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直以來,嘉瑜都有一個埋在心底的秘密。
秘密埋在最深最深的心底,若不是這幻境直直掀開了這層隱秘的過往,秦瑜都忘了,自己也曾有過惶惶不可終日之時。
母親雲英嫁給父親秦樺,三年無所出。
等到第四年上終於有了她,卻又因血崩,難再有裕
秦家代代從軍,最重男丁。
聽了兒媳婦難以有孕的消息,當婆婆的看著在閻王那剛掙回命來的兒媳,責備難以出口,但是隨即就賜了兩個良家出身的妾室來。
雲英性子烈,差點沒帶著剛出生的嘉瑜一同跳了塘,這才讓當婆婆的收回了成命,但是身子卻是更虛弱了。
時候,秦瑜記得,娘很愛她。
但是後來,身邊的人都著“嘉瑜的命硬,是嘉瑜克著下麵的兄弟,所以一連這麽些年都沒個弟弟出生,家中若是無男丁,就是絕了嗣……”
從那之後,嘉瑜就發現,母親看她的眼神就變了……
她話早,別的嬰兒還在咿咿呀呀不知所言的時候,她已經能夠爹爹娘娘喊得溜了。母親:“可惜不是個男兒。”
她走路快,堂兄弟們還在乳母懷裏抱著的時候,她已經能夠離了攙扶滿院子的溜達了。母親:“可惜不是個哥兒。”
她記性好,族學裏頭,背書她總是最快最好。母親聽了族學先生的讚賞,摸著她的兩隻揪揪,歎氣:“阿瑜什麽都好,可惜一個女孩子讀了書又有什麽用?”
她很害怕,可是這不是她的錯。
秦瑜恍然從夢境中醒來,從嘉瑜的生命盡頭起身往前走。
走過女兒的早殤,走過孩兒誕生那日的生死難關,走過那些年婆媳的不睦、夫妻的冷漠,走過洞房花燭,走過那些遺憾的歲月……一切回到起點。
她若有所思的瞧著自己胖嘟嘟的手,掐掐自己胖乎乎的臉,跟著稚幼的自己又重新從五六歲的年紀長大。
在當時的年紀裏覺得非做不可的人和事,原來換了心境、知道了答案和結果,還是非做不可。
在家族危急關頭,還是會義無反鼓選擇同甘共苦;丈夫納妾還是不納妾,還是會選擇不納妾……該低的頭,她學乖了自是選擇低頭,但即便如此,脊梁骨不會折,膝蓋也不會為不值得的人而彎。
“這確實是我幼年裏最擔心的過往,可即便再走一次,我也不會被攝了心神去。”秦瑜站在舊日家中的屋廊下,抬頭:“不過我很感激,雖然結果不如人意,可是至少讓我看見了足夠多的未來。”
也不知道這外石是什麽來路,眼前一幕幕都像是真實發生過的,連秦瑜都會在不經意間晃了心神去,弄不清楚是真是假。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這話的是莊子夢中幻化為栩栩如生的蝴蝶,忘記了自己原來是個人,他醒來後才發覺自己仍然是莊子。那究竟是莊子夢中變為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為莊子?
如果一個幻境足夠真實,人還會有能力知道自己是身處在幻境之中嗎?
秦瑜斂容,身後的姑娘跳起來拍打她的肩背,笑眯眯的:“阿瑜,你在想些什麽?師傅的課要遲了。”
“我在想,你究竟是誰?”秦瑜撲閃著眼睫。
“阿瑜,你在瞎想些什麽呀,我就是我啊。”梅婉婉瞪大了眼,憤憤的:“你是不是又睡迷糊了?”
姑娘一直都是那個模樣,秦瑜在鏡子裏瞧見了自己的成熟模樣,帶著花冠,穿著廣袖的禮服,姑娘在身後喋喋不休,剛好道:“今日可是你的元嬰大典,都是元嬰修士了,怎麽還這麽孩子氣?”
“那你還不是孩子的模樣。”秦瑜順口道。
姑娘聞言,突然安靜了下來,眼裏撲朔下血淚來。
秦瑜的手穿過姑娘的身體,姑娘一動不動,隻是流著紅色的淚看她。突然:“阿瑜,我好怕。”
“你不要怕。”秦瑜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你的身份不會被發現的。”
“你蹲下來。”姑娘。
秦瑜蹲下,姑娘喊著淚對她伸出了手,慢慢的放在秦瑜的心口處,道:“阿瑜,我好冷,好寂寞,你來陪陪我好不好?”
秦瑜瞧著她的臉,姑娘尖利的指甲扣在秦瑜的心口,刺破衣料,一寸一寸的深入肌膚,滲出血來。
“好不好?”真無邪的模樣,手指卻有力,似是能夠一手掏出她的心來。
秦瑜彎了眉眼,笑著點零頭,姑娘麵上一喜。卻聽秦瑜:“不好,你不是婉婉,婉婉從不會傷害我。”
她手指壓了一柄鋒利的刀刃,靠在姑娘的脖子上。
“凡器傷不了我。”姑娘笑的真無邪。
“這是劍胚。”秦瑜又壓了壓,姑娘似是感受到了什麽,突然主動的往秦瑜處又靠了靠。
秦瑜急忙收了劍,道:“你瘋啦,我不過是要問你怎麽出這幻境,還不至於要傷了你命去。”
“我許久沒有感知到疼痛了。”姑娘驚喜道,又靠了靠。
……
“你府上的這石頭,倒是有幾分意思。”嚴青霜不知想到了些什麽,突然笑出了聲。
謝行雲瞧著夫人笑的前俯後仰的模樣,有些無奈的搖搖頭。“擔心徒弟的是你,看笑話的也是你,你可真是一日一個脾氣。”
“你是不知,我之前是擔心這孩子有些過於早慧,結果今日卻知這孩子其實是個傻孩子。”嚴青霜要不是沒個實體,隻怕能笑折了腰。“如今我才覺得孩子傻些也不是壞事,不染什麽塵埃,也沒有什麽太執著的情愛。你是白擔心了。”
自有了徒弟,嚴青霜的笑顏多了些,謝行雲便也覺得這弟子沒白收。
不過這弟子回了家,也不知道何時回來,會不會再回來。
嚴青霜笑著:“凡人一生,不過百年,阿瑜現下已經築基,即便是虛度個百年,也算不了什麽。”
謝行雲一聽到“虛度”二字,豎起眉頭來,道:“她敢!不成,還能讓她真這麽胡鬧了。”
嚴青霜:“哈哈哈哈。”
……
秦瑜好不容易擺脫了姑娘,出了幻境,馬不停蹄的開始做起回程的準備。
幸而剛出了秘境,正是荷包滿滿的時候。
把一切能想到的地方都做了準備,秦瑜悄悄的自己去了海邊,乘船去往無妄島。
卻沒成想一下海船就瞧見了站在島上的黑臉謝行雲和碧瞳。
碧瞳被謝行雲抓在手裏,的一團掙紮著,頗為可憐。
“這老家夥潛力不高,勉強給你做個護衛。”謝行雲把碧瞳丟給她,道。
秦瑜抱著碧瞳,覺得它頗為可憐,道:“可是前輩它是不願意的。”
謝行雲輕飄飄看向它,碧瞳晃著頭,急忙:“我願意我願意!”活像什麽儀式上的特殊宣誓儀式。
“好吧。”秦瑜閉了嘴。
“下界靈氣較上界稀薄,要保持修煉速度,於你而言尚難。”謝行雲空出一隻手,按在他的頭頂上,道:“閉眼,內視。”
手和額頭相接之處忽然湧動著一股力量,秦瑜身體裏的靈力沸騰著,迅速的在身體裏流轉。
經脈泛起盈盈的藍光,星星點點的藍光匯集起來,與謝行雲帶來的力量在某處輕輕的一碰撞。
星空燦爛。
秦瑜一把抓住了“謝行雲”的手,身體朝後退了一步。
“原來你的殺招在這裏。”秦瑜彎了彎眼。“現在可以告訴我,怎麽出這個幻境了嗎?”
出入幻境不過是兩種法子,粗暴的法子是直接殺了那個幻境核心,突破幻境,不那麽粗暴的法子則是製服那個核心,讓那個幻境的核心主動的送她出來。
兩種法子裏麵,若非必要,秦瑜會選擇了後者。
姑娘彎了彎眉眼,伸了手,給她指了路。
留園的一角紅簷慢慢的消失。
秦瑜一腳踏出留園,留園瞬間在身後消失,秦瑜才發覺連留園的滿園春意都是假的。
身後不過是一片荒涼的雜草叢。
“可是誰又能的清楚到底誰是真誰是假呢?”秦瑜喃喃的。“師父,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謝行雲瞧著她,打量著她是不是被幻境傷了腦子。
“你覺得呢?”
“莊周夢為蝴蝶,是莊周之幸;蝴蝶夢為莊周,是蝴蝶之不幸。我若是秦嘉瑜,是秦嘉瑜的幸運,我若是秦瑜,是秦瑜的不幸。”秦瑜答道。
“築基了,也該換本功法。”謝行雲拍了拍秦瑜的背,輸入了靈力為她鎮魂。“你很幸運。”
秦瑜穩了穩心神,也笑:“謝謝師父給我的幸運。”
謝行雲:“誰叫我名字就帶著“行雲”呢?”
“我可以先跟您定一件事麽?我可不可以不要碧瞳跟著我,我想要呆鳥。”幻境是現實的折射和推演,是有可能發生的未來。
謝行雲敲了她的頭,教訓道:“什麽呆鳥,那是你的師叔?你師祖的兒子。”
什麽,我師祖是隻鳥?秦瑜被這信息量震驚了。
謝行雲無奈的:“你在想些什麽,它是你師祖養的妖獸,但是你師祖把聰當兒子養,還為聰上了戶籍,算起來便是我的師弟,你的師叔。”
“那年我和碧瞳打架鬥狠,受零輕傷,你聰師叔性子急,去出宗找碧瞳“講道理”,結果和碧瞳一齊困在武陵秘境中了,是感知到你的氣息才把你召過去的。”
秦瑜想了想那些年裏腦子裏不該有的清蒸、紅燒加醋溜師叔,禮貌的對師父致以微笑。
原來不止是凡人貴婦會把寵物當兒女伺候,仙人愛起寵來也是不遑多讓啊。
不過給這麽呆的鳥取名叫聰,聽起來更像是反諷。
難怪我不聰明,原來是師門相傳!
“你聰師叔已經回宗了,不過你師祖飛升後,它就不太愛待在宗門裏,你若是想讓你師叔陪你,就等上幾日,我去信問問它。”
不,不必了。
這是惹不起的祖宗。
謝行雲想了想,囑咐的話太多,臨到頭來,又不知什麽是好。
“收拾的怎麽樣?”謝行雲問。
雖然來回一趟要用不少的靈力和時間,但並不代表自己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秦瑜撓了撓頭:“隻準備了些基本的,需要什麽,我再請客商籌措好了。”
上界和下界自打有了通道可供來往,無妄島那邊就更繁榮了。
由著把守兩界通道的宗門收取過往客商的費用不是按人頭,而是按次數和飛舟來的。隻要船上的人數不超過固定的額度,無論是一人還是兩人,都是上繳相同的數量。行走兩界的客商們便形成了固定來回的班次,湊點了人數好一同出入。
秦瑜缺的什麽東西,找了這些客商,買賣都是方便的。
“你到了下界,想好要做些什麽了麽?”謝行雲道。
“弟子回去,首要是安頓好家人,再者,想要庇護一方安寧。”秦瑜道:“弟子在上界看到了不少下界來的奴隸,想盡些力量,少些骨肉分離的人間慘狀。”
謝行雲認真聽了她近乎真的理想,點零頭。“若你初心不改,或能從中找到你的武道,立下屬於你自己的大道之基……”他又回了修煉之事,秦瑜認真聽記,這些都是難得的經驗。
“師父,我能夠出資購買下那些出身下界的奴隸嗎?若是可以的話,我想帶他們歸故土。”秦瑜問道。
謝行雲想了想,道:“你應該知道,修道之人是不可以插手凡間之事的。即便你要插手,現如今奴隸在上界是稀罕的玩意兒,一般都是簽了死契不可轉讓,你若是要幫她們恢複自由之身,便要拿出高於奴隸本價的三倍之上的數目……你有這個財力嗎?”
那些原本購入奴隸的人高價賣出,便又可低價買入,如此整個奴隸市場欣欣向榮,秦瑜反倒成了推動這項買賣進行的劊子手。
倘若是不買,用其他的手段破壞。
黑市能夠安然無恙的在各大宗門的眼皮子底下擺攤,並不是秦瑜一個弟子能夠撼動的勢力。
秦瑜閉歎了口,隻能從源頭遏止這樣的人間慘劇了。
這樣的理想能否實現,又何時能夠實現,秦瑜也不知道。
隻是走一步是一步。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