,想了想自己小女兒的名字,歸婉。


  齊光滿月的時候,一場觀禮浩浩大大,隆裕太後親自賜了名,歸婉。


  這名字,適合女兒家,自然人人稱讚。


  太後娘娘說,願公主日後,無論出走多遠總是可以平安歸來,始終溫婉如初,不負來著世上走一遭的福氣與緣分。


  承德帝卻歎一口氣,名字上,是他要母後決定的,自然不能再出爾反爾,齊光的封號在天下人看來,都是僭越的,齊是大齊國號,齊光,與日月兮齊光,取自《楚辭》,一般男子取字皆從這裏麵挑選,日月,這是帝王與皇後的象征。


  若是名字再逾製,確實是太紮眼了。


  歸於溫婉,若阿瑤是普通孩子,作為父親,他也是會這麽期盼的。


  攸寧注意到窗外有人時並未在意,可那人卻久久不曾離去,他多少也好奇了些,待看清楚是承德帝時,急忙出去行禮。


  “兒臣給父皇請安。”他規規矩矩地行李,不似一般幼童的憨態可掬,倒是有模有樣,難掩的標致風雅。


  承德帝叫起,問了問他最近的學問,作息,複又叮囑了身邊的宮使,不可輕慢大皇子,便回去繼續看奏疏了。


  攸寧目送承德帝走遠,牽了牽唇角,父皇竟然來偷偷看他了。


  承德帝回去的路上,步子很慢,想著攸寧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心中柔軟幾分。


  “去幫大皇子找幾位好的師傅,君子六藝,皆不可廢。”


  “是。”周大監恭敬應道,這本是應該的,可如今陛下特意說起,他隻當更加盡心就是了。


  大齊的皇宮一片繁華,可在阿瑤看來,又是那麽的寂然無聲。


  她周圍時常圍著一大群人,她們大多是冷漠的,父皇母後不在的時候,她摔倒了是沒人理會的。


  她時常盼著阿兄來看她,那個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人,對她的喜愛溢於言表,不加克製,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才是最溫暖的地方。


  宮使們是有眼色的,可是多年來鬆散的宮規宮製亦是養散了大批人。


  這後宮裏,最大的是那位纏綿病榻的皇後娘娘,太後娘娘一向不理事,在宮中的時間一年加起來,也就攏共三個月,大殿下還是個孩子,雖不好糊弄,可是卻不能時時在後宮待著。


  近日她們可都知道,那個不詳之說


  阿瑤的寂寞和漸漸安靜下來的性子並不打眼,尊貴的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並不把時間大部分花在兒女身上,隆裕太後哪怕回宮了亦是待在小佛堂裏,隻有每每攸寧來時,這位小殿下才咯咯地笑個不停。


  宮使們隻說小殿下著實是喜歡極了大皇子,卻不提自己玩忽職守。


  她有著天下最尊貴的封號,卻在皇帝知曉不詳之說後,被悄無聲息地遷往福安宮。曆朝曆代,若非賤生女,沒有一個公主是在如此年幼之時,遷宮的。


  而且,福安,福安,是指望用這吉利名字把那一身不祥之氣全都壓下嗎?


  奶嬤嬤半夜舉了一盞豆燈,走過去看小公主睡著沒,邊走邊不屑地無聲嗤笑。


  層層疊疊的紗帳裏,錦被堆疊,正正對上那雙純然幽深的雙眸,麵上沒有什麽神情,明明玉雪可人憐的一張小臉,在這寂然無聲的春夜,伴著更漏的聲音,陰森凜然。


  “啊——!”


  整個福安宮都亮了,偌大宮室裏迅速紮進來不少人,紗帳後影影綽綽做著那個小殿下,不哭不鬧,隻頭轉向這邊,一動不動。


  地上的奶嬤嬤,其實該說是女子,年歲還不大,不過雙十添五,手上的豆燈滾落一旁,點燃了華貴的地毯,吱哇亂叫著癱坐在地上,手腳並用一點點往後挪騰。


  “鬼啊,鬼啊!不詳!”


  許是少不更事,稚子無畏,許是在這寂寂黑夜睜著眼睛不知醒了多少次,阿瑤,格外的鎮定。


  “吵死了!”


  可也就是這鎮定,嚇到了不知多少人。


  地毯上的火被撲滅了,奶嬤嬤也被帶了下去,此事驚動了周大監,他趕過來收拾這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阿瑤坐在榻上發脾氣,把剛剛擺上來的果盤拂到地上,氣的身子發顫。


  “小殿下可是被嚇著了?”周大監急急過來,行了禮。


  小公主如今虛四歲了,脾氣越發古怪無常,皇後娘娘身體總也不見好,那賤婢嘴裏邊滿是汙糟話,這若是捅到了陛下麵前周大監倒吸了一口氣。


  阿瑤卻隻想著那張在自己麵前逐漸扭曲的一張臉,本就是個醜東西,那個樣子簡直是要惡心死人。


  她手都在哆嗦,突然幹嘔出聲。


  又是一番折騰,周大監看到,那宮使的手也是哆嗦的,連靠近小殿下都帶著冷顫。


  那奶嬤嬤是不可能繼續放著了,可這麽不大不小的一個人物,周大監沒辦法自個兒處理了,這事情他也不能拿到皇後娘娘麵前添堵,隻好如實上報,不敢隱瞞。


  可是心裏卻打了個激靈,那奶嬤嬤一口咬定小殿下身上有髒東西,滿口胡言亂語,再加上之前的不詳之說,怕是陛下心裏也要多想。


  承德帝坐在案後,聽著周德生的話,竟未開口說一句荒謬。


  周大監心中皺苦了臉,這是他頭一回心疼這小公主。福安宮的人一看就不盡心,昨兒他去了,還聽見了更醃臢的話,竟還有人將福安宮作筏子說事


  “去傳國師,周晏。”


  “是。”周大監拜退,想起這小公主剛生下來時的盛寵,不由地歎一口氣。


  周晏像個須發皆白的老神仙,沒有鶴發童顏,可是肌膚紅潤,飽滿,一點兒都不像個老人。


  他從承德帝那裏出來,跟著周大監來到福安宮看到阿瑤的時候,一雙眼睛柔和極了。


  先帝時,他就當了大國師,一直到承德帝這一代,他入可不拜君王,出可不用關帖,此刻站在阿瑤麵前,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家,開口就是一句,“阿瑤。”


  周大監一驚,仿佛未曾料到,大國師會如此開口。


  周晏走到阿瑤身邊,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可是被嚇到了?”


  阿瑤不喜歡這樣的居高臨下,踢掉鞋子站到榻上,“你是誰?”


  她抿著唇看著眼前的老頭兒,這人太慈祥了,那種目光和阿兄真像,許就是這種目光讓她柔軟下來。


  “我才沒有被嚇到,我是被醜到了。”說著似乎又想起什麽,鼻子都皺了起來,“真是醜陋。”


  周大監想了想那個瘋子似的奶嬤嬤,可不是嘛,醜陋。


  “為何醜陋?”周晏做到小幾對麵,看著還是個小矮子的阿瑤。


  周大監覺得有些怪異,太親密了,對第一次見麵的人來說,真是太親密了,大國師對這脾氣怪異的小公主好像非常包容,小公主的態度又太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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