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醉清風
如果清風有靈,也一定不忍叫醒這位墨色衣裳的公子。
白瑉已倚著浮菱澤畔的大石沉沉睡去。和他一同睡去的,還有澤底千萬條蛟龍。
未眠的,隻有那些未經世麵的小魚小蝦,也有幾隻翠綠的蛙,趴在被細枝酒澆過的蓮葉上,也帶著幾分醉意地打量著這位公子。
他不知何時已在昏昏沉沉中將自己的發簪抽去,一頭如瀑的烏發傾瀉而下,縷縷發絲覆在他年輕的臉上。劍眉微微蹙著,不知在做什麽夢。
那些好奇的小魚小蝦們一定不知道,二十萬年前的浮菱澤畔,同樣的這塊大石邊,還倚過一個同這位公子容貌頗為相似的美人。
她也曾這般傷心地飲著酒,淩亂一頭青絲,於月下醉在清風裏。
隻不過,那位睡去的美人並不是孤單一人,她身旁出現了一位青年男子。
這男子生得氣宇軒昂,舉手投足中自有仙氣翩翩,如連浮菱澤的蓮一般亭然而立。
男子脫下錦月白的披風,十分輕柔地覆在美人身上。
她沒醒,他喃喃地說:“穿得這麽少,很涼吧。”
她的眉心凝著,看神色好像也在做夢。
那男子輕輕喚她的名字:“雲箋……”
她還是沒醒,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她的這個夢,似乎並不是個美夢。
“隍及,不要去……”雲箋說著夢話。
隍及伸出手,輕輕撫著她淩亂的秀發,道:“雲箋,我要如何,才能不負你?怎奈我身為仙帝,此劫我非應不可。你是蛟龍,又豈能不知,劫數意味著什麽。”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壓於石下。
“噗通”一聲,澤中似有動靜。
“什麽人?”隍及問道。
水波中現出一條不大的文鰩魚。它本有兩翼,但一邊的身體似被鳥喙啄傷,汨汨地流著血。
這文鰩魚適才一直在旁,因負了傷,支持不住,從蓮葉上摔了下去,所以激出了水花。
隍及見它奄奄一息,如若無人相救,便要死去。問道:“你這小魚,是負了傷,來找浮菱澤主救治的嗎?”
文鰩魚掙紮著爬回蓮葉上,點了點頭。
隍及道:“雲箋睡了。既然我見到了你,那便替她治好你的傷吧。”
他雙手掌腕一翻,兩掌於胸前相交,做了一個承托的掌勢。一股靈力托著蓮葉,載著文鰩魚緩緩升起。隍及再將手掌前伸,交替相輪地將靈力包裹在文鰩魚身周,輕輕閉眼,口中念了一句訣。
在他睜眼之時,那蓮葉上的文鰩魚,竟化成了一個人形。是一個身材瘦而精壯的男子,半臉容貌周正,另外半邊卻猙獰可怖。
隍及道:“你傷得太重,原本活不久了。即使以我的靈力,短時間內也隻能幫你至此。你的臉,日後待雲箋慢慢給你治療吧。”
那初成人形的文鰩魚跪在地上:“拜謝仙帝。”
隍及一擺手:“不必謝我,我將你化為人形,賜名成延,日後你便守護在浮菱澤主身邊吧。我走後,若……若我三日內仍未回來,將石下之信交給你們澤主,務必護送她去冥界,找玄冥少尊主沛鯤。”
成延道:“仙帝大恩,成延無以為報,自當誓死追隨雲箋澤主。”
“好。”隍及半跪下來,在他返回仙界之前,想再看一看雲箋的臉。
雲箋似乎仍在做著那個令她傷心的夢,雖閉著眼睛,但微顫的睫毛下,竟流出兩滴淚來。
“蛟龍淚……”隍及不忍地將手撫上她的粉頰,“雲箋,我真的令你如此傷心嗎?”
蛟龍是從不流淚的妖族,隻有在絕望至極時才會流下眼淚。傳說蛟龍之淚,可招魂攝魄,複原過去的記憶。
隍及見這兩滴淚順著雲箋的臉頰流下,心中一陣疼痛,當下將手指附上自己心口,緩緩扯出一條銀白色的光帶,注入兩滴蛟龍淚中。
那條銀白色光帶,是仙帝隍及的一絲精元。而那兩滴注入了隍及精元的蛟龍淚,便是後來的水麟珠。
彼時的隍及一定想不到,水麟珠中這一絲精元,將是今後所有悲劇的開始。
隍及將一對水麟珠交給成延,囑咐他在雲箋醒後,將水麟珠交到她手中。
成延應允,隍及一揮廣袖,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月夜中。
二十萬年後,浮菱澤畔同樣的地點,物是人非。
在此處醒來的,是當年那位美人之子——白瑉。
二十萬年前,隍及在浮菱澤邊辭別雲箋後,便再也沒來找過她。他更不知道,雲箋已經有孕。
雲箋是有著一半魔族血統的蛟龍,也是魔尊祝九陰未過門的妃子。祝九陰與仙帝隍及交好,大婚之前,雲箋見到了隍及,兩人竟一見傾心,漸漸地情難自禁。
那夜雲箋在浮菱澤畔醒來後,卻聽到**傳開了一個消息:魔尊祝九陰,已被三清天封印,永世不得蘇醒。
然而,過了三日,隍及仍未回來。
萬念俱灰的雲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得依著隍及信中所言,去了冥界,找到了當時的少玄尊沛鯤。
沛鯤早知其來意,將她安頓在九行泉邊的竹舍之中。
雲箋便是在冥界生下了白瑉。沒有人知道,這尾在冥界出生的小小蛟龍,竟是半仙半妖,仙帝之子。
生下白瑉之後,因冥界沒有適合蛟龍生長的水域,雲箋隻得再次回到浮菱澤,在浮菱澤中將白瑉養大。
千萬年過去,仙帝仍然在位,但再也沒來找過她。最終,雲箋在浮菱澤鬱鬱而終。
香消玉殞前,她將水麟珠交給白瑉,並交代他:“白瑉我兒,我等了一生,卻始終不願相信,你父有意負我。我乃妖身,並無仙緣,為了你平安長大,我不敢冒險去找他。如今我壽限已至,你且持這水麟珠去往仙庭,等候時機,與他相認。”
白瑉那時已是少年,他從小由雲箋撫養長大,對自己父親之事一無所知。但他聰慧過人,見母親拿出水麟珠,又提及仙庭,已猜到了幾分。
他震驚之餘,也是傷心至極:“娘,我父竟是……時隔二十萬年,物轉星移,他一直在位,為何不來找你?”
雲箋道:“瑉兒,我無力追尋個中緣由,但我知道,你父絕非負心之人。這對水麟珠中,有他一絲精元,萬不得已之時,你可憑此與他相認。水麟珠雖是我蛟龍淚所化,但必須是仙身,才可召喚此物。我兒……仙庭萬分凶險,你千萬小心……”
白瑉一時間悲痛難耐:“娘,二十萬年來你不願曆劫,寧願壽終而死,乃是因為……”
雲箋淒然一笑:“是,我不願曆劫為龍,就是怕自己從劫數中醒來,會忘了他。”
白瑉默然,雙眼含淚。
雲箋輕輕抬起手,往他眼瞼上一拂,道:“瑉兒,你可知蛟龍之淚,是不可輕易落下的,一落下,便會生出孽緣。”
白瑉道:“娘,孩兒記住了,孩兒不會輕易落淚。”
雲箋清秀的麵龐上生出欣慰的笑容:“我的瑉兒長大了。娘去後,你且先去天權文曲星君府上,做一名門客。我已交待成延,打點好了一切,他會助你左右。瑉兒,你定是真龍之身,切莫妄自菲薄……”
話音方落,雲箋的身體開始漸漸羽化,浮菱澤中萬蛟齊嘯,悲聲慟天。
嘯聲中,未央峰下一尾白蛟自澤畔擺尾而起,直上雲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