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八
出山東後,康裏布達及手下都換了長袍,一段時日風吹日曬,康裏布達臉都黑了,也不必再塗黑了。
胡服右衽、窄袖,腰圍紫帛,與康裏布達高鼻深目的五官搭配,活脫脫便是個漂亮的胡族青年。
隨著康裏布達勒停了馬,隨從眾人俱放慢馬速。
手下人大聲道:“少爺預備在此休息嗎?”
康裏布達揚起右手中折起的馬鞭,虛起眼睛看田中兩個駝背漢在耨草,前後地裏也有人在勞作,方圓數裏,都有人手持大鎛鋤草。放眼望去,麥浪青青,煞是好看。
“怎麽還有人看著,你去打聽。”康裏布達坐在樹下喝水,抬起一腳輕踹了一下旁邊的手下。
康裏布達喝完水,向後一倒。
樹葉灑在他的臉上,康裏布達把一條手臂墊在後頸,從脖子裏勾出一根紅繩來。平安符已有褪色,高榮珪真是寒酸。康裏布達嘴角微彎,閉起眼睛養神。
不到片刻,休息好了,康裏布達睜開眼睛。手下早已回來,見他醒來,連忙過來替康裏布達拍去肩背沾的斷草和灰塵。
“蒙古皇帝下了旨意,命大司農在雄、霸二州屯田,供養京師。麥子是秋天種的,這不也得,深耕易耨地照看著。大都鬧饑荒,總也得養兵。不過如今官軍且不夠用,還靠義兵抵擋,種地的事兒隻有交給農夫了。都是左右的農家,但凡家裏有個把壯男,都拉去打仗了。所以這麽多老的在做活兒。”
康裏布達神色不好,打了個呼哨,招呼所有人上馬,繼續趕路。
·
翻過新年,至正十七年正月裏,天有異象,現日食。蒙古皇帝以伯顏禿古思為大司徒,在山東行團練之事,各州添設判官,又命各路達魯花赤提調聽宣,受宣慰使司節製。
二月,在陝州、潼關各處用兵,朝廷急征於河南各地,與中原龍鳳政權陷入激戰。
朱元璋借機以“宋”為旗,在江淮攻城略地,派耿炳文、劉成攻克長興,搶到戰船三百多艘,來降二百人,得儒士溫祥卿。
“這個溫祥卿在用兵上很有見解,為耿炳文獻策,建議他增設守禦工事,組織營建戰具。”朱文忠洗了手,過來與沈書吃飯,又說,“他曾管領長興軍備庫,張九六藏得甚是隱蔽,不過如今都是咱們的了。”
沈書埋頭吃飯,沒有話說。
朱文忠看他神色,便也先吃飯,一早上在前廳議事,朱元璋雖隻叫他聽,卻也聽得餓了。此種場合沈書便給朱文忠做個書童,也不必寫下來,沈書記性很好,說過一遍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一頓午飯,沈書吃了碗圓子湯,擦手漱口,算吃完了。朱文忠還在用飯,沈書推開碗筷,說:“池州路總管陶起祖歸降,還是要防備有詐。常大將軍素來善戰,定會派人查探是否真如陶起祖說的,池州兵勢寡弱。一旦探清楚了,咱們就得動身。應該快了,此次你舅舅給了你一千人,啟程前操練不可懈怠。步兵最要緊便是讓士兵熟悉旗號,根據旗號變換進攻方式。上了戰場,命令是通過前後左右的人傳達,人那麽多,隊伍拉得長了,難免會聽不清。那幾個揮旗手,每人至少要有三人可以替換,以防不測。”
“是,這舅舅也同我講過。”朱文忠點頭道,他既興奮又有點害怕。
“遲早的事,往後熟練就好了。”沈書給朱文忠盛了碗湯。
“你還比我小些,我瞧你倒一點也不怕。”
“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我怕什麽?”沈書笑道。實則沈書也不是全然不怕,隻是今日的處境已經遠遠好於當初在元軍敢死隊裏,他三天兩頭生病,時時命懸一線,那樣的日子都活過來了,如今反倒不怕了。
這趟進軍池州,朱文忠不是主帥,沈書猜測,朱元璋不過是要讓朱文忠在主力部隊打得差不多時,衝上去增援。給外甥練練膽兒,順勢把他放到軍營裏曆練。因此沈書更擔心康裏布達什麽時候回來,年前康裏布達走的時候,說二月前便回,現在已經是二月。
要是康裏布達不能在自己離開應天之前回來,那胡坊的事情,沈書就一點手也插不上了。要是穆華林真在圖謀胡坊養在漠北的那匹戰馬,自然是用來充實朝廷騎兵。
紅巾在中原用兵,恰好形成一道屏障,皇帝下旨封了不少義兵元帥,等同萬戶。自大元以來,從沒有這麽好的時機為官做宰。這些香餑餑從前隻有“國人”、“諸國人”,也就是蒙古及色目人方有機會,眼下世殊時異,朝廷火燒眉毛,顧不得那許多。
設若穆華林圖的是胡坊的錢和馬,多半是為北麵平叛所籌。但要往深了想,沈書又覺得,以自己這身份,就是知道了穆華林的全盤計劃,也做不了什麽。但凡是穆華林不想交代的事情,第一穆華林這人極有原則,他顯然心有定石,三言兩語打動不了;第二,這裏沒人能打得過他,連穆玄蒼也被穆華林收為己用了,單挑沒人打得過,群戰恐怕也未必有勝算。
因此縱然是沈書想插手,也隻是想讓康裏布達得以自保,不要扯進危險當中。
兼之朱元璋自稱吳國公,拉起了自己的一套班子,封了不少官兒,然而一片混亂。將軍們各自在外征戰也就罷了,應天府裏任命的宋思顏、李夢庚、郭景祥等人成天議事,營田司還是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原元帥府如今改稱公府,設了照磨、管勾,卻都權責不明,相互謙讓,以至於春耕竟還沒人出來勸農。
隻得把公府裏能寫字算賬的都叫出來,上個月計田完了,東拚西湊的分派了稻種,又下放兩個拱衛應天府的民兵隊伍卷起褲腿下田去育苗、架設筒車,疏通溝渠。
無論文武,能下地的下地,不能下地的也有許多事做,田地糧種分派需記名,領了耕牛去也要記名,借了公府的東西去種地,到收成時便需交糧更多。比起朝廷所收,朱元璋隻是要養活軍隊,倒還不過分。況且由於朝廷盤剝,棄了耕地流落他鄉者甚多,數年間多出不少土地無人耕種,荒草長得比人都高。
千頭萬緒正想著,落日餘暉灑在門聯上,陸約前去敲門。
“少爺回來啦!”周敦先是興高采烈地叫了一聲,低下嗓音,來到沈書旁邊說,“家裏來客了。”
“誰?”沈書卷起袖子,洗了手,聽見周敦說是康裏布達來了,還帶來一個中年男子。
“帶了不少禮,先拜見過黃老先生。還陪黃老先生下了個把時辰的棋。後來有人來接,他先走了。”
“康裏布達沒走吧?”
周敦道:“沒走,去晏大人處吃茶了,等少爺回來開晚飯。”
“那開吧,你去看看黃老先生,問他要不要於我們一起吃。”沈書心事重重地進房裏換衣服。原是盼著康裏布達回來,現在真的回來了,他帶的那個中年男子,怕不就是他爹?他爹竟親自來了?看來果真是最在意這個女兒。然而兩個月過去,沈書時時讓穆玄蒼留意著,穆華林不僅從不克扣也圖娜的吃穿用度,三不五時還過去瞧她。
沈書再看不出來這是兩人聯手設下的一個局,那真的就是瞎了。
但據沈書知道,也圖娜是老坊主最疼愛的女兒,她為什麽要設局引來自己的父親犯險?一切都按照穆華林畫好的軌跡進行,卻讓沈書隱約有些不安。
黃老九沒來,舒原這幾日都在鑄造局裏吃住,還沒回來,於是飯桌上隻有沈書、康裏布達和晏歸符。
晏歸符幾乎已大好了,每天早晚都要練劍,預備三月回軍隊。高榮珪與王巍清則是過完年就走了,大半個月都沒消息傳回來。上一次沈書收到紀逐鳶的信還是年節剛過,他托人送回來一對兒“玉”兔,還真就是玉雕成的兔子,巴掌大一塊,可以拿著把玩。顯然是給沈書補過生辰,沈書看了幾日,便收起來了。放在外麵總是看見,心情反而不好。
晏歸符恢複後事事都要親自動手做,三人在庭院裏坐著,晏歸符動手煮茶。
飯桌上沈書吃了不少酒,為康裏布達接風,康裏布達顯得有心事,卻又遲遲不開口。
後來晏歸符察覺到他們有話說,便說要去睡了。
茶壺咕嚕嚕地冒泡。
康裏布達提起茶壺,把爐子進風口的蓋子擰上。
“我父親親自來了。”康裏布達說,“我阿姊怎麽樣了?”
“她很好。”沈書遲疑道,“有一件事,我要先同你問清楚。”
康裏布達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你父親真是最疼也圖娜?”
“我許多年沒有回家,當年確實是。現在我也不知道,父親又娶了四位妻子,母親告訴我,父親很疼愛一位年輕的夫人,這位夫人為他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都還小,蹣跚學步而已。”康裏布達道,“而且父親得知阿姊被穆華林抓了,毫無猶豫便決定親自前來。”
“我師父是不是讓你父親把他手裏的王族金印帶來?”
“你怎麽知道?”康裏布達瞪大了眼睛,“穆華林告訴你了?”
“穆玄蒼猜的,你父親在漠北有兩處馬場,不供官用。實則皇帝早就知道這事。”
“我不清楚。”康裏布達說,“穆華林隻是讓我爹用王族金印交換也圖娜,再替他將傳國玉璽找回來。”說到傳國玉璽,康裏布達當即一頓,盯住沈書問,“你相信我沒有掉包?”
“廢話。”沈書揉了一把臉,端起茶喝了一口,猶豫地再三看康裏布達,為難地說,“你相信我沒有看過箱子裏的東西,當日在我師父跟前,你脫口而出就要為我做證。我也信你沒有掉包,如果你知道玉璽是假的,何必回來一趟,更可以在我師父查驗之前便先跑了。”
“會不會是脫脫掉了包?”康裏布達猜測道,“或者脫脫那家仆……”
“應該不是。”沈書搖頭,“脫脫一生沉浮數次,經的見的多了,留下來囑托的仆人,自然是最忠誠可用的。至於他自己,拿到玉璽時他已經十分困頓,無法自救。而且既然他族中且有高手在保護他,還殺了納門塗的人搶走玉璽。要從流放之地脫困,完全能殺得出去。”沈書沉默了一下,心有唏噓,把話說完,“被儒臣那套毒害得深了,一個蒙古人,反倒遵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如今皇帝也察覺到不應該殺他,但凡他不那麽聽話,如今或許是另一番局麵。既然他那時已放棄求生,還掉換玉璽做什麽?”
“那也許就是……”康裏布達的話音戛然而止。
兩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神裏就能看出對方的意思。
“明日上午,我爹會過來。”康裏布達說,“今晚他本要留下來見你,後來手下來把他叫走了。”
“什麽事叫走的?”
康裏布達無奈搖頭:“他們不讓我聽。”
果然是不受寵的兒子,這個胡坊坊主,過得跟個土皇帝似的,家裏有兩處馬場就算了,似乎還很有錢。也罷,家裏有礦該他豪橫。
“那我就直說了。”沈書理清思路,緩緩開口,“你不是讓我照看好也圖娜嗎?”
“你不是說她很好?”康裏布達變了臉色。
“是很好。”沈書示意他不要著急,“但就是太好了,而且我師父還去見過她幾次。你記不記得那日我師父讓穆玄蒼安排關押也圖娜的地方,不必告訴他是關在哪裏了。後來穆玄蒼告訴我,我師父不但吩咐好吃好喝地待她,他自己還經常去看望她。旁的也就罷了,也圖娜的脾氣,何等剛烈?在我師父手裏栽了這麽大個跟頭,不要說心平氣和地說話,怕是早想抽他一頓鞭子。穆玄蒼還說,我師父每次去探望她,時間都不短,少也有半個時辰。”
“穆玄蒼可靠?”少頃,康裏布達說出了自己的疑慮,“他不是你師父的人?”
“你覺得他在說謊?他為什麽要說謊?”
康裏布達略一思忖,說:“你聽了他說的,就會以為你師父和我姐是串通好了,要奪我父親手上的金印。而且穆玄蒼料不到你會如此相信我,把這事告訴我。何況你又是穆華林的徒弟,但凡他有什麽計劃,旁人隻會以為你會自然站在穆華林一邊。或許他在挑撥你和穆華林的關係。”
“這還用挑撥個啥,自從他把也圖娜綁走後,這麽久除了在朱元璋那裏見麵點個頭,我們一句話沒說。”沈書有點沒精打采,索然無味,“除夕邀他來家裏相聚,他也沒有來。有時候想著也累,我把他當師父,當恩人。他把我當什麽?”
“外頭都知道你是他的傳人。”康裏布達道。
“那奇了,我自己倒不知道。”沈書心浮氣躁地說,他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平靜下來,搖頭歉然地說,“我最近脾氣不好。不說他了,總之,我知道的便是如此,你自己斟酌斟酌。原本我還有一個地方想不通,你還記得那天我師父說,你父親最重視的孩子死了,他才會注意到別的孩子。之前我以為你爹最重視的孩子是也圖娜,別的孩子則是你。後來得到穆玄蒼的情報,我師父實在不像要殺也圖娜,這便前後矛盾了。”
康裏布達突然反應過來:“所以你問我父親是不是真的最疼也圖娜?”
沈書默認了。而且滁州的事情,近來沈書翻來覆去想過了,覺得備受寵愛的也圖娜被派去滁陽,本就殊為可疑。
沈書想了想,又問道:“你爹本來打算什麽時候見我師父?”
“正要明日與你商量。”康裏布達似乎也有點心不在焉。
“明天一早我先去找師父一趟,問問他意思。方才說的,你當沒有聽過。”沈書把茶潑在缸子裏,換了清水喝,晚上茶喝多了怕睡不著。他還有幾封信要寫,便讓康裏布達自便,到書房去了。
※※※※※※※※※※※※※※※※※※※※
參考的史料主要是元史、明史、□□實錄、國初事跡、輟耕錄以及——百度百科。
現在學人的理論主要參考了吳晗、孟森、周啟元等人的書。然後劉基因為關於他的傳說太多了,大部分將其吹得神乎其神,在本文裏采的是楊訥的《劉基事跡考》。還有就是,有些時間上有幾個月幾天的出入,主要是因為天幹地支紀年法我不熟悉,很難找到準確的時間。第二是,幾種史書裏的時間有矛盾之處,一般是采取了其中某一種說法。
總之,這文主要是寫沈書和紀逐鳶這對兒竹馬的成長和情感,放在這個大背景去寫,而不是寫曆史書,為了避免引起讀者疑惑,特別說明一下。