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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九

  春夜躁動,屋外隱隱傳來貓叫聲,不知道哪家的貓在發情。沈書睡了會沒有睡著,毛躁地起來,走到院子裏,撿了個小石子兒,往飛白的小木屋頂上一砸。


  狗安靜下去。


  沈書又回床上去睡,沒睡多久,母雞又在院子裏咯咯地叫。沈書扯過被子朝頭上一蒙,迷迷糊糊折騰到天亮,起來對鏡子一看,黑眼圈,紅血絲。他打著哈欠,拿一個陶碗,邊喝水邊到院子裏叫晏歸符。


  這日沈書要帶晏歸符到元帥府裏,照樣走朱文忠的門路,交代情由和請罪的信是昨晚寫的。


  朱文忠把私印蓋上。


  沈書拿起信紙,吹幹那枚紅印,笑道:“成了。”沈書拿個信封替晏歸符封好,又摘下牙牌,寫了張條兒,讓李垚帶他去領馬,繼而叮囑晏歸符,不要忘了買些金瘡藥。


  “不用買了,我這多的是。”朱文忠一揮手,“挑好馬回來拿,去吧。”


  兩人出去後,朱文忠才看沈書,分了個杯給沈書,茶替他斟滿,拈起自己的杯啜了一口,從杯沿上抬眼問:“不是三月才走?”


  “許是等不到三月,常州前幾日不是又被搶回去了?你舅要增派兩萬人,最好是隨隊伍一起過去。”沈書道,“我看他早待不住,要過來我就帶過來,他的馬沒騎回來,也不知道現在誰在騎,領一匹新的。”


  朱文忠正自喝茶。


  沈書說要去找一下穆華林,朱文忠便拿了一卷書倚在席上,揮手讓沈書自己去。


  穆華林剛寬了外袍在擦身。沈書許久沒同他說上過話,穆華林看見沈書,微微一愣,旋即披上外袍,拿了茶壺,顯然要去煮茶。


  沈書:“我不喝茶,說兩句話就走。”


  “康裏布達回來了?”穆華林把茶壺放回桌上,雙眉一揚。


  沈書頗感到意外。


  穆華林唇畔帶著淡淡笑意,似乎不大在意,說:“康裏布達回來一定先去找你,除了這事,我看你話也不想同我說一句。”


  沈書別扭地低下頭,鞋尖在地上踹,嘀咕道:“師父也從未主動來找我,突然把也圖娜抓了,到今日也不曾給過我半句解釋。”


  穆華林拈起沈書的下巴,讓他抬頭,收手係好腰帶,紮緊袍子。


  “我自有我的打算,不讓你知道,也是為你好。”穆華林收拾妥當後,正色起來,“想必他還帶來了一個重要的人,定下何時見麵了嗎?”


  康裏布達說穆華林要他爹拿王族金印來換也圖娜,穆華林竟這麽篤信坊主會親自前來。如果說坊主最重視的孩子不是也圖娜,那就隻能是坊主不願意金印離身,一定要拿在自己手上才放心。或者還有一種可能,胡坊坊主不信任自己的兒子康裏布達。從發生在康裏布達身上的事情看,坊主既不在意這個孩子,不信任他也在情理當中,而且穆華林突然抓了也圖娜那日,胡坊隻有康裏布達在場,他爹派的手下都不在。


  沈書直截了當地說:“他爹到我家裏坐了會,那時我不在,後來便走了,沒說什麽時候見您,應該是要您來定。”


  “我今天晚上不當值,讓康裏布達過來找我。”穆華林撫平袖口,從身後推了沈書一把,在門上掛了鎖,朝廊下一指,“走,我也要出去。”


  於是沈書在穆華林住的院子門口同他分開,回朱文忠那裏。


  “想什麽,心不在焉?”朱文忠從手中握的書卷邊緣抬頭瞟了一眼沈書。


  “沒有,手銃蔣寸八送來了沒?”沈書喝了口茶,心裏轉動念頭:穆華林讓康裏布達親自來找他,如此一來,自己既不知道他們何時見麵,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見麵。想要知道,便得朝穆玄蒼打聽,而穆玄蒼如今還住在沈書家裏,晚上便能見到。


  朱文忠放下書卷,回答說:“早送來了,比說好的多送了三支,其中一支就給晏歸符,橫豎他要走。”


  鑄造局派下去了兩個專門管賬的,沈書讓舒原也過去,當個簽書。簽書原是前宋官名,乃是管簽發文書的官兒。朱元璋原領受的是韓林兒的委任,眾將拱著他做了吳國公,改元帥府稱公府,封了一堆官,實則並無定製,不是仍用元製,就是師古法宋。舒原由朱文忠向李善長保薦,鑄造局本無什麽文書要簽發,於是舒原管的並非鑄造局簽發的文書,而是簽收的文書,權充朱文忠在鑄造局的眼睛。


  如此一來,誰往鑄造局發了什麽文,就都一清二楚了。況且鑄造局的未來,並非隻產些火器,那是後話,沈書閑時同朱文忠提過一嘴,朱文忠隻說讓沈書自己斟酌著辦。


  晏歸符領了馬回來,沈書告假半日,帶晏歸符到集市上買些東西,瞧了兩雙革靴,一雙送給晏歸符,另一雙包得齊齊整整,讓晏歸符帶過去給他哥。


  “我看唐讓也沒穿過什麽好的。”沈書突然想起來,叫老板再拿幾雙鞋子出來看。


  “他的腳大,這雙就很好。”晏歸符另拿了一雙。


  沈書放下自己手裏的,笑道:“這你也知道?”


  晏歸符鼻腔裏嗯了聲,把鞋子交給攤販去包好,說:“他照顧我時常常在我榻畔打地鋪,大概知道。”


  “成,要是不合腳就隨便送給你哪個手下,下次再給他買。”沈書心想,唐讓一看就是苦出身的孩子,得了一雙新鞋不知道得多高興。也虧晏歸符上心,留意到他的尺寸。


  接著又在成衣鋪裏挑了幾件貼身穿的單衣,沈書自己倒一件沒買,晏歸符過意不去,沈書掏錢,笑著擺了擺手,“等哥哥們都發達了,還愁沒地方給我花錢?”如今米價日貴,連帶著買什麽都貴。譬如說賣衣服的拿了錢,照樣要去買米,自然成衣也就漲了。


  搶來的銀子不似踏踏實實做事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攢起來艱辛,跟著紅巾土匪當久了,沈書著實覺得,無怪乎造反的武裝越來越多。一年在地裏忙到頭,給老爺們盤剝一番,肚子喂不飽不說,還倒欠官府的錢。紅巾軍每到一地,無論是裹挾進來的,還是主動投軍來的,漸漸都會發現,跟著紅巾軍幹,不僅能吃飽飯,還能“搶”來老老實實一輩子也賺不到手的錢鈔。哪怕起初不全樂意,嚐到甜頭後,便會死心塌地跟著將領們大殺四方,士氣也越來越旺。


  沈書一到家便把穆華林的意思告訴康裏布達,康裏布達顯得有些意外,理解地點了點頭:“看來穆華林一點也不想你沾上這事。”


  “連暗門都找上我了,現在再來讓我一點不要沾上,為時已晚。”沈書不避康裏布達,當著他的麵在給紀逐鳶寫家書。


  康裏布達嘖嘖兩聲。


  沈書看了他一眼:“過幾日晏歸符去前線,用不用我代筆給老高也寫一封。”


  康裏布達學著漢人的禮,朝沈書一揖到地。


  “千萬不用,謝您的好意。”


  沈書寫完放筆,認真地對康裏布達說:“老高不知道怎麽盼你給他寫信,要不然你自己寫?”


  康裏布達為難地一撓頭,道:“我的漢字寫得不好,再說他也忙……”


  “再忙也要吃飯睡覺,吃飯睡覺的時候就可以看信,所以我說給你代筆啊,你說我寫就是了。”沈書想了想,“你不好意思?”


  康裏布達想了半天,還是說算了。


  沈書不為難他,把給紀逐鳶的信交給晏歸符,康裏布達午飯未用,便去找他爹了。沈書告假半日,是要到城外田上去幫忙,直到傍晚才回家用飯。


  難得這日黃老九精神不錯,沈書揀黃老九愛吃的幾樣不費牙的菜堆在小碟子裏,放在他的麵前,這才自己開吃。


  晚飯用完,沈書索性叫人把飯桌收拾幹淨後,就在飯桌上點幾支蠟燭,把農書拿出來抄。營田的官兒還沒分下來,插秧卻等不得時日了,大家隻得商量著辦。沈書選了幾個字跡工整的讀書人,各抄十份,湊起來也有一百一十份,分發給裏正,和些識字的牌頭,再由這些人詳細講給田間忙活的民兵聽。如今田地上的人,未必是經年累月務農慣了的,就算是常年務農的,也未必精於農事,沈書便拿了這麽個主意,同一個姓王的管軍搭檔著行事。


  外院門房上有人說話,沈書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果然是穆玄蒼回來了。沈書一起身,飛白便從穆玄蒼的腳下飛奔過來。


  “去你書房說。”穆玄蒼道。


  沈書拿了一隻蠟燭,圈住那火怕被風吹滅,兩人進了書房,沈書用蠟燭引燃另外兩盞燈。


  書房裏驟然明亮起來,穆玄蒼的影子被拖得老長投在牆上。


  “約了明日下午,還在城外,上回也圖娜被抓的地方。”穆玄蒼說。


  “又設伏?康裏布達肯定把事情詳細告訴過他爹了,胡坊有所防備,恐怕不能奏效了。”


  “不設伏,隻是在那裏交換,讓胡坊坊主拿金印換他的女兒。”穆玄蒼嘴唇幹燥起皮。


  沈書起身倒了杯茶,放在穆玄蒼的麵前,想了想說:“就這樣?”


  “我得到的命令隻是把也圖娜帶過去。”穆玄蒼一口喝幹了茶水,“要做什麽交易,是你師父的事情。”頓了頓,穆玄蒼又說,“也許也圖娜也有份。”


  也圖娜自從被抓了以後,由暗門看管,穆玄蒼告訴過沈書,也圖娜根本就不像被抓起來的樣子。隻是換了個地方住,住得還挺舒心。


  “什麽會讓最心愛的女兒,和敵人結為同盟呢?”沈書盯著燭火。


  穆玄蒼道:“男人與女人重視的東西有所不同,女人往往更聰明細致。也許有什麽恩怨,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也圖娜與我師父聯手,給她爹下了個套?”


  “這怕不隻是我的意思。”穆玄蒼意味深長地看著沈書說,“得知穆華林沒有苛待也圖娜之後,你不是一直有這樣的猜測嗎?等到明天下午,一切就會有答案了。”穆玄蒼並起食中二指,橫在眼前,嘴角微彎,“我會替你看清楚,究竟你師父要做什麽,一字不落地告訴你。”穆玄蒼起身,拍了一下沈書的肩,“早點休息,明晚事情了結,我自會回來。”


  穆玄蒼走後,沈書倒了杯茶,緩緩喝幹,起身離開書房。


  照樣是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清晨沈書醒來,發現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踹到床下去了。沈書彎腰把被子拽上床,天還沒有亮開,就在沈書坐起身時,一段遙遠的記憶突然閃現在麵前——


  那個晚上沈書送米和炭去平金坊的看門人旺古達家中,胡人做了鹹奶茶,康裏布達突然有心情說一說他的過去。正是那時,沈書得知康裏布達因為生病和體弱,被遺棄在盧特沙漠自生自滅,同時被留下的,還有康裏布達的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的母親也都隨孩子留了下來。唯獨康裏布達的母親跟車隊離開了,把康裏布達獨自留在酷熱的沙漠裏。康裏布達說後來得知,也圖娜也病著,他的父親卻沒有拋棄也圖娜。由於也圖娜出生時母親難產死了,又是唯一的女兒,一直由坊主親手帶大。


  也圖娜有什麽理由同穆華林聯手,要奪走她父親的金印呢?難道真如康裏布達猜測的那樣,他爹有了新歡之後,又生養了別的孩子,也圖娜現在不是他唯一的女兒了,地位岌岌可危?可是這位新夫人的孩子都還小,似乎不可能威脅到由坊主一手撫養長大的也圖娜。


  還是像穆玄蒼說的那樣,有別的自己不知道的恩怨。


  沈書打著嗬欠穿好鞋襪,窗格明亮了幾分,沈書推開窗,看見康裏布達和穆玄蒼在外麵說話,邊說邊往廚房的方向去了。


  早飯三個人是一起吃的,晏歸符還沒起來。


  沈書最快吃完,看看康裏布達,又看了一眼穆玄蒼。


  康裏布達:“飽了?”


  沈書點了一下頭。


  穆玄蒼說:“你忙你的,不用管。”說著埋頭就著鹹菜唏哩呼嚕喝了一大口粥。


  話是這麽說,沈書卻始終惦記著胡坊的事兒,到公府便去找穆華林,穆華林已經不在房間裏了。同穆華林一起的親衛認出沈書,告訴他穆華林今日不當值。


  “他說今天出去找地方鬆快鬆快,大概晚上才回來。”那人又問沈書有什麽事,他可以代為轉達。


  沈書忙說沒有。


  午飯時辰剛過,城裏就變了天,大風搖落了一地樹葉,氣溫驟降,沈書坐在席上哆嗦,不住打噴嚏。


  朱文忠讓人拿了件自己的袍子給他穿上,擱筆,喝了口熱茶,他打量沈書臉色不好,便問:“怎麽了一直心神不寧,刮大風嚇著你?”


  “呿。”沈書勉強笑了一下,“待會該下場雨。”


  “這月份的雨又下不大。”朱文忠話音剛落,突如其來一陣狂風撞進屋子裏,把虛掩的窗戶通通吹開,窗戶前後搖擺,撞在窗欞上砰砰地響。


  沈書右眼皮不住跳,就算用手指按住,也還是突突個不停。他小聲說:“我去關那邊。”到了窗戶邊上,沈書朝外望了一眼天空,烏雲重重,黑得像是傍晚,雨珠有蠶豆那麽大,砸得外麵的花草東倒西歪。


  “這天兒真怪。”朱文忠關了自己旁邊的那扇窗戶,喚人來點燈。


  沈書緩慢地插上半邊窗,留了半扇。


  結果燈一點上就被風吹滅,朱文忠一直叫他關上另一半,沈書隻好把窗戶嚴嚴實實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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