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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零

  “去哪兒了?”沈書示意紀逐鳶就在自己旁邊坐,喚人上茶。


  “早上有人來叫,吳大人的事,去回個話。”紀逐鳶看了一眼高榮珪。


  高榮珪訕訕道:“今兒個我是來還錢,借錢借錢借錢,當我隻進不出呐?”


  “貔貅,說的不是你?”紀逐鳶低聲問沈書吃早飯了沒有,高榮珪什麽時候來的。


  沈書一一回答,把康裏布達的事也說了,邊說邊往高榮珪臉上看,高榮珪神色並不意外,估計也知道,隻是不敢捋康裏布達的虎須,便沒當麵說過。經沈書提及,高榮珪頓時愁眉苦臉。


  “你換防多久?”紀逐鳶踹了高榮珪一腳。


  高榮珪訕訕道:“過了今天,還有六天就得走。”


  “我好像聽人說,你現在跟俞通海?”紀逐鳶與高榮珪不在一個隊伍,私下裏仍時時留意從前一起的幾個兄弟的動向,不過僅止於留意。他們剛來時朱元璋手裏就沒幾個人,如今全軍人數超過十萬,不乏幹將、猛將,於是幾人不知不覺便被打散到了不同的將軍手下,出征去的都不是一個地方,一年到頭碰不上幾次。


  “算是,他人不錯,水戰有水戰的打法,我倒是覺得,比帶步兵輕鬆。”高榮珪道。


  沈書想起來一件事,問高榮珪:“俞將軍中了一箭?聽說是,射中了右眼?”


  高榮珪擺了一下手,手指點在右目下方,正色道:“行經太湖,淮軍本已投降,呂珍突然率兵趕至,兵力懸殊,大家夥兒都想跑,橫豎讓出去的地方,也還能搶回來。俞將軍絲毫不讓,領兵相抗,賊兵放的冷箭,射中他眼下。那時我恰在他旁邊,他把鎧甲脫了,叫我穿上,充作是他在船頭督戰,都以為沒射到他,敵軍久攻不下,慫包些便退了。”高榮珪搖頭歎道,“就是可惜俞將軍一隻眼。”


  沈書眉頭一皺:“眼睛還是傷到了?”


  “起先都以為沒事,不知道是不是耽誤太久,右眼是不行了,隻能模糊見到些許影子。”高榮珪說完,三人都是沉默。


  過了許久,沈書才說:“俞將軍在巢湖甚有威名,帶水軍也就是他了。”俞通海父子原與雙刀趙李扒頭都是一夥,在巢湖結寨自保,觀望局勢。如今俞家效力在朱元璋麾下,趙普勝才在青陽吃了一頓敗仗,李國勝早已是江中水鬼不值一提。而且沈書早有耳聞,俞通海知人善任,恩罰分明,是個可跟隨的將領。這麽一來,高榮珪就不可能跟康裏布達北上去大都了。


  不等沈書問,高榮珪又道:“他要回胡坊接他娘,也是應當,百善孝為先,我是老娘已去西天極樂,否則如今日子稍好過些,自然也要把親娘接來的。”


  既然高榮珪這麽通情達理,沈書不便多說,隻道:“你肯放手就好,就當我沒提過這件事,回去不要吵架。”頓了頓,沈書又搖頭笑道:“反正你如今什麽都聽他的,吵架是沒戲,隻有自己挨罵的。既然你不反對,就不用去找罵了。”


  “狗屁!”高榮珪不服道,“我叫他不去,你信不信他就不會去?”


  沈書自然不信。


  高榮珪語氣軟了一截,歎道:“我是體諒他一片孝心,而非怕他。明知他想做一個事,我還專門去跟他對著幹,不是給他心裏添堵嗎?他也挺不容易。”


  紀逐鳶正想說話,三人聽見腳步聲,回頭去看,康裏布達和劉青在書房門外,劉青對沈書回稟了一聲便離開。


  康裏布達選好了人,並不提要回大都這事,高榮珪則說他先送康裏布達回去,明日午後再來找沈書,好帶他過去瞧李恕。沈書給改了時間,還有許多事情,便把拜訪李恕的日子定在後天。


  高榮珪和康裏布達來過,沈書才想起來問晏歸符和王巍清,人在後方與在前線十分不同。農民軍抽調頻繁,級別職司不明,原該是層層上報,上級調動下級,朝堂之上,文武官員一頓唇槍舌戰,天子決策。既沒有建立起嚴明的體係,打聽起事情來也就費勁。沈書這頭在應天聽說個什麽事兒,戰場上瞬息風雲變,消息傳來時,往往事實已經發生變化。


  “就在咱們家裏。”紀逐鳶道。


  “我怎麽不知道?!”


  原來紀逐鳶昨日回來早,便把晏歸符和王巍清都安頓了,終日奔波,已經連著幾天沒睡什麽覺,吃得也差,所以回來後就由紀逐鳶張羅,鄭四和周戌五兩個,趕著到集市上弄了半隻羊,五斤青蝦,兩尾活魚,地頭時鮮蔬菜更有許多,中午大家紮紮實實吃了一頓,周戌五把晏歸符和王巍清安排在另外一間院子裏住,一早上那兩人便出門去了。


  “晏歸符帶唐讓去做衣服,帶他吃點東西,那小子沒到過應天這麽繁華的地方,眼睛都看花了,進城前就成日鬧著等到了六朝古都,要吃這個吃那個,鬧得大夥兒頭疼。要不是晏歸符好說話,放我手裏,揍他幾頓,什麽都不想吃了。王巍清你還不知道,自然去找他上回托付的人,看看有沒有妻兒的消息。自家兄弟,我就沒讓他們都來拜會。”


  “都比我年紀大,拜會我?”沈書聽了覺得紀逐鳶這趟回來,做事比從前周到許多,像是精通了人情世故,不是原來的愣頭青了。可能是跟吳禎久了,吳禎做事說話沒得說,向來滴水不漏,洞察敏銳,深得朱元璋信任。


  紀逐鳶想了想又說:“晚上都得回來,做點好吃的,兄弟們湊一桌喝酒。”


  沈書答應下來,與紀逐鳶商量了一下,請不請穆華林。沈書是覺得沒有穆華林,大家都出不了高郵,紀逐鳶則與他的看法完全不同。


  “沒有他咱們都不會被賴上滅門命案,隻能算扯平。他的職司跟咱們不同,又是蒙古人,強行讓大家跟他一起吃飯,反而尷尬。你想叫師父來吃飯,改天另外找個由頭,我陪他喝酒就是。”紀逐鳶堅持,沈書也不好說什麽。


  但靜下來一想,紀逐鳶的話完全沒錯,不僅因為穆華林是蒙古人,他到底是“官”,將來真要撕破臉,其他人同他的牽扯越少越好。昨天穆華林把沈書拉到一邊去說話,讓沈書明天下午沒有公幹了就去找他。沈書著急回來見紀逐鳶,匆匆便答應了,如今向來,沈書心裏頗有點沒底,不知道穆華林這麽久以來,突然鄭重其事讓他去一趟所為何事。而且沈書也不知道帶不帶紀逐鳶一起去,糾結到晚上,心事重重地把飯吃了。


  唐讓吃個飯咋咋呼呼,什麽都沒見過,什麽都好玩,什麽都好吃得隻應天上有。他酒量不行,一碗下去就醉倒得不省人事,栽在晏歸符的身上蹭臉。沈書讓人把唐讓搬到旁邊躺椅上睡覺,兩隻狗不住圍著他打轉,舒原扭頭去看,恰看見飛白在“咬”唐讓的手,驚得連忙喚狗過來。


  過了一會,趁眾人不注意,狗又過去舔濕唐讓的手,晏歸符把唐讓的手拿起來一聞,才發覺是因為唐讓手上的雞骨髓,惹得狗兒去舔。


  王巍清難得健談,說是他妻子的下落有信兒了,還得再托人走一趟慶陽府。陝西多在朝廷控製下,隻有讓善於同官員打交道的商人去,大不了就是使錢。眾人趁王巍清興致好,把他灌得半醉,沈書問出王巍清找的那幾個替他尋找妻兒的商人名字,住址,打算親自去看看是不是真有戲。


  月上中天,個個都醉倒在院子裏,沈書因為紀逐鳶不讓他多喝,稍微還留有三分清醒。連紀逐鳶都有點喝多了,沈書簡直哭笑不得,一嗓子把家裏小廝全部喊出來,指使人把男人們各自搬回房間裏去。


  周戌五過來幫忙沈書扛紀逐鳶,把人弄上了榻,周戌五打來一盆水,沈書讓他放著,做個揮手的姿勢。


  周戌五便即會意,悄悄地退出去。


  沈書正在給紀逐鳶擦臉,不防紀逐鳶睡夢中找人來抱,整個人被扯到床上去,手裏還捏著給紀逐鳶擦臉的帕子。沈書掙了兩下,奈何紀逐鳶死活不撒手,還把臉埋在沈書肩窩裏使勁吸氣。


  沈書隻好把濕布用力扔到床下,扔哪兒去了不知道,讓紀逐鳶抱著睡到半夜。紀逐鳶口渴醒了,起來喝水,沈書還在睡,他腳下踩到軟綿綿的一塊布,自己起來把洗臉帕和盆子收拾起來,否則早起沈書能一腳踩進洗臉盆裏。


  寧謐的夜晚仍未過去,院中隱隱有蟲鳴和蛙聲,紀逐鳶喝完水,久久坐在桌邊,良久,換了個地兒,到榻畔的腳踏上側身坐下。沈書睡得正熟,他睡覺不打鼾,安靜乖巧。紀逐鳶牽了沈書的手,在黑暗裏看了沈書好一會,爬上床去抱了沈書,親吻他的耳廓和脖子。


  沈書沒喝酒,睡得不沉,紀逐鳶起身時他便隱隱有些察覺,隻是犯懶不想起來,稍微一睜眼,被紀逐鳶親得十分舒服,索性翻了個身,手腳並用地掛在紀逐鳶的身上,送上唇去與紀逐鳶交纏。


  後半夜突然降下雷雨,嘩嘩巨響之中,沈書的思緒斷斷續續,如同被拍上岸的一尾魚,天降甘霖,瀕死獲救,好不快意。歇了一會,沈書眼中漸漸有神,環住紀逐鳶的脖子與他小聲說話,雷聲蓋過兩人交談的聲音,吞噬獨獨屬於夜晚的親密無間。次晨雨勢漸小,沈書隻告假兩天,不敢貪睡,起來之後沒精神,用完早飯,叫人泡來釅茶,悶頭一口喝幹,坐車去公府照常行事。


  一整日心神不寧地磨蹭到下午,應天周邊的幾個縣收了糧,都得納入庫中,充作軍糧。先收上來,再發下去,以此杜絕瞞報少納。先從溧水、句容推行,叫周邊的州縣都見識明白,吳國公言而有信,絕不會叫老百姓沒得吃。萬事開頭難,下去推行的能吏個個磨破嘴皮,好歹見了點成效。隻是仍是亂,一個村兒有時候能去好幾撥人,沈書與一波文官各自出主意,約定好了,齊齊打條陳送上去給宋思顏。宋思顏何許人?朱元璋在太平,收作幕僚,為人耿直敢言,公府既立,地位幾乎與李善長持平,常有機會當麵向朱元璋獻策。


  “李大人日理萬機,找宋大人能快些。”沈書把條陳封好,在朱文忠這裏,便讓李垚去送,順便看看其他人的都送到了沒有。


  “是得有個營田使,不然每年來一次,就算李善長日理萬機,也對付不過來。”朱文忠剛從軍營回來,脫了衣服在擦脖子。


  沈書過去給他擦背,從櫃子裏找出幹淨衣服讓他換,還想再告假。


  “你哥一回來就要告假?”朱文忠不想答應。


  “不是為他,幾個兄弟都回來了,有點事要幫他們的忙。”沈書便把王巍清的事一說。


  朱文忠也知道這件事,沈書又說晏歸符從常州回來以後一直身體虛弱,想給他弄點老山參。


  “這事你跟我說就成,庫裏有。”朱文忠喚人進來,當即去取。


  這件事沈書確實是瞎說,隻得又說要到銅場上去看看,免得工匠偷奸耍滑。


  “光看賬肯定不行,一年總要下去一趟,敲打一番,才能放心。”沈書有點心虛,端起茶喝,不看朱文忠。


  “去多久?”


  聽到朱文忠這麽問,沈書知道算是答應了,放下心來,但也不敢多說,便告假半個月。等到李垚回來,沈書得知他的條陳不是第一封,李垚專程在宋思顏的門房那裏等了會,一說沈書便知隻有兩個人沒有照約好的寫條陳遞過去。雖然不是大事,卻可知那二人是言而無信之輩,將來若有事就不必再找他們。


  朱文忠一聽,拿著卷書扇風,嘖嘖道:“你的心思太細,我可不敢虧待你半點,不然一筆一筆,都在心裏頭給我記賬了。”


  “你不一樣。”沈書一哂,“你待我們一群兄弟都好,我都記著,將來一定報答你。”


  “唔。”朱文忠翻了一頁書,垂著眼睛,不看沈書,“我待你是好,現在你就已經在報答我了。”


  沈書心想:這才哪兒到哪。隻是許多事隻能做,不能說,說了若不成事就成了吹牛皮,再多的用心也抵不上真正讓朱文忠毫無後顧之憂地隻管衝殺打仗。轉念一想,沈書倏然覺得,自己事朱文忠,豈不是就像李善長事朱元璋那樣?


  酉牌剛上,朱文忠便無事要吩咐了,沈書便去找穆華林。


  一整日都在斷斷續續地下雨,這時雨停,地麵濕潤,綠葉剛經一頓衝洗,蒼翠欲滴。公府裏添了不少桂樹、海棠、牡丹、鳳尾竹,涼風清幽,沈書深吸一口氣,提步跨過門檻,裏頭便是宿衛新遷居的東廡房。


  穆華林光著膀子在院子裏練劍,背對沈書,腳步一旋,右臂自下而上,出劍如電閃般迅疾。


  直到穆華林收劍入鞘,沈書尚且有些發愣,寒氣逼近脖頸的溫度猶在皮膚上停留,穆華林卻已信步入內,朝肩頭身後豎起食中二指,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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