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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什麽葉文舉?葉文舉是誰……”沈書的聲音突然停了, 他扯著紀逐鳶,擠過人群, 先回方才喝酒的艙內。幾個陪酒的姑娘們正在比較那些文人們賞的玉墜絹扇等物,看見沈書這兩兄弟,當中便有人翻了個白眼,到舷窗邊去坐下,托腮佯作思春。


  沈書心裏明白是錢沒到位的緣故,但他著實沒想到,居然是這麽大的排場。他簡直懷疑孔管家在整他,也不說一聲, 沈書隻以為是一頓尋常的宴請,頂多是文官們聚一聚,有幾個公子哥他倒是想到了,就沒想到連呂珍手下的將領也過來了好幾個。


  “葉文舉是呂珍的手下,也是他的好友。一般我們不惹呂珍,我參與的戰鬥幾乎都是針對官軍,那會還不是時候跟張士誠全麵開戰。隻是葉文舉數次恰好在眼皮底下, 我也動了點心思。”


  紀逐鳶說到這, 沈書自然不可能還聽不懂。既是呂珍的好友,張士德失手被擒後, 呂珍是張士誠手下數一數二的大將, 不啻徐達之於朱元璋。要是葉文舉在這裏認出紀逐鳶來,有他的指認, 那賴是賴不掉的。


  “你在戰場上灰頭土臉的, 現在打扮成這樣, 他不一定認識你。”沈書猶豫道。


  漸漸有人回來了。


  沈書靠在紀逐鳶的肩頭, 似乎是醉了, 有幾個步履翩躚的進來,瞧沈書臉紅撲撲的把臉貼在他哥頸子上,都哈哈大笑起來。


  “跟娘們兒似的。”有人嗤笑道。


  沈書幾乎貼著紀逐鳶的耳朵說:“你有幾分確定?”


  “十分,我同葉文舉打過照麵,還有一次我套倒了他的馬,隔得很近,他肯定看見我了。而且他當場嚇得差點尿褲子,像他這樣的人,這種丟臉的時候不會太多,你把我燒成灰他可能都認識。”


  “化成灰肯定是不認識了。”沈書想了想,“倒是灰,要不然我們到灶房去找點灰給你塗黑點。”


  “我還不夠黑?”


  “也沒有那麽黑。”


  正在此時,一人朗聲叫道:“沈書!”


  沈書疑惑地看去,東倒西歪的一個人從艙門撲了進來,一頭栽進姑娘的懷裏,便隨手掏出一把楮幣按在那姑娘的香肩上,姑娘笑吟吟地嗔道:“公子吃得也太醉了,當心。”


  “羅兄?你怎麽在這裏?”沈書一眼認出來,是江上起大風,他們一行在魯港驛碰見的那個落拓文人。


  “嘿嘿嘿。”這羅某人早已喝高,打了個酒嗝,正要開口說話,阿鈞一臉焦急地從外麵進來,看見沈書連忙作揖,“謝天謝地,沈公子在這,太守大人請您過去說話。”阿鈞近前來,又小聲告訴沈書,朱將軍和葉將軍都要見一見他。


  要是不知道葉文舉跟紀逐鳶是死仇就罷了,現在沈書心知肚明,也隻得揣著明白裝糊塗,回身朝紀逐鳶說:“哥,你在這邊陪陪羅兄。”


  “沈賢弟且去,我跟你哥,是相見恨晚,咱們倆說說話兒,你去你的。”羅某說這話便趴到桌上去,一隻手裏還捉了一隻新酒杯。


  沈書正要離開。


  羅某陡然起身,單腿站立,搖搖晃晃地轉了個圈,酒液竟然一滴沒灑,全進了他的嘴,他的胡子又長了,飄飄然竟比上次見更像是個道人。羅某長歎一聲,盤膝坐下,閉眼吟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呐!沈賢弟速去,兄在此處靜候,速去速回。”


  紀逐鳶黑著臉。


  沈書朝他使眼色,示意紀逐鳶稍微照顧一下這個醉鬼。沈書跟著阿鈞出外,問過那邊都有什麽人,放心下來。


  原來剛出來一批九十九支“朱府鑄造”火銃,下午周仁先帶一眾官員,到朱府已見識過了朱暹親自試給他們看。


  “晚上怎麽說?大人們這會才過來,得到什麽時候送客?”沈書壓低嗓音詢問。


  “醉了的大人都在船上睡,拉個屏風。不想在外麵睡,上邊還有房間。”阿鈞道,“早上還要開船呐,在船上就著日出用完早膳才送客。”


  眼見地方到了,沈書不再同阿鈞說話。


  周仁上首,一左一右坐的是朱暹和沈書不認識的,沈書突然就意識到,坐在右側那個容長臉的官員就是葉文舉。


  “這就是太守的小友,近來投奔來的沈書小兄弟。”朱暹笑著朝葉文舉說。


  早有侍者端來溫好的酒,朱暹眼神示意沈書向葉文舉敬酒,同時介紹葉文舉的官職和功績,沈書一個字沒聽進去,嘴上卻道久仰。


  葉文舉冷哼一聲,沒什麽表情,似乎是聽慣了這等恭維的話。沈書的目標也不在他,敬了他的酒,便由人領著,入末席坐下。


  食案上水陸俱全,沈書當即眼睛就有點綠了,顧不上喝酒,先撕個雞腿吃。沈書的座位離周仁大概中間隔了四十個人,連上麵說什麽都聽不清楚。他吃完一個雞腿,大概又用了十來隻青蝦,感覺好多了。晚上來了就是吃酒吃茶,直至現在填了點肚子,沈書方才覺得舒服了點兒,抬眼時朱暹正在看他,四目一對,朱暹遙遙朝他舉杯。


  周仁看見了,賞光地也舉了一下杯。


  上百人觥籌交錯的席麵上,眾人都有些醉意,這不是什麽大動作,但有心的人自會留意到,尤其是,與沈書一般勉強夠格坐在末席的這些主簿、百戶之類。


  陸陸續續有人過來同沈書說話,沈書已喝了不少酒,隻得讓阿鈞弄點解酒的湯水來吃。他一左一右,坐的是一個主簿,一個書辦,都是小吏,主簿姓蒲,書辦姓文。


  “改日當去沈公子家裏拜訪,明日一早我便讓人將名帖送去。”蒲主簿敬了沈書一杯,猶嫌不夠,再給他滿上。


  “怎麽勞您費心,要什麽名帖?蒲兄何時來,直接上來便是,我那地方,您能找得著吧?”沈書搖頭晃腦地說。


  “嘿,沈公子是不知道,大家議論紛紛兩個月了,早就想去一睹真容,看看引得朱將軍折節下交的青年才俊長什麽樣兒。”


  “什麽樣兒?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我坐在這兒,大人們隻管瞧便是。”沈書說話大聲了些。


  葉文舉朝這邊看了一眼,這時嘴角才微微有了笑意,側過頭同周仁說什麽,兩人始終看著這邊。葉文舉的話說完了,周仁與他先離席。朱暹便拿著酒杯過來,蒲主簿見是他過來,連忙讓出一個位子。


  “怎麽就你一個人?你哥沒來?”朱暹盤起一條腿,敬了沈書一杯酒,看著他說,“我倒不知道你也能喝。”


  “幾杯而已,不比將軍海量。”這等場合最忌諱的就是拘謹,周仁乃一府長吏,請的不止文官,略有幾個武將,應該都是朱暹和葉文舉帶來的,還有一些隆平當地的豪族子弟,沈書甚至還聽見說有兩個書院的山長也來了。南北兩麵都有戰事,聚在這裏的無不是知道當今局勢的人,頗有點苦中作樂的放浪,三杯兩盞下肚,紛紛東倒西歪起來,出去另尋艙房說話唱曲玩雙陸抱女人了。


  朱暹也沒同沈書講幾句,有人來叫,他便走了。


  沈書朝他拱手一讓,朱暹腳步雖醉,沈書同他談了那麽幾句,便知道他根本沒醉。應該是待會要借故開溜,或是找地方睡覺去,沈書心想,這家夥倒是會躲懶兒。今夜承他的情,朱暹在這坐一會,後麵的事便好辦多了。


  沈書叫阿鈞換來大盞,盤膝坐好,閉目靜氣。不到片刻,果然就有人來敬酒。喝完一輪,沈書眼前已有點發花了,喚阿鈞盛了熱湯來解酒,沒人來的時候沈書便喝湯吃果子,同他喝過酒的人,沈書都記下了名字。差不多喝了有半個時辰,這邊房裏也沒幾個人剩下了,那個對朱暹獻殷勤的蒲主簿仍在。


  “蒲兄好酒量。”


  “嘿嘿,賢弟酒量也不差。”蒲主簿大著舌頭。


  兩人的酒盞當啷碰了一下,小半盞酒濺在袍子上,沈書低頭一看,眉頭緊皺。


  蒲主簿哈哈大笑起來:“明兒一早就幹了,回去少不得媳婦要罵一頓,躲是躲不過的。咱們當男人的,就是外麵得意,家裏挨罵,習慣就好。”


  另有一個醉鬼插話進來說:“沈兄弟才多大,跟你一樣,就被女人拴在裙帶上了?道兄莫要說笑了。”


  蒲主簿兩隻眼睛瞪得溜圓,擺手道:“早就不修道了。”他轉過頭來,“賢弟喝酒,幹!”


  人聲漸稀,沈書搭著阿鈞的手臂,搖搖晃晃走到船舷上。樓船不知何時開動,順著河流,緩慢地在河道裏滑動。


  兩岸人家大多熄了燈,已是夤夜,江風吹在臉上,直從耳朵鼻子裏灌,沈書喉嚨痛,咳嗽了兩聲,便趴在欄杆上一陣狂吐。少頃,被人扶著喂了點熱湯,沈書醒了點神,抓著欄杆站起來。


  “沈公子到房間裏去歇一歇?”阿鈞問。


  “不了,你扶我去上船時待的艙房,我朋友在那等。”沈書搖搖晃晃地靠阿鈞扶著,迎麵數不清比他醉得還厲害的人擦身而過。


  有個男人不知道在跟幾個姑娘鬧什麽,竟跳到水裏去了,惹得眾女一陣尖叫。


  “這兒,公子抬一下右腳。”


  沈書順從地抬腳邁過去,步子卻邁得太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裏頭哄堂大笑。沈書也咧著嘴笑,有人過來扶,沈書定睛一看不認識,才被扶到座位上坐下來,沈書便一腦門栽在食案上。


  “這兒坐的兩位公子呢……”


  阿鈞焦急的聲音隱約傳進沈書的耳朵裏,但他實在犯困厲害,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醒來是沈書覺得有人在扒他衣服,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睜開眼睛看了半晌,認出了紀逐鳶的眼睛。輕微的顛簸提示沈書,他們還在船上,紀逐鳶渾身酒氣,臉更塗黑了些,沈書親到一嘴的油。


  “什麽東西?”話音未落,沈書袍子還穿得整整齊齊,紀逐鳶扯過被子圈住兩人的腰,咬著他的耳朵說,“你那個羅兄弟,帶我去找了點豬油抹在臉上,還有鍋底灰。”


  “胡子也是豬油粘的?”沈書眉頭微微蹙著,摸了一下紀逐鳶唇上的一塊地方,扯下來許多胡須。


  “他把自己的胡子剪下來給我粘了幾根。”


  江風從窗口吹進來,沈書出汗厲害,紀逐鳶也沒帶脂膏,這不同於任何一次,但喝了酒的人,皮膚的感覺遲鈍不少。紀逐鳶親在沈書的肩背上,低聲道:“嗯,有背肌了。”


  “種地種的。”沈書反手扳住紀逐鳶的脖子,近乎耳語地同他說話。


  紅光染透江上薄霧,紀逐鳶抱了沈書起來,將窗戶更推開一些,濕潤的霧氣霎時間撲進房間裏。


  沈書用手遮了一下眼睛,將被子一直提到脖子。


  “出來了。”紀逐鳶的呼吸滾燙,一麵親吻沈書的頭發,一麵讓他看遠處的紅日。


  沈書眼神恍惚,抓著紀逐鳶的手,兩人掌心裏都是汗。日出總是如此,先是紫藍色一片的天空裏漸漸染上紅光,繼而遠近霞雲皆紅彤彤一片,接著那輪碩大橙紅的太陽,才從東方裹著輕薄軟紗露出輪廓。


  須臾間東方金光大盛,朝陽新出,已是強光萬丈,令人不可直視。


  “再睡一會。”看完了日出,沈書睜不開眼,把被子往腦袋上一蒙。


  紀逐鳶關上窗,把人抱在懷裏,睡到有人來叫,他起身收拾一地皺巴巴的衣袍,拿個小凳放在榻畔,趿著鞋到廊下去叫人打水。


  沈書醒來時已睡得有點懵了,紀逐鳶給他擦臉穿衣服。


  “張嘴。”紀逐鳶端了粥來喂。


  沈書吃了兩勺雞粥,慢慢醒過來了,便接過來自己吃。紀逐鳶就坐到桌邊去吃他的,沈書一連吃了兩碗粥,油炸的麵食他一樣也沒吃,隻嚐了嚐醬菜。吃完紀逐鳶端來釅茶給他喝,這是江西產的末茶,碾了十足的分量以沸水衝開,入口清苦而回甘。


  沈書噯出一口氣,看見紀逐鳶披散頭發坐在小凳上,身上隻穿了裏衣襯褲,健壯的男性軀體充滿陽剛的力量。


  “醒了?”紀逐鳶知道沈書在看,索性打開雙肩,轉過來朝向他,讓沈書看個夠。


  “不能再醒了。昨晚上差點喝死了,有個人跳到水裏去了,你聽見沒?”旁的沈書都不大記得,獨獨記得有個男的跳進水裏。


  “才一個?”紀逐鳶道,“起碼跳了四五個下去,有人下去撈,不用咱們操心。起來收拾,咱們到城裏逛逛。”


  “不坐小船回去?”


  “難得下來一趟,帶你去玩。”


  沈書精神一振,趕緊起來梳頭發,紀逐鳶的頭也是他梳,兄弟兩個打點得幹幹淨淨。美中不足是沒有帶衣服來換,袍子上還有淡淡酒氣。


  “先給黃老先生挑點茶餅,你自己要買什麽,自己看。待會帶你去見個人。”紀逐鳶牽著沈書的手,走在人群裏。


  隆平街頭,人來人往,沈書被紀逐鳶牽著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是了,他已經不是八歲,而是十八,再跟紀逐鳶兩個人這麽手拉手是有點奇怪。


  “你幹嘛?”紀逐鳶察覺到沈書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點,停下腳步,眉毛輕輕一動。


  “說你的。”沈書踹了他一腳,讓紀逐鳶繼續朝前走,“要見哪個?”


  “待會你就知道了。”紀逐鳶帶沈書到路邊吃小碗魚麵,兩個人分著吃同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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