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一
“坐。”穆華林不避沈書,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將劍拔|出來仔細擦拭幹淨,歸置到兵器箱內,氣定神閑地坐到沈書對麵。
沈書心中卻十分忐忑,笑道:“師父到底什麽事,不去找我,非要我過來。”
“這件事你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沈書臉上笑意退去。
“牽扯到暗門的事,我想你也有許多不曾告訴過你哥,他不是換防回來了?”穆華林給沈書倒茶,茶水沒有冒出白氣,顯然是涼的。穆華林摸了一下下巴的一圈青胡茬,哪怕是坐著,他也極有氣勢,並非武人身上的殺氣,而是因為猜不透這個人在想什麽。
除了穆華林,還有一個人也讓沈書有過類似的感覺,便是左司尉洪修。穆玄蒼離開後,這麽久沈書都沒有想到過左司尉,哪怕他給的兩個銅場已在發揮作用,他的人卻似乎又沉進了深潭裏。
“穆玄蒼背叛暗門,有四名都尉配合他一路逃到山東,餘下的四名都尉,以及各處暗門總管計十二人,都同意推舉新的門主。”穆華林看著沈書說,“新門主你認識,能猜到是誰嗎?”
沈書遲疑道:“不會是左司尉……”
穆華林欣然點頭:“是他,那本就應該是洪修的位子,穆玄蒼沒這個命,一錯再錯,已經無路回頭了。”怕沈書聽不懂,穆華林解釋道,“這暗門原是漢人所建,門中以左為尊,左司尉‘死’後,他的位子一直空懸。兀顏術死得突然,當時便有許多人反對穆玄蒼坐上門主之位,隻因沒有更合適的人選,穆玄蒼才僥幸當上門主。而他做了門主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因為我是您的徒弟?”沈書早已琢磨出來,凡涉江湖事,隻要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一般都是因為他是穆華林的徒弟,而穆華林從未向他交底,才會無法解釋。
穆華林:“沈書,我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要辦,辦成了這件事也許沒有任何好處,但若失敗,便會生靈塗炭,死的人會遠比如今還要多。”
沈書茫然地搖頭,低聲道:“師父,我不明白……”
“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穆華林不在這上麵多說,伸手揉了一下沈書的頭,籲出一口氣,繼續說道:“我收了你和紀逐鳶這兩個徒弟後,確實在江湖上放出風聲,將來你與紀逐鳶兩人中,必有一人承我衣缽,握我今日的權柄。”
穆華林的話讓沈書突然察覺到,他手裏恐怕握有沈書無法想象的人員和錢財,那會是什麽呢?一張遍布四方的情報網?那為什麽還需利用暗門?如今大元朝廷打仗正缺錢,穆華林不去支援皇帝,像察罕帖木兒那樣到地方組織武裝,大殺四方,反到高郵去做什麽,真的是奉旨去做達魯花赤?這麽長時間了,他從張士誠的陣營出逃,紮根在朱元璋的身邊,他想做的事情是什麽?怯薛製度背後是龐大的蒙古貴族體係,穆華林有太多機會能當大官,如今朝中無人可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時機,而他就像泥牛入海,混在農民軍裏,圖謀的到底是什麽?
“皺眉頭?不願意?”穆華林笑揶揄道。
正當沈書以為穆華林在逗他時,穆華林接著說:“我要借此,試探各方的忠誠。若是忠於我,便不會越過我去接觸你們。這麽一試,竟真讓我試出來一些人。”
沈書腦子裏嗡的一聲。
“兀顏術已死,新門主並不可靠,但他主動示好,又為我辦了一件事。”穆華林默了片刻,沒有提是什麽事,“朝廷對南方地區控製較弱,乃是製度使然,我們隻把漢人的地方當做是鮮美的牧場,派牧官管理,各地總管府,派去的達魯花赤,便是牧羊人。起初我們隻要羊毛,現在要宰羊飲血,確實過分了些。世祖建武衛軍,大膽啟用漢族,激起不少本族人反對。但以世祖之威,終於鎮壓,我朝立國統禦南方,或是仿金朝,或是仿漢製,在北地多有仰仗地方豪族,直至李璮叛亂。那時世祖的大敵在北方,對齊魯之地多有疏忽,中統初年,世祖的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弟弟。”
這段舊事沈書曾聽父親說過,女真建金滅遼,宋高宗退守歸德府,之後邊境年年衝突,直至紹興十一年,金與宋達成紹興和議,劃定東起淮河中流,西至大散關的疆界,宋向金稱臣。紹興和議後,中原幾乎完全處於金朝控製下。直至蒙元入侵,已是百餘年後的事情,世家大族繁衍生息,是女真做主,還是元人做主,並無大不同。蒙古鐵騎威震四野,猶如一頭披甲怪獸,所到之處,無不是搶掠屠城,殺戮當道。
李璮成就了史天澤,更威懾了漢人豪族,直至崖山一戰,前宋覆滅,大元徹底成為宋、金兩地的新主人。世祖忽必烈並未深究李璮叛亂,心裏卻埋下懷疑的種子,在此後數十年中逐漸削弱漢人掌握的兵力、權力,擠壓晉升渠道,對漢族用而不信。
聽完沈書的話,穆華林示意他喝茶,自己也抿了一口潤嘴唇。
“你爹既同你講過,省下我不少口舌。用而不信,漢人能說出這樣的詞來,你爹是適合做官的。我們對待暗門,就應取這四個字。”
“漢人”這樣的詞落在沈書耳朵裏,每聽一次,他心中便有些不舒服,哪怕說的人是穆華林。沈書始終避著穆華林的視線,每當穆華林直視他的眼睛,沈書難免心裏打突,怕從眼神中泄露自己的所思所想。但穆華林話已說到這裏,沈書不得不抬頭看他。
“洪修討好你,有他的目的,如果不是你告訴我他私下與你見麵,送你這樣一份大禮,我還想不到那裏去。”穆華林不再說洪修的目的,另起話頭,“叫你來是要給你這個。”他取出一份寫好的名單,幾張地圖,主要是應天府各坊詳圖,“畫尖角記號的,便是如今暗門的落腳處,有個叫李維昌的,住在清溪坊內,過幾日他會去找你,此人跛足,會扮成算卦的,讓他卜上一卦,請他吃頓飯,結識一下。他會告訴你要用暗門時怎麽聯絡他。”
沈書猶豫道:“以我在公府的職位,倒是不必……”穆華林的話在沈書心裏激起驚濤駭浪,他尚未回過神來,這麽快,洪修取代了穆玄蒼,暗門依然可以為穆華林所用。或者說,從前的暗門穆華林隻敢讓他們盯個把人,現在的暗門反而可以放心用於搜集情報,傳遞信息,甚至運送物資。
“不,一定得用,有一件事,沒有人能做到,除了你。”穆華林目不轉睛地望著沈書,右手轉動茶杯,“為師沒有害過你,將來也不會,這是在救人。”
穆華林將茶杯一放,拍了拍沈書的手背,緩緩道:“不能是劉賊。”
晚上,沈書翻來覆去睡不著,紀逐鳶問他怎麽回事,穆華林說的那些,又是沒法跟紀逐鳶商量的事情,沈書便在紀逐鳶身上到處點火。
惹得紀逐鳶以為是他想要,將人抱了起來,總之力氣有的是。孰料兩個時辰過去了,中途各自睡過一會,沈書又在紀逐鳶臂膀中來回地翻。
“睡不著?”
沈書一聽,連忙閉上眼,開始挺屍。再來一次他可吃不消,會死人了。
“睡著了?”紀逐鳶把手放進被子裏。
沒一會,沈書就裝不下去了,連忙告饒,可惜為時已晚。半個時辰後,別說眼睛睜不開了,連動動手指去拿茶杯的力氣都沒有,隻能靠在紀逐鳶的懷裏,讓他服侍著喝完水,一覺昏昏沉沉睡到天亮。沈書被紀逐鳶在耳邊叫醒,扯了被子,嘀嘀咕咕:“告假了。”
紀逐鳶沒聽清,扯開被子,沈書睡得四仰八叉,單衣早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沈書被紀逐鳶親了幾口,猶且在夢裏,迷糊地哼了兩聲,察覺到紀逐鳶啃到脖子上,頓時驚醒,立刻坐起身,下地忙不迭穿衣服,腳下一軟,紀逐鳶撈他站穩。
沈書滿臉通紅,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了,紀逐鳶過來給他梳頭,沈書也不幹,梳頭時便看見脖子上到處都是可疑的紅痕,沈書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揮舞梳子對紀逐鳶威脅道:“這個,啊,還有這個,這些個,都怎麽回事?!”
“你睡不著,為兄的自然要伺候你安睡,姚大夫說了,吃飯、睡覺,乃是兩大要事,做好了萬事皆成,做不好什麽也幹不成,還會體虛。”紀逐鳶從沈書背後撈起他光滑烏黑的頭發,拿走沈書手裏的梳子,替他束好。
沈書一肚子火,讓你多伺候幾回,我恐怕真是要虛。
“昨晚什麽事情,想得睡不著?”紀逐鳶問。
“沒、沒什麽,在公府裏茶喝多了。”沈書感到心虛,腎暫時不虛了,“我告假了,要到銅場上走一趟,你換防多久?”
“陪你去。”
沈書聽得耳朵一熱,“也不用非得你去,你要是隻待幾日,我就過一陣再去。”
“能留半個月,出去走走也好。”
年輕人向來待不住,總得折騰點什麽,沈書也許久沒有同紀逐鳶一起出門,小時候二月二還出去踏青燒香,這幾年竟像是混過的,什麽四時八節的都不過了。今年戰事頻繁,紀逐鳶少有在家的安寧日子,沈書索性豁出去了,暫時什麽也不想,隻當這趟是去玩。
走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不到午飯時候高榮珪就來了,康裏布達沒來,專程為來給沈書帶個路。
“他現在怎樣?”在車上,沈書問高榮珪。
高榮珪道:“挨打了還能怎樣,趴著唄,蔫兒巴巴的。他好像沒想到我會去,客氣了幾句,沒提你,倒是問了舒原。你怎麽不帶舒原?你哥也不去?”
“我叫他去買點吃的,明天我們出去玩。”
高榮珪尖細起嗓子怪聲怪氣地說:“明天我們出去玩!”
沈書:“……”
“別不是故意支走他,待會我陪你進去?”
沈書搖頭:“到地方你就走,我自己去。”
高榮珪了然,不多說,手裏一顆紅寶石被他拋上拋下。沈書心想,多半是康裏布達給他的,高榮珪有點錢都拿去買兵器了,寶石應該是因為康裏布達送的舍不得花,是以能夠幸存。
“漂亮吧?”高榮珪得意地笑。
沈書轉開頭,不看他,無意中看見高榮珪的腳在車板上快速地拍打。沈書打了個噴嚏,高榮珪盯著他看。
沈書:“???”
“待會你哥要說我背後嘮叨,貪痛快也得注意身子,我對小康,那叫一個體貼入微,就是他傷還沒全好,我也從來不叫他著涼。”
“我,沒,著涼!”沈書說完,馬車停了,林浩在外麵一嗓子,說到了。
沈書趕緊下車,讓林浩把高榮珪立刻送走。眼前的民居瞧著像是有點家底的,沈書前去敲門,有點後悔沒帶劉青,他怎麽老不記得帶劉青?大概劉青不是一開始便帶著的小廝,他壓根不是小廝,沈書總會忘記帶他。正思索時,有人來開門,卻是個小娘子。
沈書微微一愣,看打扮像丫鬟。
“敢問姑娘,此處可是李恕李大人的寓所?”
“你是哪個?”丫鬟淡淡兩撇眉毛,皺起來是個八字。
“在下沈書,有勞傳個話兒。”
那丫鬟毫不客氣,瞪了沈書一眼,“沒聽過,不認識,不能放你進。”
“這個,姑娘可認識?”沈書手指在錦囊裏掏出半兩碎銀。
“這誰不認識?公子這邊請。”丫鬟收了錢,側身讓在一邊。
沈書也是服氣,心裏想高榮珪昨天怎麽進來的?又一想,他那個身高,往那兒一杵,誰敢不讓,丫鬟一定以為是欺軟怕硬打上門來的什麽野人,隻得乖乖讓他。
李恕住著個三進院落,木秀華茂,瞧著很不錯,除了丫鬟,在院子裏還看見幾個正在挑水的小廝。影壁、假山,匾額竟也不缺,處處都有,隻是常見,書房很寬敞,比沈書的橫排還寬兩間房,看得沈書有點羨慕。
李恕正在榻上趴著看書,往嘴裏喂顆葡萄,光溜溜的一個屁股在外頭晾著。
丫鬟隻把沈書送到門外,進去說話。
沈書在門外聽見說:“有個姓沈叫沈書的,找你,還不把衣服穿好。”
“搭把手。”李恕的聲音。
“家裏可沒錢了啊,別亂答應幫人家的忙。”
“姑奶奶,隻有他幫我的份,你不打聽打聽他是誰。”
女子一聲嬌嗔:“憑他是誰,還不都是造反的短命鬼,我也是鬼迷心竅怎麽就跟了你……”
泥土表麵最後一批蟬蛻快爛了,院子裏的樹是老樹,比房子都高。不一會,女人出來,沈書略做個禮,進去隻見到李恕歪斜身子,靠在軟墊上,屁股顯然不得勁,不敢著力,一臉病容憔悴,瘦得皮包骨頭。
“來啦,坐,坐。”李恕扯出半個笑臉,一放鬆屁股就挨到了硬木頭上,疼得齜牙咧嘴。
沈書實在憋不住笑了起來,在屋子裏找出兩塊褥子給李恕墊到傷處。
李恕搖頭歎氣:“我最不想就是讓你看見我這麽狼狽,偏巧就是叫你看見,時也運也,運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