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三九三

三九三

  沈書隻吃了兩口, 就把碗推過去,紀逐鳶拿過筷子,吃完麵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到隆平府城裏來逛, 沈書跟李維昌來過幾次,那都是為了熟悉暗門在的地方, 還有一次是去王巍清找媳婦那胭脂鋪。隆平府是平江路改了名兒,地方甚大, 除了茶酒提舉司、轉運司,江口還有船場。又因城內水網密布,空氣濕潤, 隨處可見光腳的賣魚漢。坐小船出行,在船上有船菜可吃, 深巷中吳語輕軟,乃是彈琴唱詞曲的, 要是累了, 便可找一處吃茶聽曲。


  兩人買完了茶,沈書看來看去, 一心在想到底紀逐鳶要帶他去見誰, 心思全不在逛街上。紀逐鳶見到轉糖就問他吃不吃, 看到賣魚餃的又問吃不吃。


  沈書麵無表情:“再問我就吐了。”


  紀逐鳶嘴角微微帶著笑意, 牽著沈書在大街小巷裏慢慢地走。青霧彌漫在白牆黑瓦之中, 沈書看了半天, 碰碰紀逐鳶的手肘, 倏然問他:“你是不是找不到地方?”


  紀逐鳶一臉尷尬。


  沈書:“……”


  “得到我們進城那個門。”紀逐鳶道,“昨日周戌五拿來一封信, 是陸霖捎來的。”


  沈書嘴角抽搐, 隱隱有一種預感。


  果不其然, 兄弟倆在城門等了近半日,下午沈書真有點餓了,就在街邊吃點小吃,快到傍晚,沈書靠在紀逐鳶身上快要睡時,終於有一架馬車進了城門,徑直奔過來,在茶攤旁邊停下了。


  “紀大哥,沈公子!”陸玉嬋沒有下車,招呼沈書兩個上去,馬車再次上路。


  陸玉嬋一身粗布麻衣,拿了個包袱,大概是衣服。


  沈書看了紀逐鳶一眼,紀逐鳶不說話。


  沈書隻得開口問:“陸姑娘怎麽跑來了,車夫是你家裏帶來的?”


  “張伯是我家用老的人,不會有事。”陸玉嬋臉上沾了不少塵灰,精神卻很好,靈氣充沛的眼睛上上下下把紀逐鳶和沈書各打量一番,才說:“我讓丫鬟等我離開兩天後,托徐大叔給我哥送信,誰讓他要告訴我你們來隆平了。應天無聊死了,每天不是做鞋子就是縫冬衣,悶都悶死人。橫豎過來不遠,我一個人出門,就說是探親,誰的地界也沒有不讓人走親戚的道理,路上還算順利。”


  “二姑娘,咱們該走哪條路?”趕車的在外麵問。


  於是紀逐鳶起身,到外麵去換張伯進來。沈書同陸玉嬋坐了一會,也到外麵去,陪紀逐鳶趕車。


  兩人一句話不說,沈書把紀逐鳶一條胳膊抱著,一條腿甩過去搭在紀逐鳶的大腿上,腳蹬轅條,看著石板路從車輪下滾過去,手指揪著紀逐鳶的手指玩。沈書想著心事,陸玉嬋的膽子也太大了,但恰恰是因為她隻有一個姑娘家,帶一個上了年紀的仆人,不會招人懷疑。張伯大概五十歲,估計練過點招式,能保護她。


  從應天到隆平確實不遠,而且陸玉嬋已經平安無事地過來了,膽子大,運氣也不錯。這年頭借各路造反兵馬的名頭,做攔路匪徒的混球滿地都是,她一路過來沒碰上確實是僥幸。


  但她來做什麽呢?


  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察覺到,便也低頭看他。


  沈書在紀逐鳶耳朵邊上低聲問:“陸霖怎麽寫信給你不寫信給我?”


  紀逐鳶歪著頭看他。


  沈書突然就笑了。


  溫柔的春風就著暖陽,拂在二人臉上,沈書鬢角的黑發也染上了一層金光。紀逐鳶也笑了,一邊趕車,一邊不時過來吻他。直至馬車馳進家門口的竹林,沈書大聲喊道:“陸姑娘坐穩了,這一路有些顛。”


  陸玉嬋在車中答應一聲,挑開車簾好奇地往外麵看,狹長翠綠的竹葉連成片,濕潤的霧氣縈繞在竹林之間,不遠處現出一處宅門。


  “好地方,跟人間仙境似的,怎麽找到的?”陸玉嬋下車後四處看看,大聲把門上的楹聯念出來,站著深吸一口氣,欣然道,“得多謝兩位款待了。”


  沈書看陸玉嬋的架勢,是要住下來了,回房換過衣服,就把周戌五叫來吩咐,給陸玉嬋收拾一間房出來,不能太小,得收拾幹淨一點。


  “房間裏拿香熏一熏,陸約的心細,讓孫儉也去,不能有蟲子。最好是上午能曬到太陽,明天一早下去城裏頭扯些彩緞,花瓶,要兩個花瓶。”沈書想來想去,陸玉嬋是要讀書的,便讓周戌五明天帶她在園子裏逛逛,告訴陸玉嬋在哪裏找書。


  “還得另外弄一間小書房,她要寫字的話……”沈書書房裏不乏機要文書,尤其是讓李維昌補送來的那些,陸玉嬋是聰明人,性格爽直,看見了要問,卻又都是不能讓她知道的事,最好是不要讓她看到,“對了我那書房,弄一把鎖。”


  沈書白天吃了一肚子東西,現在不餓,而且昨晚沒怎麽睡,早早便爬上床。紀逐鳶進來睡覺,沈書便掀開被子一角讓他上來,兩人隻是抱著。


  半夜裏下起雨來,雨一直下到早上。


  沈書坐在廊下吃飯,雨水還接連不斷從屋簷上往溝渠裏滾落。沈書皺著眉看雨,喝了口粥。早上紀逐鳶要去練兵,早飯便不能一起吃了,沈書收拾妥當之後,讓人拿來蓑衣和鬥笠,到坡上去看田。


  遠遠的沈書便看見許多人聚在田裏。


  “東家來了!讓讓!”趙林在前頭開路,被圍在人群中的是杜陵,他手裏的秧苗根部已經發黃。


  沈書臉色一變。


  杜陵臉上被雨水濕透,抬頭看沈書,“要是連著下雨,怕會不成了。”


  一時間佃戶議論紛紛,臉上愁雲慘霧,有些人看著沈書欲言又止。


  沈書把杜陵請到園子裏去,叫人煎茶端上來,杜陵臉上的水幹了大半,沈書又喚小廝端熱水來,讓杜陵洗了一把臉。李賁把沈書的竹笠和蓑衣拿出去放好,茶沒來,杜陵身上衣服還是濕的,沈書幹脆叫人帶他去把衣服換了再來。


  沈書在廳內呆坐了一會,杜陵收拾妥當回來,茶也上來了,兩個人各自摸到有點燙的茶杯,沈書回過神道:“這些田四周都是圍起來的,除非整個平江路都淹了,肯定是淹不到田裏去。”


  “是。”杜陵四處看了看。


  沈書當即會意,讓人去拿紙筆來。


  杜陵便把後麵墾出來的田地,繞著住宅所在的園子畫出來,坡上的田地又分成許多塊。


  “現在這幾塊是種的豆子,上麵的地留著種麥,先種了一兩塊試試,眼下不當時,隻當肥土。這一塊,是留著種桑麻的,還沒有下地。瓜架是最早掛的,這不挑時節。就是水稻,要趕在清明前種下去,這幾日已經插了,沒到抽三葉的時候,最怕水淹。今年的雨水多,前幾天已經有點泡了,晴了兩天,昨晚雨下得大,現在看起來也不像要停,有人叫我去看看,看到的就是東家見到那樣,一部分黃根了,有些還沒事。按說要晴,地氣就會和暖,現在還看不出來,但要是一直下這麽大的雨,出現黑根,就沒什麽好救的了。”杜陵把佃戶們沒說的話也一起說了,“大家住進來,就是吃東家的米,這一季如果弄不好,就要等到六月再種,今年收成大減,不知道怎麽交糧。”


  沈書現在還不知道要在隆平待多久,佃戶都是剛招上來的,照沈書的想法,就算要走,也可以想辦法讓他們仍能種這部分地。前提自然是佃戶們都夠勤快,地能種得好,換誰來做這園子的主人,自然都會留他們下來種地。


  這頭一年算是試驗,看看到底這些地年產能有多少,養不養得活自己帶來的這些人吃飯。同時也是打消周仁的疑心,作出要在隆平府裏紮根的姿態給他看,以此取得周仁的信任。


  要是真這第一季種失敗了,說不得隻好拿出錢來買米養活這一大家子人,既然給沈書種地,沈書斷然不會看著他們餓死。不過這話還不能說,不然都想著隨便怎麽樣都餓不死,還種什麽地?


  “浙西的地向來產量居全國之冠,畝產三石的也有。”杜陵似乎有話說,沈書做了個手勢,讓他先等一等,接著說下去,“咱們後麵的土比底下的硬,不過多費工夫深耕便是,把土塊都砸碎,我看大家手腳也都勤快,這不成問題。咱們這兒比起整個平江,算是高的,但在整個江浙,算是低的。原先我也不會種地,不過這些年在外頭忙,略漲了點見識。”


  這也是沈書家裏的佃農,如今茶餘飯後田壟間談得最熱的事兒。


  到底這個東家是什麽來頭,竟沒人知道。沈書不打算告訴他們,有時候人知道的事情多,想的也多,反倒不能專心做好手頭的事情。


  “你看這樣行不行,找幾個有經驗的人,把瀽穴位置找準,天稍微晴點兒,隻要雨能停半天,就可以把穴鑿出來。”沈書看杜陵的臉色,就知道想對了,又道,“我看這雨也下不長,等稻長三葉,就不怕水淹了。但總不能每年都來這麽一下,弄得大家提心吊膽,覺都沒法睡。”


  杜陵一哂:“種地就是如此,看天吃飯嘛。少爺是做過農官?”


  沈書笑笑沒有答言。


  說定之後,沈書問過杜陵還要不要人,杜陵說就用家裏的農夫。沈書心想,這也省了事,便由他去。


  到底老天賞臉,中午雨還在下,向來雨過了午就要下一整天。沈書正在犯愁,叫了一聲“趙林”。


  趙林連忙丟開撣子過來。


  沈書揣著袖子,伸長脖子往屋簷外瞧,天色還是陰沉,屋簷下溝渠裏的水衝得嘩嘩響。


  “你看看,雨是不是小了點?”沈書道。


  趙林直接跑到屋簷外頭去,站了一會,大聲道:“是小了!”


  “要是待會停了,你叫我。”說完沈書到房間裏去理今日送上園子裏來的名帖,除了蒲主簿、文書辦,另有兩個管勾也拿帖子來。沈書手指在裏頭撥來撥去,都是小蝦米,大魚還未上鉤,還得等。


  沈書又琢磨著,下午真要是雨停了,就把給黃老九的茶親自送去,順便看看新製的火器。


  小雨隻持續了半個時辰,沈書讓趙林去給杜陵說一聲。沈書胡亂把午飯對付了,換好衣服,趙林便小跑著回來。沈書見他機靈,精神頭也好,索性讓趙林跟著一塊去。


  趙林一聲歡呼。


  沈書笑得不行,拍了一下他的肩,叮囑他出門以後就不可這麽吵鬧了。


  “小人知道。”趙林嘿嘿一笑,“這沒去過朱府,老聽人說怎麽氣派,少爺肯帶小的去見識見識,這不是心裏頭高興。”


  “這算什麽?以後有真家夥給你們用。”沈書不再多說,把周清叫出來,李賁跑到山下去叫一頂轎子上來。


  ·

  “砰——”一聲銃響。


  朱文忠放下火銃,朝身邊的李垚說:“看清楚了?”


  “清楚了。”李垚沉著臉,上去加實彈,填火|藥,學著朱文忠的樣子,也對靶子放了一槍。


  朱文忠走到廊下,便有一名美貌女子遞來熱帕子讓他擦手,此女正是當初一夜間搬離應天的韓婉苓。


  阿魏端來一個盆,接走朱文忠用過的帕子。


  “等李垚學會了,我便把他留下,另外再派一隊人保護你。”朱文忠話音未落,簷下的一排畫眉鳥叫個不停,朱文忠便拿了把小米去喂。


  “我這裏不用留人,人多反而打眼,從前隻帶阿魏,也未見得就出什麽事了。”朱文忠伸手韓婉苓又抓一把小米給他,朱文忠一隻手喂鳥,另一隻手拉住韓婉苓的手便不放了。


  院子裏隻有李垚在練銃,數月的勞苦奔波,韓婉苓清瘦不少。


  畫眉在籠子裏跳上跳下。


  朱文忠垂下頭來認真地注視她,將韓婉苓垂在耳畔的一縷頭發撥到她的耳後。他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好不容易才尋著你,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了,你就不能讓我安心?”


  韓婉苓臉上微微發紅,看了一眼李垚,意思是這裏還有人,眼神示意朱文忠不要胡說了。


  “少爺怕娘子再跑了,娘子要不讓小人跟著,少爺隻會以為,娘子打量著再甩了他。”李垚把銃放下。


  朱文忠隨手抓了個東西擲過去砸李垚的頭。


  李垚雙手接住,趕緊趨步上來,笑道:“少爺的玉墜兒,可不敢摔壞了,回頭夫人見您身上少了什麽,可是要罵人的。”


  韓婉苓麵上的笑意僵住了,掩飾地垂下頭,再抬頭時已滿麵若無其事,她略微踮起腳,在朱文忠耳畔說話。


  朱文忠便攬住韓婉苓的肩,二人到屋裏去說話,讓李垚留在外頭看著,除了軍情,無論什麽事也別來打擾。


  ※※※※※※※※※※※※※※※※※※※※


  瀽(jiǎn)穴:種地解決水的問題,主要是應對兩種情況,一是旱,一是澇。旱就是幹,元代有多種灌溉工具,比如說水轉翻車、高轉筒車、風車之類的。澇就是漚在地裏的水沒辦法及時泄出去,所以在做圩田的時候得留出足夠的瀽穴出水,現在農田其實也有。圩田和櫃田比,櫃田可以說是小型的圩田。圩田和圩田規模都比較大,櫃田規模比較小。王禎說:“旁置瀽穴供吐納,水旱不得為虧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